可惜她没有亲人。愈,把她接回家吧,行不行?”
丈夫久久不说话。我劝他:“愈,你和梅老师之间究竟有什么心结?梅妈妈
是一个好人,当然她犯了罪,把我变成丑陋的麻子,还几乎造成大灾难。但毕竟
只是疏忽,又不是有意的。在圣心孤儿院时梅妈妈就常教诲我们,要学会宽恕别
人。”
薛愈坐起来,月亮的冷光映着他的裸体。他在茶几上抽一支烟,点着,烟头
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说:“平,有些情况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没告诉你,也没
告诉警方。我怕说出来会使梅老师成为人类公敌。”这个词太重了,我震惊地看
着他。“我和她之间没什么心结,从个人品德看,我非常敬重她。但她的科学观
相当异端,我说过,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平,孤儿院那场疫病产并
不是无心之失,很可能是她有意而为。”
我在夜色中使劲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在开玩笑,你是在胡说。”
“不,我很认真。当然我没什么真凭实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推测不会错。
这些年我执意不与她见面,就是想逃避对这件事的证实。如果她真是有意向孤儿
院投放病毒,那……太可怕了。”
“你凭什么怀疑她?”
“我曾偶然听她透露过什么‘低烈度纵火’,恰恰2023年致病原并不是烈性
天花野病毒,而是经过专门培养的,低毒性的。正是因此才没酿成惊天大灾难。”
我立即忆起,当年梅妈妈在病床上搂着我聊天时,曾说过“低毒性”这个词。
我打了一个寒颤。
“平,并不是无心之失,那是一组系列实验的第一步。但我的揭发加速了她
的被捕,她没能把实验做下去。”
我想到那天的大蛋糕,想起40个孩子围着妈妈其乐融融的情景;想起自己光
滑柔嫩的面庞,及此后浑身脓疱的丑陋。似乎有一双手在慢慢扼紧我的喉咙,而
我也非常想扼住谁的脖子。丈夫同情地说:“我本不想告诉你,但你既然执意要
保释她出狱,我想你有权知道真相。当然,经过11年牢狱之苦,她不会再重操旧
业了,天花病毒也已经全部销毁,她想干也不可能了。不过——说实话,我对她
心存惧意。”
我目光阴沉,沉默很久。“不,我还是要保释她出狱。”我闷声说,“我要
好好伺候她,让她享尽女儿般的孝情。看她会不会内疚,亲口告诉我真实情况。”
我格格地笑起来,“对,就是这样,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如果她没撒播病毒
——那我就报答了她;如果她干过——那我的孝心会是她的良心折磨。薛愈,你
说呢?”
我神经质地笑着,但笑声戛然断裂,我烦闷地垂下头。丈夫过来,体贴地从
身后搂住我。我抓住他的手臂,苦闷地说:“愈,我真不愿相信你说的话。我不
相信有人竟忍心向孤儿院投放病毒。那天是她最喜欢的女孩的生日,她送了一个
漂亮的大蛋糕。如果蛋糕上有……那我简直对人性失去信心了。”
我真希望丈夫说:“哈,刚才我是开玩笑。”或者:“只是很不可靠的推测。”
但丈夫没有说这些,他只是问:“你是否还要保释她?”
我咬着牙说:“对,我要把她接回家。”
丈夫叹息道:“好吧,其实我也很同情她。我告诉你这些真相,但你不必把
她视作魔鬼。她的动机——常人是不能理解的。”
两个月后,梅……妈妈(自从听了丈夫那番话,我总要先格登一下才能念出
这个称呼)回到家里。她的腿病已经很严重,一步也不能离开轮椅。整洁的衣服
包着瘦弱的身体。每晚扶她上床时,我都觉得心中发苦。
她仍很注意风度,每天早早起来梳妆,扎出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她话语不多,
我们外出上班时,她就缓缓转动轮椅,巡视院里和屋里的一切,在一株花草甚至
一个蜂窝前都能呆上半天。她的目光非常明亮,与她的病躯极不相称,不过——
说句不吉利的话,我总觉得那里燃烧的是她最后的活力。
我已经忘了什么“良心折磨”的心计,诚心诚意地伺候她,变着法儿做可口
的饭菜,为她洗头洗脚,推她出去散步。邻居好奇地问:“老太太是你妈还是婆
婆?”知道内情的人尽夸我:“善心人哪,下世有好报的。”丈夫的表现也无可
指摘,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芥蒂。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我回家时,看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漂亮的蛋糕。我忽然想
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近来生意太忙,把它忘了,亏得薛愈记着。但薛愈说他回
来时蛋糕已经有了,是梅妈妈打电话定的。梅妈妈摇着轮椅从卧室出来,含笑看
我。我的泪水不由涌出来,12年了,梅妈妈还记得我的生日。我想起12年前的蛋
糕,想起那时问她“是不是我亲妈”的稚语,也想起那场泼天灾祸,和我病愈后
丑陋的麻脸……一时甜酸苦辣涌上心头。我走过去,偎在妈妈身边:“妈妈,谢
谢你。”
梅妈妈拍拍我的脸说:“下月5 日是薛愈的生日,蛋糕还是我来定吧,免得
定重喽。”
薛愈很难为情:“梅妈妈,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也该记住的。”
梅妈妈说了她的生日:“你记不住我也不会生气的,男人都心粗。”
薛愈辩解:“不,我记不住自己的,可从没忘过平平的生日。”
三人都开心地笑了。我想,这是丈夫第一次不称“梅老师”而称梅妈妈。
生日之夜过得很愉快。晚上睡到床上,我对丈夫说:“我越来越不相信你说
的那件事了。如果真是那样——如果真是她故意害了自己的女儿,会这样心境坦
然吗?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梅妈妈的眼睛从来都是一清到底的。”
丈夫承认:“你说的不错,但我的直觉——相信也不会错。”
“你发现没有?你在家时,梅妈妈老是坐在角落里,目光灼灼地看着你。她
对你比对我还看重呢。”
丈夫略带窘迫地说:“我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老是烧得我后背发烫,烧得我
不由自主想躲避,倒像是我干过什么亏心事似的。”
我格格笑了:“也许你确实干了亏心事,你还向警方告发了自己的老师呢—
—开玩笑开玩笑,我知道你的动机是光明正大的。”
丈夫好久不说话,我忙搂住他:“说过开玩笑嘛,要是还生气,就是小肚鸡
肠啦。”丈夫摇摇头,表示他没生气。又沉思一会儿,他说:“我要把这件事问
清楚!否则一辈子心里不安生。这样吧,下月我过年休假,你扯个原因出去躲10
天,我要耐心地把她的秘密掏出来。”
“10天——你能照顾好她的生活?”
“没问题,放心吧。”
一个月后,我同梅妈妈告别,我说广州有一桩生意,这10天由薛愈伺候你吧。
临走我又帮她洗了澡,她真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抱着她轻飘飘的身体,我心里又
酸又苦。梅妈妈细声细语地嘱咐着路途安全,神情恋恋地送我出门。但我离家后
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似乎梅妈妈知道这次安排的目的,似乎她也渴盼着与薛愈单
独面谈的机会。
到广州后我打电话问妈妈的安好,然后压低声音调侃丈夫:“秘密探出来没
有?”丈夫没响应我的玩笑,很郑重地说:“正在进行一场非常深入的谈话,等
你回来咱们再详谈吧。”
广州的生意很忙,有几天没同家里联系。第七天,丈夫把电话打过来,劈头
就说:“梅妈妈情况很不好,是心力衰竭,发病很急。快回来!”
我连夜赶回,下飞机后直接到中心医院。梅妈妈已陷于昏迷,输氧器的小水
罐哔哔地冒着气泡,心电示波仪软弱无力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如纸,死亡已经吸
干她的精血。丈夫俯在她身边说:“梅妈妈,平平回来了!”我握住她的手,俯
在她耳边喊:“妈妈,平儿回来了,是平儿在喊你,听见了吗?”
她的手指极微弱地动一下,眼睛一直没睁开,但她分明听见我的喊声。她的
手指又动一动,然后心电仪跳荡一下,很快拉成一条直线。
她走了,知道女儿回来后放心地走了。两天后,她变成了一坯骨灰,变成火
化炉烟囱里的一缕轻烟。
丈夫搂着我坐在阳台上,默然眺望着深蓝色的夜空。身旁的轮椅上似乎还坐
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纵然她年高体衰,但死亡仍来得太轻易了,短短七天的离别,
我们就幽瞑永隔。伤感之波在房间里摇荡,不仅是伤感,还夹杂着尖锐的不安。
我想梅妈妈的突然去世恐怕与丈夫有关,是他这次“非常深入”的谈话诱发了妈
妈的心脏病。但这句责问很难出口的,我不想造成丈夫终生的痛悔。丈夫没有这
些纡曲的思绪,直截了当地说:“梅妈妈把所有秘密全告诉我了。”
“是吗?”
“对,她确实有一个‘低烈度纵火计划’,孤儿院是她播撒病毒的第一站。
后来她很快被捕,才没把这事做完。”
我震惊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头:“不——”
“没错,是她故意播撒的,是低毒性病毒,当然她的动机不是害人。早在我
读博士时,听她讲过一个故事:美国黄石森林公园为防止火灾,配备了强大的消
防力量,刻意防范,多年来基本杜绝了林火。但1988年一场最大的火灾爆发了,
尽管动员了全美国的消防力量也无济于事,它烧光了150 万英亩的林木,直到雨
季才熄灭。后来专家发现,恰恰是平时对林火的着意防范才造成这场世纪火灾,
由于林木越来越密,枯枝败叶越积越多,形成了发生火灾的超临界状态,这时一
个小小的诱因就能引发大火,而诱因总是会出现的。黄石公园接受教训,此后定
期实施低烈度纵火,烧去积蓄的薪材,有效控制了火情……我想在那时,梅老师
就确立了在病毒世界低烈度纵火的思想。”
“她——”
“你知道,人类已经消灭天花和脊髓灰质炎病毒,并打算逐步消灭所有烈性
病毒。这是医学史上里程碑式的成功,数以千万计的病人逃脱了病魔的蹂躏。可
是梅妈妈说,这个成功的代价过于高昂了。人类在一代代的无病毒(天花、脊髓
灰质炎)状态下,逐渐丧失了特异免疫力。但谁能保证直径1。5 万公里的地球
(含大气层)能永远保持在无病毒状态?诱因到处都有:实验室泄露、南极融冰
后释放的古病毒、外太空病毒源、地球上进化出类似的新病毒(如类似天花的白
痘)……每一种小小的诱因都能使这种超临界态哗然崩溃,造成世纪大灾疫,很
可能是几亿人的死亡。”
这个阴森的前景让我不寒而栗。丈夫感觉到了,把我搂紧一些,接着说:
“所以,梅妈妈从俄国搞到了天花病毒(是一个观点相同的俄国同行给她的),
进行降低毒性的培养,使它变成像感冒病毒那样的‘温和’病毒。她的用意是让
它们在人类中长久存在,但不会为害过烈。2023年,她把第一批温和病毒撒播到
社会上,首先是圣心孤儿院。可惜,过于有效的现代医疗体系摧毁了她的努力。”
我心中发冷,摸摸自己的脸:“结果使我变成麻子。”
丈夫很快说:“她说对此很抱歉,很难过。但没有法子。为了能唤醒人体的
免疫力,温和病毒必须保持足够的毒性。对绝大多数人是无害的,但极少数特别
敏感的人可能变成麻子,甚至也不排除少量死亡——感冒也会造成死亡呀。人类
的进化本来就是死亡和生存之间的平衡,医学只能把平衡点尽量拉向生的一方。
这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平,妈妈是爱你的,用她的远见和睿智爱你。虽然她
给你留下了天花瘢痕,但同时也种下宝贵的免疫力,某一天它会救你的。”
我咀嚼着这句话:不可豁免的痛苦。12岁时妈妈就对我讲过这句话。不过直
到现在,我才理会到其中所含的宿命的悲伧。我的内心挣扎着,不想信服这个观
点。我怀疑地问:“为什么不仍旧使用疫苗?那是绝对有效绝对安全的,已经经
过250 年的证明啦。”
丈夫冷冷一笑:“恰恰是这种绝对的安全有效,造成了人类社会目前绝对的
超临界。这真是绝顶的讽刺。梅妈妈说,她花了20年才认识到人类防疫体制的弊
端。不要奢望什么绝对安全,那是违反自然之道的。”
那晚丈夫对我谈了很多。看来,在这次“深入的长谈”中,梅妈妈的观点把
他彻底征服了。他说,梅妈妈是一个伟大的智者,其眼光超越时代几百年。她是
拯救众生的耶稣,可惜人类社会误解了她,而我(薛愈)扮演的是出卖主耶稣的
犹大(尽管是动机良好的犹大)。她曾勇敢地点燃第一堆圣火,但被社会偏见迅
速扑灭了。丈夫说,很庆幸在梅妈妈去世前能有这次长谈,不至于让这些宝贵的
思想洇没。
我认真听着,尽自己的智力去理解这些深奥的观点。我无法驳倒,但我一直
心怀惕怛。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生死平衡点“那边”的“不可豁免的”牺牲者。
那些天丈夫很亢奋,坐立不安,目光灼热,喃喃自语。我冷静地旁观着,没有干
扰他。第四天晚上我对他说:“今晚放松放松,不要再思考那件事。愈,我想该
要孩子了吧,我今天已去掉避孕环,又处于易于受孕期。”
丈夫热烈地说:“对,该要个孩子了。”那晚,我从丈夫那儿接过生命的种
子,丈夫沉沉睡去。我来到阳台,躺到摇椅上,睇视着月升月落,云飞云停。东
方现出鱼肚白时,我回屋把丈夫喊醒,平静地问:什么时候他要重新开始梅妈妈
的“低烈度纵火计划”。丈夫吃惊地望着我,我苦笑道:“愈,不必瞒我啦。你
妻子虽然学识不足,并不是傻子。听了你的话后,我有几点判断。一,既然‘低
烈度纵火计划’是梅妈妈的毕生目标,她决不会把天花病毒轻易销毁,一定还有
备份妥妥地藏在什么地方。二,她这次安然而逝,很可能已找到了衣钵传人。三,
你几天来的情绪太反常。”
丈夫顽固地保持沉默,看来这事太重大了,他既不愿对我撒谎也不敢承认。
我叹息着:“愈,我不拦你,我知道你和梅妈妈一样,都有压倒一切的使命感。
只希望你把行动日期往后推迟五年。那时我们的宝宝四岁了,你可以把天花病毒
先播到他身上试试。”丈夫的身体猛然抖颤一下,连目光也抖颤不已。我盯着他,
无情地说下去:“对,先拿咱的孩子作头道祭品。我已经信服你们的理论:人类
社会已处于危险的超临界状态,温和病毒能逐步化解它。当然实施低烈度纵火时
会有极少量不幸者,他们将代替人类去承受那‘不可豁免的痛苦’。咱们的孩子
是幸运者还是不幸者呢?只有听凭上帝安排。不管怎样,在自己孩子身上作过之
后,你就可以良心清白地到世界上去纵火了。”我温柔地问,“愈,我说的对不
对?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傻女人。”
我安静地偎在他怀里,耐心等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