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08)
柳文扬
“躺好,孩子。”
“我已经躺好了。”
“用最舒服的姿势躺好,别用力,别想任何事情。”
“这个姿势就是最舒服的了,医生。我睡觉的时候最爱这样躺。”
“好,孩子。咱们聊点什么吧。”
卢克医生看看眼前这个孩子不到十岁,还有三十年的漫长岁月等待着他呢。如果这个时候就去“那边”,真是极大的损失。对他、对社会,都会是极大的损失。
“我做了个梦。”孩子说。
“你跟我说过了。一个很有趣的梦。”
“其实不是一个,”孩子改了口,“是每天都做这个梦,每天。”
“是吗?给我讲讲,是个什么样的梦。”
“晚上睡着后,我闷得很。”孩子说,“不是真的闷,是梦里的那种闷。好象很久没喝水、很久很久不许你说话的那种闷。我一个人走着在梦里走着。我觉得街道又黑又窄,天花板非常低,压得我很难受。这儿是个我不认识的地方,旁边也没有人。后来……”
“它们就来了?”医生说。
“它们人不多,只有三、五个人。它们的身子一节一节的。”
“你是说:象节肢动物那样?”医生低声说。
孩子睁开了眼睛:“什么是节肢动物?”
医生摇摇头,他知道这孩子从没见过任何昆虫,包括苍蝇和蚂蚁。他说:“闭上眼,继续说吧。”
“它们有红有绿,我从没看到过这么有趣的东西。它们在前面走,我就跟上。有时侯,它们还回头向我招手呢。街道就不见了,我们到了一个大大的房间里,别提多大了。有很多种颜色的光,还有声音,还有味道,都是很多种颜色的。”
医生微微点头,孩子已经开始渐渐沉入对梦的回忆,他的语言显示了这一点。
“你也在吗?你在那个大房子里吗?”医生注意使自己的声音尽量柔和并有亲和力。
“我也在,我看不见自己,但是我肯定在那儿。”孩子说,“那儿的地板上有些奇怪的花纹,还有些伸出金属细脚的黑色板块。它们带我往前走……房间打开了!外面是很好看的景色,非常好看。我知道,那些是植物和动物,我在电脑学校里看到过的。那个地方大极了,比我们的街区大了好多倍。也很高,高得看不见天花板,只能看到一片蓝色。你知道,那时候我身上可暖和了。它们已经不见了。那儿有很多人,可是一点都不挤。我想去那儿,但是房间慢慢关起来,你知道,那种慢不是你能阻止住的慢。它慢慢地关了,黑下来了,我想到那个地方去,但没办法。我又回到街上了。这时候,我就醒了。”
医生等到孩子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呼吸也已平静,就说:“这没什么,我会告诉你妈妈,让你在这儿呆几天。我会让你不再做这种梦的。等你不再做梦的时候,你再回家。好么?”
孩子说:“好的。”等了一会儿,他说,“医生,那边是这样的吗?就象我做的梦一样?”
医生想了片刻:“没有去过那边的人怎么知道呢?”
“爸爸已经去了,但是他没回来告诉我。妈妈说他不会回来了。”
医生没说话。
等孩子跟助手走后,他在自己的电脑上打开病例记录,输入了“2047…9号”这几个字。
“诱拐?”梅警长似笑非笑,“医生,您在说什么?用梦来诱拐儿童?”
医生可没笑:“新年才过,这已经是第9个孩子来找我了。他们都做相同的梦,就算不一样,也相差无几。你能怎么解释?传染病?精神疾病?”
“这跟诱拐有关系吗?”梅睁着很好看的眼睛。她三十二岁,医生私下里认为她非常性感。
医生说:“这个梦有很明显、很强烈的意向,就是对现实世界的失望,对那边的渴望。这些孩子都是网迷,每天在电脑上消磨很多时间。他们和现实生活的心理联系本来就很薄弱。稍加诱导,他们就有可能……”
“有可能什么?发疯?”梅仍然在笑。
医生伸手阻止她,其实是想借机摸一下她的头发:“别笑。听我告诉你吧。今年找我医治的这9个孩子当中,除了现在这一个外,有两个因为来得及时,我的治疗方法也比较对头,刚刚痊愈。”
“另外六个呢?”
“都去了那边。”医生说。
梅这才严肃起来,她扬扬眉毛,示意医生继续讲。
卢克医生说:“他们哀求自己的父母,想提前离开这个世界,到那边去。否则他们就会死。心理治疗无效,只有满足他们的愿望。”
梅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有人故意引诱他们?”
“嗯,引诱他们离开现实,到那边去。”
“动机?”梅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问医生。医生却没回答。
梅自己开始分析:“让咱们想想:这个诱拐者在哪里?有两种可能在现实世界或者在‘那边’;如果是在现实世界里,他是为了什么?如果是在那边,又为什么?……哎呀,我羡慕福尔摩斯!他那个时代又简单又纯洁,最重要的是没有这该死的虚拟世界!”
医生颇有兴致地瞧着梅警长,她高兴、生气、吃惊甚至绝望的时候都很可爱。
“别闲呆着!”梅说,“我要那几个孩子的资料,快给我拿来。咱们要看看那个家伙为什么要诱拐他们!”
医生喜欢听她说“咱们”这个词,他说:“等一下,梅。我自己也是一个患者呀。这些天我总做同样的梦,作为心理医生我没法解释它。你听我说吗?”
梅说:“行,说说看。”
“象那些孩子一样,我梦见漆黑的、狭窄的街道,低矮的天花板。这一切是多么压抑,多么灰暗,多么单调!全世界竟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给我们的心灵一点慰藉。我在街道上走着。跟那些孩子的梦不同,我看见许多人,但他们都是灰色的,他们没有脸。突然,我看见一个女人,看样子,她是个亚、非混血儿……”
“得啦!得啦!”梅笑起来,“你的心理疾病没人能治。”
“你可以。”医生也笑着说。
“卢克,你有过几个女人?”
“两个,我还有一个儿子呢。”
“你今年……”
“三十八岁,”卢克说,“还有两年的美好时光,足够我享受爱和美。”
“两年之后呢?”
医生拉着梅的手:“两年之后,我去那边,你在现实世界继续过着幸福的生活……”
梅甩开他的手说:“帮我搞好这件事,我大概可以考虑一下。”
“那咱们可要抓紧,我的时间不多了,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呀。”医生说。
作为一个城市的副警长,梅有特权可以随时进出“那里”,当然只是一小会儿。她会充分利用这一点时间。
在自己家的办公室里,梅把个人终端接在后脑的插口。她瞬间进入了虚拟世界。完成形象加工后,她前往“那边”访问她的老朋友。
前任警长,保持着四十岁时的微胖而智慧的模样,坐在花木环抱的一座小木屋里。梅觉得这环境真美,可她并不羡慕前警长的清福。她才三十二,还有八年呢。
警长说:“我们今天发明了一个新游戏,听我说……”
梅说:“还是先听我说吧,我时间有限。”
警长抱歉地说:“好吧,自从来这儿之后,我渐渐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没想到你是有急事来的。”
“是很急的事。城市里九个孩子遭到诱拐,罪犯却还无影无踪。”梅简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警长沉吟着。他是那些出类拔萃的人之一,他们在“去那边”之后还能继续为社会做贡献。在虚拟世界,有许多这样的人,在从事咨询、信息处理、网络管理和工厂自动控制等事业。
梅虽然很急,但仍平静地等待着。
警长说:“关键是他的位置。”
“什么?”
“他在哪儿?那个罪犯,他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这里?知道了这个我们才能推测他的动机。”
梅说:“这我明白。”
警长继续说道:“那些孩子,他们来这儿之后会怎么样?自然,有他们的年长的亲人照顾他们。对了,这时候他们的父母还没过来呢,只有让祖父母照顾。祖父母……”
他停住,捧着头说:“请原谅,我的心思很乱……”
“有什么事吗?”梅关切地问。毕竟他们曾是共事十年的好友,至今还保持着思想上的亲密关系。
警长说:“我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什么?”
警长停了一会儿,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昨天我得知,政府在新年通过了秘密决议,把这边的人的寿命从八十年消减到五十年。”
“什么!”梅叫道,“这是什么决议!谋杀!”
警长深明大义地说:“因为存放躯体的营养槽数量有限,存放空间也有限。而生活必需品的生产正在扩大。所以,所以……”
“他们就人为地削减你们的寿命!给现实世界的人让出地盘!”梅愤愤不平。
“这是必然的。”警长的语气有些凄凉,但并无愤怒,他说,“据说单独储存活体大脑的技术快要成熟了,如果在我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的话……”
“每一个人最终都要来这里的,”梅说,“他们作出的决定总有一天要轮到他们来承受。”
“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呀……”梅发觉警长似乎老了。
警长还说:“千万别告诉其他人,我也是通过非正当的渠道知道的……”停了一阵儿,他小声说,“是前任老市长告诉我的。”
“这个决议就不能更改吗?”
“大概不能了。大局已定,咱们还是说说那些孩子吧。很遗憾,今天我好象帮不上你什么忙……”
“孩子问我:‘先生,去那边会疼吗?’”卢克医生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来得太晚了……”
梅不出声,她还在想警长告诉她的事。
“那时,我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疯狂的主意。”
“什么主意?”梅心不在焉地问着。
医生说:“我要自己去抓住那个家伙!我要找出他来!”
“你?”梅抬起眼睛,“您?医生您?”
“是的,”医生激动地说,“我亲眼目睹九个孩子被他伤害,其中的六个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的世界。而我竟没有一点办法!”
“你是医生,警察是我。”梅温和地提醒他。
医生说:“你们有什么办法吗?没有。我倒有一个:让我假装那个孩子,被他诱拐。我会发现他的真面目的。”
“得了吧,别没救出孩子倒搭了一位好医生。社会需要您……”
医生一摆说:“我们不开玩笑!我只有两年了,如果我的亚、非混血的美人儿对我不屑一顾,这两年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
梅的眼睑垂下又抬起来,说:“您有什么主意?”
“把孩子的插口板移植到我头上!当然是暂时的。我代替他去受诱拐!”
“您疯了?”
“是没人这么试过,但是我相信,在生理上和心理上,这样做都没什么危险。”
梅说:“但危险可不是生理和心理的呀!”
“我只要求,你守在我的躯体旁边,只要脑电波出现异常就把我唤醒。行吗?”
梅沉默了一会儿,医生又追问:“你答应吗?”
梅说:“行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想让我守在你床边……”
“这算对我的一点报偿吧?可不可以?”
很久之后,梅点了点头:“但你要保证自己没有危险。”
我现在叫江波,医生不断提醒自己,我九岁,我是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子。我渴望有朋友。
有效的心理暗示很快让医生进入状态。他去了这孩子常去的聊天室。江波给自己设计的形象是戴着一个眼罩、头发蓬乱的小强盗。这能体现他的某种性格,他害怕受伤害,有内在的热情。
聊天室里已有了三个孩子,屋子是紫色的,窗户很明亮,外面有一个小花园。这些布置让现实世界黯然失色,但据说还远不如“那边”。难怪……
“江波,你昨天没来。”一个小女孩说。
“我昨天病了,妈妈硬让我去看医生。”医生,不,江波回答。
“你昨天听见好玩的音乐了吗?”女孩问。
江波说:“没有。”
“真太可惜了。”另一个男孩子插进来,“我们都听见了,昨天晚上。它们说:‘来吧,来吧……’”
“但是我病了呀。”
“到这儿来就不会生病了。”女孩说。
“爸爸也不会打我了。”第三个男孩说。
江波问:“你们都跟我一样吗?我晚上做的梦,你们也做了吗?”
“什么意思?咱们不是都说过了么?”女孩说,“你昨天得了什么病?”
“就是做梦的病,”江波试探着,“妈妈很担心,她让我去看医生了。”
一个男孩说:“你说这是生病吗?”
“是我妈妈说的。”江波急忙解释。
孩子们的嘴都扁起来,这是嘲讽的意思。
江波正想再解释一下,但发现不用了。孩子们的注意力被新出现的事情吸引过去。
那是……是音乐!是一种古老的乐器,让江波想一想,不,让医生想想吧……是笛子,欢快、明朗的笛子声。啊,多好听啊。叫人忍不住想踏着节拍走起来。来,来吧,瞧,一队队的玩具小士兵走得多威风。一、二、一!没有人拦住你们,小小的军队,没有谁管你们。朝着光亮的地方走……
聊天室里的孩子们甩着手踏起步来。江波也一起踏步。他们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但是没法出去。
“走啊,走啊……”女孩高兴地说。
一种想要行动,想要做点什么的兴奋感觉也象潮水一样淹没了江波的大脑。作为心理医生,他对这种感受太熟悉了……
“啊!”医生惊叫着醒来。梅正俯身看他。他摸摸手背:“你掐得够狠的。”
“是我们商量好的嘛。”梅说,“出了什么事?”
“他在诱惑孩子们。”医生说,“用笛子。当然肯定不仅是音乐,他发出的讯号直接触动了我们的潜意识。”
“用笛子?为什么要用那玩意儿?”梅说,“现在的演奏会上,谁还用它?”
“所以,他肯定想用笛子表示一种什么意思。”医生摸了摸脑袋,“那些孩子会被他拐走的。他要把他们带到那边去,把他们夺走……”
“我已经组织了七十个人处理这个案子。”梅其实很清楚,这些人也许毫无用处。
他说得对,描述得很清楚。医生想,这个大房间确实是“有很多种颜色的光,还有声音,还有味道。”并且,“地板上有些奇怪的花纹,还有些伸出金属细脚的黑色板块。”他想,这是原始的电子计算机内部的样子。他象个微型人一样,被带到电脑里面来了。
这里是他和那些小怪物的狂欢晚会大厅。它们疯狂地跳着,飞舞着。笛子声充满整个房间。看,房间打开了,好象被巨人连地基一起掀了起来。光从墙壁下面射进来,缝隙越来越大,房子整个被翻开!
外面真美。
医生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前,但仿佛有堵看不见的墙挡在前面,他无法走出房子。明亮的阳光使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光线好象风一样,带着令人愉快的压力,把他的头发、衣服都吹向后边,都吹得透明……医生眼看着房间渐渐关闭,光线渐渐暗淡。他又回到了黑暗的街道。
梅把医生唤醒时,发现他满眼是泪。
“孩子们不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医生吃力地说,“我们生活的世界本来就太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