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克里斯说,“所以每当我琢磨那件事,我只能找出一种可能的答案。”
马雷克点点头,“那些混蛋没有给我们交底。”
“交什么底?”凯特问道。
“有一个人留在这里了。一个来自二十世纪的人。”
“这是唯一能说得通的答案。”克里斯说。
“可那是谁呢?”凯特说。
克里斯整个早晨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德凯尔,”他说,“肯定是德凯尔。”
马雷克摇了摇头。
“你想想,”克里斯说,“他来这里才一年,对吧?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对吧?他渐渐赢得了奥利弗的信任,但他仇恨我们所有人,因为他知道我们也可能会那样做,对吧?他带领手下士兵离开鞣革作坊,一直走到街上,可是我们一说话,他们又回来找我们。我跟你说吧,肯定是德凯尔。”
“只有一点说不通,”马雷克说道,“德凯尔能说一口地道的奥克西坦语。”
“这个,你不是也能说嘛。”
“那不一样。我说起来像外国人一样生硬。你们听的是耳机里的翻译,我听的是他们实际讲的。德凯尔说起来就像本地人一样流利,口音跟其他人一样纯正。奥克西坦语在二十世纪是一门死的语言。他来自我们的世纪,又能够说得那么流利,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肯定是本地人。”
“也许他是语言学家。”
马雷克摇摇头,“不会是德凯尔,”他说,“是居伊·马勒冈。”
“居伊爵士?”
“毫无疑问,”马雷克说道,“自从我们在甬道里被抓住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对他有怀疑。还记得不?我们当时几乎没有出一点声音,而他一开门就把我们逮了个正着。他甚至没有装出吃惊的样子。他没有拔剑,而是直截了当地大声报警。因为他早已知道我们在里面。”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是达尼埃尔爵士进了房间。”克里斯说。
“进了吗?”马雷克说,“我记得他没有进。”
“实际上,”凯特说,“我认为克里斯的看法可能是对的。有可能是德凯尔。当时我在小教堂与城堡之间的巷道里,爬到小教堂墙上很高的地方,德凯尔下令士兵去杀你们,我记得当时离他们很远,不可能听清他们的说话,可我听见了。”
马雷克凝视着她,“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德凯尔对一名士兵耳语我就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了。”
“对呀。因为他没有耳机。要是他有耳机,他说的所有话你都会听见,包括耳语。他没有耳机。有耳机的是居伊爵士。是谁砍下了戈梅斯的头?是居伊爵士和他的手下人。谁最有可能回到尸体那儿取下耳机?居伊爵士。别的人都非常害怕那闪光的机器。只有居伊爵士不怕。因为他知道那机器是什么。他来自我们的世纪。”
“我想,机器闪光的时候,居伊并不在场。”克里斯说道。
“我之所以认为是居伊爵士,”马雷克说道,“关键的一点是,他的奥克西坦语十分蹩脚。他说起话来像纽约佬,带浓重的鼻音。”
“呃,他不是来自米德尔塞克斯郡吗?可是我认为他不是贵族出身。我的印象是,他是因勇敢被封爵的,不是世袭爵士。”
“他的武艺并不高强,没能一枪置你于死地;”马雷克说,“他的刀法也不精,没能在短兵相接时杀掉我。告诉你们吧,就是居伊·马勒冈。”
“算啦,”克里斯说,“不管是谁,总之他们知道我们要去修道院。”
“你说得对。”说罢,马雷克从凯特身边跨开几步,以鉴赏的目光看着她的头发,“我们走吧。”
凯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头发说:“我是不是应该庆幸没有带镜子?”
马雷克说:“可能吧。”
“我看起来像个小伙子吗?”
克里斯和马雷克交换了一下眼色。克里斯说:“有点像。”
“有点像?”
“是呵,你看起来就像个小伙子。”
“反正差不了许多。”马雷克说。
他们站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15:12:09
沉重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从里面的暗处,一张在白法衣斗篷遮盖下的脸打量着他们,“愿主赐予你们兴旺和发达。”那修士严肃地说。
“愿主赐予你健康和智慧。”马雷克用奥克西坦语答道。
“你们有何贵干?”
“我们来求见马塞尔修士。”
那修士点点头,好像是在期待他们的到来。“当然,你们请进。”他说道,“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他还在这里。”他把门开大了一些,这样他们可以一个一个地进去。
他们走进一间小石头耳房。室内非常暗。他们闻到一股玫瑰花和柑橘的芬芳气味。从修道院里传来悦耳的吟诵声。
“你们把兵器留在这里。”修士说着指了指屋子的角落。
“这位修士,我们恐怕难以从命。”马雷克说。
“在这里你们不用害怕,”他说,“要么把兵器留在这里,要么你们就离开这里。”
马雷克刚要表示反对,可听他这样一说便取下了刀。
那修士领着他们走过一条寂静的过道,过道两壁全是石块。他们转了个弯,走上另一条过道。修道院面积很大,犹如迷宫一般。
这是一座西多会修道院,修士们穿的是普通布料的法衣。西多会讲究苦行修炼,这是有意在谴责像本笃会和多明我会之类的腐败修道会。西多会修士要在禁欲主义氛围中严格遵守教规。几个世纪以来,西多会修士不在他们居住的简陋住房上进行任何雕饰,也不在他们的手抄本中添加任何装饰性插图。他们的饮食结构包括蔬菜、面包和水,不吃荤,不放调料。他们睡的是硬板床,房间里很冷,没有家具陈设。他们从隐修生活的各个方面来坚定地克制自我欲望。事实上,这种严格的苦行……
啪!
马雷克转身对着声音的方向。他们面前是一处回廊。这是修道院里的一处天井,三面都是带拱顶的走廊,是供修士吟诵经文和敛心默祷的地方。
啪!
这时他们听见了笑声。男人的喧闹声。
啪!啪!
他们进入回廊时,马雷克发现天井中央的喷泉和花园已被移走,地面是捣实的泥土。四个穿着罩衣、汗淋淋的男人站在泥土地上打球类似于手球。
啪!
球在地上滚动,几个人相互推撞,让球继续滚动。球停下之后,一个人将其捡起,大喊一声,“将球举过头顶,接着用手掌猛地将球击出。球撞在回廊的边墙后再弹回来。他们就叫喊着争抢有利位置。拱顶走廊下的修士和贵族们高声喝彩,将装着赌资的口袋摇得哗哗响。
有一面墙上装了一块长木板,每当球嘭的一声击中木板时,长廊下参与博彩的人们都高声为他们喝彩。
【图4…28】
过了一会儿,马雷克才意识到,他所看到的是最早期的网球比赛。
从发球人的叫喊判断,Tenez是“接球!”的意思。
这是一项新兴的活动,二十五年前刚刚问世,到这个时期已风靡一时。球拍和球网是几个世纪以后才出现的;眼下这项活动只是手球的一种变体,社会各阶层人士都参与,连孩子们在街上也玩。这项活动在贵族阶层中十分流行,从而引发了新建修道院之风,但只要回廊建成,尚未完工的修道院就会被弃置一旁。王室家族开始担忧,王子们荒疏了应受的骑术训练,因为他们长时间泡在网球场上,通常点着火把玩到深更半夜。赌博是普遍存在的。目前关押在英格兰的法兰西国王约翰二世多年来就曾拿出一小笔财产支付网球赌债。(约翰国王被称为明君约翰,据说他事事聪明,惟独在网球方面不聪明。)
马雷克说:“你经常在这里玩球吗?”
“运动使人身体强壮,头脑敏锐。”修士立即回答,“我们这里有两处回廊可以打球。”
他们穿过回廊时,马雷克注意到,参赌的人中间有几个穿的是镶黑边的绿袍。他们头发花白,像强盗一样粗鲁。
他们离开回廊,登上一段阶梯。
马雷克对修士说:“看来修道会对阿尔诺·德塞尔沃利的军队是欢迎的。”
“此话不假。”那修士说,“他们将为我们带来好处,会把磨坊归还给我们。”
“磨坊被夺走了吗?”马雷克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修士走到窗户前,从这儿可以俯瞰多尔多涅河以及在上游四分之一英里处的磨坊桥。
“圣母修道院的修士们根据尊敬的建筑师马塞尔修士的吩咐,用自己的双手建造了那座磨坊。马塞尔在修道院受到大家的尊重。如您所知,他担任过前任院长拉昂主教的建筑师,所以,磨坊是由他设计、由我们建造的,是属于修道院的财产,磨坊收取的加工费也属于修道院。
“谁知奥利弗勋爵提出要向他缴纳磨坊税。除了他的军队控制着这一地区,他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提出这种要求。因此,我们院长得知阿尔诺要把磨坊归还修道院,并停止收税时,非常开心。所有我们对阿尔诺的士兵友好相待。”
听罢这番话,克里斯不禁想到自己那篇论文。史实与他论文中写的完全吻合。虽然有人仍然把中世纪视为落后的时代,但是克里斯知道,它其实是一个技术进步很快的时代。从这层意义上说,它与我们所处的时代并没有多少差别。事实上,成为西方世界一个显著特征的工业机械化,就起源于中世纪。当时可资利用的最大动力源,即水力,得到了积极的开发,运用非常广泛:碾磨谷物,漂洗布匹,铸铁,酿造啤酒,干木工活,搅拌沙浆和水泥,造纸,编绳,榨油,配制染料,驱动为炼钢铁鼓风的风箱。整个欧洲的河流上都是道道水坝。人们在一处筑坝拦水,往下游去半英里又筑起一道;每座磨坊桥下都系着船。有的地区的磨坊一个挨着一个,连续不断地运用水力资源。
磨坊通常是垄断运作的。它们成了收入的主要来源,同时也是冲突的主要根源。诉讼、谋杀以及战争始终与磨坊的运作有关。眼下就是一例,它表明……
“不过,”马雷克说道,“我看得出,磨坊仍然在奥利弗勋爵的控制之下,他的三角旗还在塔楼上飘扬,他的弓箭手还在城垛上把守。”
“奥利弗还控制着磨坊桥,”那修士说,“因为那座桥紧挨着通往拉罗克堡的道路,谁控制了磨坊,就等于控制了那条道路。不过阿尔诺很快会从他们手里夺取磨坊的。”
“然后就归还你们。”
“确实如此。”
“修道院用什么来回报阿尔诺呢?”
“我们当然会为他祝福。”那修士说。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我们还要付给他一笔可观的酬金。”
他们穿过了一间缮写室,里面的修士坐在一排排书写架前,默默地誊写着手抄本,但是马雷克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大正常。他们在誊写的时候,不但没有沉思吟诵,反而受到回廊里击球声和喧叫声的干扰。尽管古老的西多会教义禁止在手抄本里附上插画,许多修士仍在手抄本的页边和页角勾画插画。他们绘画时,面前摆放着一排画笔和调色石碟。有些插画的色彩十分艳丽。
“这边请。”那修士说着领他们走下楼梯。那楼梯通向一处洒满阳光的小庭院。
马雷克看见,院子一侧的阳光下有八名身穿阿尔诺军队服装的士兵。他注意到他们都佩着刀。
修士领他们朝庭院边上一座小房子走去,接着穿过一道门。他们听见涓涓的流水声,看见一个带大水池的喷泉。他们听见了用拉丁语在祈祷的吟诵声。两位穿法衣的修士站在房间中央,正在擦洗台子上一具苍白赤裸的尸体。
“马塞尔师兄。”修士微鞠一躬,悄声说道。
马雷克两眼发直。
马塞尔修士已经死了。
■第二十九章
14:52:07
他们的反应使他们露了馅。他们不知道他已经去世。
那修士看在眼里,一皱眉头,抓住马雷克的手臂说:“你们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有事情想请教马塞尔修士。”
“他是昨天晚上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马雷克问道。
“我们不知道。你们可以看得出来,他年纪很老了。”
“我们有急事想请教他。”马雷克说道,“是不是可以让我看一看他的个人财产……”
“他没有任何个人财产。”
“但他肯定有一些私人物品。”
“他的生活十分清贫。”
“我可以看一下他的房间吗?”马雷克问道。
“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
“我将不胜感激,如果……”
“马塞尔修士住在磨坊里。他住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
“哦。”磨坊还在奥利弗部队控制之下。他们去不了,至少眼下还不行。
“说不定我能帮助你们。告诉我,你们急于要请教的是什么问题?”那修士问话的口气似乎很随意,但马雷克立即警觉起来。
“是一件私事,”马雷克说,“我不便说。”
“到这里来是没有私事的。”那修士说着便侧身朝门口移去。
马雷克感觉他显然是要去报警。
“是爱德华德斯大师的请求。”
“爱德华德斯大师!”修士的态度立刻变了,“你怎么不早说?你们是爱德华德斯大师的什么人?”
“实不相瞒,我们是他的助手。”
“此话当真?”
“确实当真。”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爱德华德斯大师在这里很受欢迎,他是在替院长效劳的时候,被奥利弗派来的人抓走的。”
“哦。”
“快随我来,”他说道,“院长希望见见你们。”
“可是我们……”
“这是院长的愿望。来吧!”
马雷克再度走到阳光下。他注意到修道院里增加了很多身穿绿黑两色服装的士兵。他们毫无懒散的举止,而是高度警惕,斗志昂扬。
院长的住房不大,坐落在修道院的一处偏僻角落,是用有雕刻的木头建造的。
他们被引进了一间有镶板装饰的小候见室,一位老态龙钟的修士躬着背,坐在一道紧闭的房门前。
“院长在屋里吗?”
“在,他正在劝导一位忏悔者。”
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嘎吱声。
“他要为她祈祷多长时间?”修士问。
“可能要有一阵子。”那老修士说道,“她故态复萌,她的罪孽一犯再犯。”
“烦请通报院长,”修士说,“这几位带来了爱德华德斯 约翰斯的消息。”
“放心好啦,我会转告他的。”那老修士显得不耐烦。不过马雷克看见老人两眼一亮,似乎突然产生了兴趣。有些耐人寻味。
“快到诵读辰时经①的时间了。”那老修士说罢抬头望了望太阳,“几位客人是否愿意吃我们一顿粗茶淡饭?”
【① 辰时经指天主教七段祈祷时间中的第三段。】
“多谢啦,不必客气,我们就……”
克里斯咳嗽了一声。凯特在马雷克背上捅了捅。
马雷克说道:“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们就从命了。”
“承蒙天恩,你们尽管随意。”
他们正待去斋堂,一位年轻修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阿尔诺爵爷马上就到!他要立刻见院长!”
年迈的修士蓦地站起来。“你们赶紧离开。”他说着打开一道边门。
于是他们走进紧靠院长住房的一间简陋小间。床榻的嘎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