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一些吧。世界上有些事情失衡了,我也乐于撼动那些社会精英,但我更感兴趣的是科学研究。但它现在变成一坨屎,我得把事情理一理。”
“作为朋友,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你讲交情我很感激,但我不得不说抱歉。”
道尔在回答之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也很抱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疯狂。
争论显然结束了,巴雷特继续回去看那份文件,偶尔抬头望向机舱的窗外。他们正在飞过一片茂密的森林,这时道尔竖起了耳朵。“哇!那是什么?”
巴雷特从阅读材料上抬起头。“除了发动机的声音,我没听到什么啊。”
“有些不对劲。”道尔说,双眉深皱。飞机朝下掉了几英尺。“他×的,我们正在失去动力。坐稳了。我得强行迫降。”
“迫降?”巴雷特警惕地说。他扭转脖子,望着下方稠密的林木。“在哪儿迫降?”
“我本来对这些乡下地方非常熟悉,但上次到这边来打猎到现在已经很久了。我认为那边有个湖,离这里不远。”
飞机又往下掉。
“我看到了,”巴雷特说,指着一处反射出阳光的水面。
道尔朝巴雷特竖了竖大拇指,掉转方向,朝那摊蓝色的水域飞过去。飞机斜斜地掉下去,下降的速度很快,看上去会掉在高高的松树上。在紧急关头,道尔拉升了飞机,从树顶滑飞而过,勉强在湖面降落。
飞机依靠惯性冲向岸边,跌跌撞撞地停在一处浅滩上。道尔哈哈大笑。“真是见鬼的一次着陆。你没事吧?”
“我的屁股差点跳到耳朵上啦。其他都还好。”
“进来容易,”道尔边看着周围的树木边说,“出去就难了。”
巴雷特指指无线电。“我们该喊人来帮忙吧?”
“等一会儿。我想看看损害程度。”他爬到外面的浮筒上,走向沙滩。他在机身下面停下来看了好几次。“喂,蜘蛛侠,来看看这个。”
巴雷特从飞机出来。“怎么回事?”
“这边,机身下面。太让人吃惊了。”
巴雷特开始趴下去。他还拿着那份文件。
“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会看到的,”道尔说,“你会的。”他从风衣里面抽出一把手枪。
巴雷特弯得更低了,那个皮面文件夹从他手中跌下来。厚厚的一沓纸摔在地面上。有几张纸被柔和的湖风吹起来,散落在空地上,似乎它们也有自己的生命。
巴雷特匆匆追逐四处飘散的文件,像一个棒球游击手那样将纸张捡起来。在纸张飞进森林之前,他已经全部收拾好了,将它们塞回文件夹,紧紧地把它抱在胸前。他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开始走回飞机。
他见到道尔手里拿着枪。
“你在干什么,道尔?”
“再见了,蜘蛛侠。”
他从道尔的语气听出来他的朋友并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笑容消失了。“为什么?”
“我不能让你破坏计划。”
“小心点,米奇。这个特里斯会和我谈的。”
“这跟特里斯毫无关系。”
“我不明白。”
“下次我回到坎布里奇会替你斟一杯酒的。”道尔说。
他手里那把25毫米口径的手枪发出砰砰的声音。
第一颗子弹击中了那个皮面文件夹。巴雷特感觉到胸膛被刺了一下,但当第二颗子弹掠过他脑袋上的时候,他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求生本能发挥作用了。他扔掉文件夹,转身奔向森林。道尔又发了几枪,但子弹错过了目标,射在树干上。他大声咒骂,开始追逐。
巴雷特不顾长得较低的树枝扑打他的脸,也不顾荆棘划拨他的牛仔裤。被一个朋友枪击的耻辱和吃惊让路给极端的恐惧。血从他脑袋的一边流下来,流到脖子上。当他冲出森林时,见到前方有一处银光闪闪的地方。啊,见鬼。他又绕回到湖边了,但已经没有退路。
他从林丛闯上沙滩,离飞机大约100英尺。他能听到道尔跟随在身后冲过树林的声音,毫不犹疑地奔进水里,然后深吸一口气,潜到水底去。他是个游泳健将,即使穿着靴子,道尔来到水边的时候他已经游出好几码了。他拼命往水下潜。
道尔站在岸边,小心翼翼地瞄准巴雷特刚才在湖面上消失激起的波纹。他朝水里开了好几枪,慢条斯理地重新装上子弹,又射完一个弹夹。
巴雷特消失的水面变成猩红色的。道尔决定再等五分钟,这样他才相信巴雷特并非屏住呼吸潜在水底。但他听到左边一堆高高的水草的另一侧有人大声叫喊。
他回头看了看湖面上漂浮的血迹,把枪插回皮带。他匆匆穿过树林,回到那片空地。他将巴雷特掉下的纸张捡起来,装进文件夹,这才注意到皮面上有个弹孔。他咒骂起来。怨自己用了一把没多大威力的枪。几分钟后,他在飞机上,飞过树顶。
刚想起自己有打电话的设备,道尔立刻在他的手机上拨了个号码。“好了?”电话那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完成了,”道尔说,“我试图劝阻他,但他决定要把事情抖出来。”
“太糟糕了。他很了不起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道尔撒谎。
“干得好,”那个声音说,“我想明天见你。”
道尔说他会赴约。他把电话挂断,为刚刚杀了一个老朋友感到一阵假惺惺的难过。但在道尔长大的地方,因为一次毒品交易出了问题或者一句尖酸刻薄的话,友谊一夜之间就会结束。这不是他第一次送朋友或者熟人上西天。很不幸,生意就是生意。他不再去想巴雷特,开始想起很快就会落进他手里的金钱与权力。
如果知道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可能不会这么轻松愉快。一艘小舟绕着水草丛。舟上两个人本来在垂钓,听到了道尔手枪的响声。他们想提醒打猎的人这个地方有人在。有一个是波士顿的律师,但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个是医生。
他们从水草后面出现,律师指着水面说:“那是什么鬼东西?”
医生说:“像一个上面有蜘蛛的甜瓜。”
他们划着桨,来到离那个物体只有几英尺的地方。甜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张开的嘴巴。律师抬起船桨,准备击向那个浮动的头颅。蜘蛛侠巴雷特向上望着两张大吃一惊的脸庞。他张开嘴巴。
“救救我。”他苦苦哀求。
第十三章
船身排水量达27000吨,强劲的发动机更是能够发出75000匹马力,这艘亚莫级的俄罗斯科特尼号破冰船能够持续不断地破开7英尺厚的冰。它的船头角度很锐利,像一把温暖的小刀切牛奶果冻一样,向前割开已经开始溶化的春季浮冰。卡尔拉站在船头,观察着她的目的地,一个云雾缭绕的海岛,这时她心中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袭过她全身的寒战和东西伯利亚海的严酷天气毫无关系。卡尔拉裹着带头套的毛皮大衣,并且,在温度经常下降到零下40摄氏度的费尔班克斯阿拉斯加大学度过了两个寒冬之后,她已经习惯了刺骨的严寒。她对北极圈十分熟悉,深知象牙岛的名字虽然会让人想到温暖的白色,但它本身却不太可能会和此有什么关系,但这座孤岛完全是她始料未及的荒凉。
身为科学家,卡尔拉知道她的反应与其说是客观的,毋宁说是情绪的波动,但这座海岛有一些阴森恐怖的东西,让她很难不去想。海岛最突出的特征是一座死火山,被拦腰斩断的峰顶仍有几处皑皑的积雪。阴沉的天空密云蔽日,大海和陆地似乎沐浴在一片凄惨的灰色天光中。船越驶越近,她看见火山周围起伏的山丘和苔原被一些纵横的深壑切断,深壑的悬崖峭壁,加上斜斜照射下来的虚幻阳光,创造了一个如梦如幻的景象,似乎海岛的整个表面正因为疼痛而扭曲。
“打扰了,詹诺斯小姐。我们再过15分钟就要下锚了。”
她转过身,看到这艘船的头目。船长伊万诺夫六十来岁,身材健壮,宽宽的脸庞饱经极地的风霜,下巴留着白色的水手胡子。
船长是个友善的人,毕生大部分光阴都在这群岛附近的冰冷海域度过。自从在破冰船的基地朗戈尔岛上船之后,卡尔拉和慈祥的伊万诺夫叔叔结下了很深的交情。晚饭时总是无所不谈,令她十分愉快。除了掌握指挥船只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所必需的知识之外,船长还旁通历史、生物学和气象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她说他是文艺复兴的人,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卡尔拉让船长想起他的女儿,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她身材高挑而苗条,双腿修长,举止带着那种对自己的身体深具信心的人才有的优雅。她一头长长的金黄色秀发像舞蹈演员那样紧紧地扎在脑后。她遗传了马扎尔人和斯拉夫人血统最好的面貌:宽宽的前额,高高的脸颊,宽阔而性感的嘴巴,奶白色的皮肤,浅灰色的杏眼暗示着她的祖先是亚洲人。虽然卡尔拉学过一些简单的舞步,但她更喜欢田径运动。她曾是密西根大学的径赛好手,在那儿获得一个古生物学的学位,还辅修了脊椎动物学。
“谢谢你,伊万诺夫船长,”她说,“我的包裹已经收拾好了,我现在就去船舱把它们拎出来。”
“慢慢来好了,”他蓝色的眼睛慈祥地看着她,“你似乎心神不宁。没事吧?”
“是的,我没事,谢谢你。我在观察那个海岛,嗯,它看上去很吓人。显然是我的幻觉。”
他顺着她的眼光望出去。“也不全是。我在这些水域航行很多年了。象牙岛看上去总是不一样。你很了解它的历史吗?”
“只知道它是一个皮毛商人发现的。”
“没错。他在河边建立了根据地。他在一次争夺皮毛的时候杀了其他几个商人,所以人们没有以一个杀人犯的名字来命名它。”
“我听过这个故事。就算我是杀人犯,我也未必喜欢自己的名字和这么一个孤独荒凉的地方连在一起。再说,象牙岛听起来诗意多了。据我所知,这座岛也出产象牙,还很恰当呢。”她停下来,“你说这座岛不一样,哪个方面?”
船长耸耸肩。“有时候我在夜里经过这座海岛,我见到河边古老的毛皮商人根据地附近有火光移动。人们叫那个地方象牙镇。”
“那是这次科考活动的大本营,我会住在那边。”
“它们可能是一些发出冷光的瓦斯矿囊。”
“瓦斯?你说过那些火光会移动。”
“你的注意力真的很敏锐,”船长说,“对不起。我不是想要吓唬你。”
“恰恰相反,你引起我的兴趣了。”
卡尔拉多么像他女儿啊,聪明、任性、勇敢。“不管怎样,我们两个星期后会回来接你,”他说,“祝你研究顺利。”
“谢谢。我非常乐观,相信能够在岛上找到一些东西支持我关于长毛猛犸灭绝的理论。”
船长的嘴唇卷曲出一个斜斜的微笑。“如果你的同事在岛上大获成功,我们也许能够在莫斯科动物园参观猛犸。”
卡尔拉重重叹了一口气。“也许我们这辈子是没指望啦。就算这次科考能够从远古的标本上找到猛犸的DNA,并且能够在印度象身上培育出来,至少也得50年才能养成一头长得和猛犸差不多的动物。”
“我希望这不会发生。”船长说,“我认为扰乱自然不是明智的行为。这和水手关于在船上吹口哨的说法一样。你可能会吹起一阵大风。”
“我同意,所以我很高兴我进行的是纯科学研究。”
“再次祝你顺利了。现在,如果你谅解的话,我得去照顾我的船只了。”
卡尔拉谢谢他一路的招待,他们握手道别。船长走开的时候,卡尔拉感到一阵寂寥,但她很快想起即将到来的工作。警惕地看了海岛一眼,她走回她的舱室,打点行李,回到甲板,准备登岸。
轮船在冰层中劈出一条通道,停泊在天然海港中,离海岸线很近。卡尔拉将行李堆放在轮船的登岸小艇上,然后自己也坐进去。这艘敞开的小船被降到水面,船上的两个水手解开绳索,然后他们朝海岛进发,在一些大如轿车的冰块中蜿蜒前进。小船一路驶向海岛,她能见到海岸上有个身影在朝他们招手。
几分钟后,小艇靠岸,百来英尺开外,有一条流入港口的小河,卡尔拉迈上砾石遍布的海滩。刚才在海滩上等她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猛然抱住她。
“我是玛丽亚·阿巴托夫,”她带着俄国口音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卡尔拉。关于你的研究,我听人家说过很多好话。我无法相信你这么年轻就能有这样的成就。”
玛丽亚的灰白头发挽成一个圆髻,高高的颧骨红扑扑的,灿烂的笑容使得极地的空气温暖起来。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玛丽亚。谢谢你的热情迎接。”
玛丽亚抽身去监督水手将小船上的供应物资卸下来。箱子整整齐齐地堆在海滩上,稍后就会被搬走。玛丽亚说周围不会有人或者什么东西搞乱它们。卡尔拉向小船的水手致谢。她和玛丽亚爬上一座小山丘,沿着小河的堤岸走过去。有一条足迹踩出的小径,看起来长久以来它是往来海滩的主要交通线路。
“一路上还好吧?”她们的脚步踏上永久冻土,玛丽亚问。
“很棒。伊万诺夫船长是个很好的人。科特尼号经常搭乘观光团环绕这些岛屿旅行,所以我的舱室十分舒适。”
“伊万诺夫送科考队来的时候也是非常慷慨。我希望你没有过得太舒服。我们已经想尽办法了,但和船上比起来,住的地方要简陋得多。”
“我会习惯的。计划进展如何?”
“就像你们美国人经常说的,你想要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卡尔拉瞟了她一眼。“我随你便啊。”
“先说好消息吧。我们已经进行了好几次野外科考,收集了很多大有文章可做的标本。”
“这真是好消息。现在说说坏消息?”
“你的到来正好碰到一场新的日俄战争。”
“我还不知道自己走进一个战争地带呢。你的意思是?”
“你知道这次科考是个联合资助项目?”
“知道。是俄国和日本的机构共同资助的。目的是为了分享成果。”
“作为一个科学家,你当然知道发现什么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发现的东西能给你带来什么声望。”
“声望意味着地位、事业,最终是金钱。”
“正确。这一次,牵涉的可是一大笔钱,所以,我们的发现将归功于什么人就更重要了。”
她们来到离海滩大约半英里的地方,爬上一处低矮的山坡,这时玛丽亚宣布:“我们就快到了。欢迎来到象牙镇。”
她们沿苔原上的小路来到河边的几座房子。最大的一座差不多有一个能停放一辆轿车的车库那么大,周围是几座没有窗户的建筑,体积只有其三分之一。屋顶是生锈的波浪型钢板。旁边还支起两个大帐篷。卡尔拉走到最近那座房子,用手抚摸外墙粗糙的灰色墙面。
“这几乎全是用骨头和象牙建成的。”她吃惊地说。
“在这里生活的人利用了岛上最丰富的资源。”玛丽亚说,“在一些自制的混凝土中有很多化石。它非常牢固,又能实现它的主要功能,就是防风。”
那座房子边上一扇饱经风吹雨打的木板门晃了一下,有个额头前突的健壮男人走出来。他将玛丽亚挤开,像是失散已久的叔父那样拥抱卡尔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