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你也像那些野狗一样表里不一——你在打听奥瓦嘎时用了他最古老的那个名字。
你自称萨姆。那么,你或许也是原祖之一?”
萨姆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注视着对方,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点,船长再次开口道:“我知道,奥瓦嘎是原祖之一,虽然他自己从未说起过。要么你自己也是原祖,要么你是一个大师,总之你早已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我提到这件事并没有泄露他的秘密。不过,我的确希望弄清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敌是友。”
萨姆皱起眉头。“让从不与人结仇。”他说,“听你的话,他现在似乎有不少敌人,比如那些被你称为大师的人。”
海员仍旧盯着他。“你不是一个大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而且,你来自远方。”
“是的,”萨姆道,“但请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首先,”海员说,“你是个老人。大师也可能选用一具衰老的身体,但他不会这么做——就好像他不会长时间使用狗的身体。一个老人很可能毫无预兆地突然死去,大师太过惧怕遭遇真正的死亡,因此不会长时间使用老人的身体,以至于让戒指在手指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戒指的印记只可能来自富人,而大师们从来不会夺取富人的身体。一个富人,即使他不愿转世重生,他也会活到自然死亡为止。大师们不敢打富人的主意,因为如果一个富人意外死亡,他的手下也许会使用暴力威胁大师们的安全。所以你的身体不可能是这样得来的。从生命槽中取出的身体同样不可能有戒指的痕迹。
“所以,”他总结道,“我认为你是个很有地位的人,但并非一位大师。如果你知道奥瓦嘎的过去,你应该同他一样,也是原祖之一。你所打听的那些事,让我判断出你来自远方,因为如果你是摩诃砂人,你必定听说过大师,而了解大师的情况,你就该知道为什么奥瓦嘎不能再出海了。”
“哦,刚靠岸的水手啊,你对摩诃砂的事倒非常清楚。”
“和你一样,我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船长微笑着承认道,“但在十二个月的航行中,我会在数十个港口停靠,会听到许多事情——来自各处的消息、流言和故事。我知道宫中的阴谋和神庙的故事。我知道在爱神甜蜜的弓箭下,人们夜里对妙龄少女的私语。我知道刹帝利的战斗和大商人们以未来的谷物、香料、珍珠与丝绸所做的交易。我和不同的人一道开怀畅饮,有吟游诗人和占星术士,有戏子和仆从,还有马车夫和裁缝。有时,我也许会来到一个海盗藏匿的港口,听说被劫持的那些人质的遭遇。所以,不要感到奇怪,尽管你可能已经在这里逗留了一个星期,而我刚从远方到此,却比你更了解摩诃砂。时不时地,我还会听说神灵的所作所为呢。”
“那么,请说说大师们的事吧。还有,为什么要把他们视为敌人?”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他们的情况,”船长道,“因为你不该毫无警觉。过去那些肉体贩子现在成了业报大师。他们学着神灵的模样。不再对外透露各人的名字,好让自己看起来像大法轮一样,成为抽象的存在,并自称为大法轮的代言人。他们现在已经不止是肉体商人,还与神庙结成了联盟。神庙也改变了,和你一道的那些原祖早已成了神,他们现在从天界与神庙联系。若你真是原祖之一,萨姆,等你面对业报大师们时,将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成为神,要么灭亡。”
“他们是怎么做的?”萨姆问。
“要想知道细节,你得到别处寻求答案。”对方答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是如何进行的。到织工街去,找修帆工加拿嘎。”
“这是让现在的名字吗?”
船长点点头。
“记住,留心狗。”他提醒道,“或者说,留心任何可能藏有智力的活物。”
“你叫什么名字,船长?”
“在这个港口,我没有名字,或者只有一个化名,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对你说谎。再见,萨姆。”
“再见,船长。谢谢你的忠告。”
萨姆起身离开港口,往商业区和那些做买卖的街道走去。
太阳像一块红色的铁饼,正朝着诸神之桥上升。城市已从睡梦中苏醒,商贩们正在街边展示着工匠的精巧手艺。王子穿过这些小摊,沿街叫卖软膏和药粉、香水和油的小贩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卖花姑娘们朝路人挥舞着鲜花和花环:卖葡萄酒的商人照例一言不发。同他们的酒囊一起坐在一排排阴凉的长凳上,等着顾客上门。食物的味道、麝香、人的体味、粪便的臭味、油和熏香的气味全都搅在一起,像一朵看不见的云,在街上悠然飘荡。
王子走到一个拿着乞钵的驼背身前,他自己也是乞丐打扮,所以并不显得突兀。
“你好,兄弟。”他开口道,“人家派我来办事,但这一带我不熟。能告诉我织工街在哪儿吗?”
驼背点点头,晃了晃乞钵作为暗示。
他从藏在破布下的口袋里掏出一枚小硬币,放进驼背的乞钵里。硬币立刻消失了。
“那边,”驼背把头一偏,“在第三条街往左转。两个街口之后就是水神瓦鲁那神庙前的环形喷泉。沿着喷泉走,织工街的标志是一只锥子。”
他点点头,拍了拍对方的驼背,然后继续前进。
走到环形喷泉时,王子停住脚步。瓦鲁那是所有神祗中最为苛刻、威严的一个,现在,他的神庙前排着好几十个人。这些人并不准备进神庙去,而是在进行某种需要轮流排队等候的活动。他听见硬币的响声,于是凑近了些。
那是一台金属制成的机器,闪闪发光。
一个男人将一枚硬币投进机器上的钢老虎口中。机器隆隆作响,他接着按下一些动物和魔鬼形状的按钮。两条圣蛇那迦盘旋在透明的面板上,男人按下按钮后,一道光贯穿了蛇身。
萨姆缓缓移动,更靠近了些。
机器一侧有一根铸成鱼尾形的控制杆,男人把它拉下来。
圣洁的蓝光盈满机器内部;两条圣蛇发射出红色的脉冲;伴随着柔和的音乐声,蓝光中出现了一个转经筒,飞快地转动着。
男人一脸接受赐福的表情。几分钟后,机器自动关闭。他又拿出一枚硬币,再次拉下控制杆,引得队伍末端的几个人大声发起了牢骚——这已是他的第七枚硬币了。天这么热,其他人也等着祈祷呢。既然是这么一大笔奉献,他干吗不直接进去把钱交给祭司呢?有人回答说,这家伙肯定干了不少需要赎罪的事儿。于是,人们开始揣测他的罪究竟属于何种性质,这让人群中传出好些兴高采烈的笑声。
王子发现队伍中也有几个乞丐,于是过去排在队尾。
队伍缓缓向前挪动,王子注意到机器底座上有两只老虎分立两侧:有的人会往第一只口中投下硬币,再按下按钮;有的却只往第二只老虎嘴里塞进一块扁平的金属片,等机器停住以后,金属片会落入一个杯子里,被主人拿回去。王子决定冒点儿险,找人打听打听。
他选择了排在自己前边的那个人。
“为什么……”他问,“有些人有自己的金属片呢?”
“因为他们注册过了。”那人头也不回地答道。
“在神庙里?”
“是的。”
“哦。”
他等了半分钟,然后又问:“那些没有注册又想使用机器的人——他们就按按钮吗?”
“是的,”那人道,“用那个拼出名字、职业和地址。”
“要是像我这样的旅客呢?”
“你还得加上自己城市的名字。”
“要是像我这样不识字又该怎么办呢?”
那人转过身来:“或许,”他说,“你应该用老法子祈祷,把奉献直接交给祭司。要么先去注册,弄块自己的金属片。”
“我明白了。”王子道,“是的,你说得对。
我得再考虑考虑。谢谢。”
他离开队伍,绕着喷泉走,直到看见挂在一根柱子上的铁锥标志,才走进织工街。
他两次打听修帆工加拿嘎的住处都一无所获,第三次才终于在一个矮檐下找到一个知情的女人。
那女人个子矮小,手臂粗壮有力,唇上还有些髭须。她一边守着自己的货摊,一边盘腿编织地毯。
货摊和女人栖身的矮檐过去大概是个马厩,现在还能闻着一股马厩味儿。
女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那双眼睛像棕色的天鹅绒,竟意外地非常可爱。随后,她嘟哝着告诉了他方向。萨姆按照她的指点,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来到一座五层高的楼房前。楼梯贴着外墙而建,他顺着楼梯往下走,穿过一扇通往地下室大厅的门。里边又潮又黑。
他敲敲左手边的第三扇门,过了一阵,门开了。
开门的男人盯着他:“什么事?”
“我可以进来吗?事情有些要紧……”
那人稍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点头,让到一旁。
王子从他身侧走进房间。男人在一张凳子上坐下,凳子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大张帆布。他朝屋里仅剩的椅子做个手势,让王子坐下。
此人身材不高,肩膀很宽,满头银丝,瞳孔中已经有了白内障的征兆。一双棕色的手异常粗糙,指关节凸出得厉害。
“什么事?”他再次问道。
“让·奥威格。”
老头双眼一睁,随后又眯成了两条缝,他的手里把玩着剪刀。
“‘蒂帕雷里路漫漫①’。”王子道。
那人瞪着他,然后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
“‘若你的心不在那里。’”他把剪刀放回工作台,“咱们多久没见了,萨姆?”
“我早已忘记了时间。”
“我也是。不过,我上次见到你肯定是四十——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我敢说,这期间没少往肚子里灌啤酒吧?”
萨姆点点头。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老头道。
“那就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叫加拿嘎?”
“为什么不呢?”对方反问道,“它听起来有股老老实实、劳动阶级的味儿。你自己呢?还在干王子的行当?”
“我还是我,”萨姆答道,“别人来拜访时,依旧称我为悉达多。”
老头“咯咯”地笑起来。“还有‘缚魔者’。”他念出萨姆的称号,“很好。那么,既然你的衣着与你的财富并不相称,我猜你照例是在调查情况了?”
萨姆点头道:“并且遇到了许多无法理解的事情。”
“是啊,”让叹了口气,“是啊。我该从何说起?怎样开始?还是从我自己的事讲起吧……我积累了太多罪业,现在已经没法获得新的身体了。”
“什么?”
“你没听错,我说的正是罪业。咱们的老宗教不仅仅是惟一的宗教而已——它是天启的、强制的,还有着吓人的可实证性。不过,当你想起最后这点时,小心别想出声来。大约十二年前,议会授权对需要新身体的人使用心理探针。那正是在推进主义者和神权主义者分裂之后,当时,神圣联盟把支持推进主义的那些搞技术的小伙子全都排挤出去,跟着不断施加压力。对于推进主义者来说,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无疑是活下去,活到这个问题自动消失的时候。于是,神庙那伙人跟肉体贩子们做了笔交易,顾客的脑子全都必须接受扫描,将推进主义者拒之门外,或者干脆把他们……嗯……办法反正很简单。这样一来,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推进主义者了。但那不过是个开始。神明们很快便意识到这里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大脑扫描成了获取新身体的必要程序,过去的肉体贩子们就此成了业报大师,成了神庙这个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检查你的过去,掂量你的业力,然后决定你将获得怎样的生命。这可是维护种姓系统、保证神权统治的绝佳途径。顺便说一句,这件事,咱们的老相识们几乎个个都插了一脚,陷得深极了,直淹到他们头上的光环。”
“神啊!”
“应该说诸神啊。”让纠正道,“凭着法力和神性,他们一直被视为神灵。可现在,神灵这档子事儿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了,正式得要命。还有,如果原祖中的哪一个打算这会儿走进业报大厅,最好先他妈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立地成神,还是想要个柴火堆,让人家一把火烧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业报大厅?”让最后问,“大约在什么时候?”
“明天,”萨姆道,“明天下午……那你为什么还能在这儿晃悠?你没有成为神明中的一员,头上没有光环,手里也没握着闪电。”
“因为我还算有两个朋友,他们都建议我继续活下去——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别去业报大厅,让他们用那根探针试探我。我真心诚意地接受了他们明智的意见,这才得以继续修我的船帆,时不时还能在小酒馆里闹个天翻地覆。否则——”他抬起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打个响指——“否则,不是落个真正的死亡,就是让人给我换上一具长满癌细胞的身体。当然,他们也许会让我尝尝鲜,享受一只被阉割的野水牛的生活乐趣,再或者……”
“一只狗?”萨姆问。
“正是。”
让倒出两杯酒,酒浆飞溅,打破了沉默。
“谢谢。”
“为了地狱之火,干。”说着,让把酒瓶放回到工作台上。
“我还空着肚子呢……这是你自己酿的?”
①“蒂帕雷王路漫漫”:一战时英国远征军的行军歌。蒂帕雷里为爱尔兰中南部一小镇。
“晤。隔壁房间有台蒸馏器。”
“我猜我该祝贺你。就算我有些罪业,这么大酒劲儿,现在肯定全部分解了。”
“罪业的定义是,任何不讨咱们的神灵朋友喜欢的东西。”
“你有什么让他们不喜欢的?”
“我想把机器传给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后代,被议会压了下来。然后我放弃了,希望他们会忘掉这事儿。推进主义已经给彻底镇压了,在我的有生之年绝不可能卷土重来,实在可惜。我真想重新扬帆启航,驶向另一条地平线,或者再次驾驶飞船……”
“推进主义的思想观念,这种无形的东西,探针也能探测到?有那么灵敏吗?”
“探针,”让答道,“能探测出十一年前的昨天你早晨吃了些什么,还知道那天早上,你一边哼着安道尔的国歌一边刮胡子时割破了什么地方。”
“我们离开……家的时候,这东西还处在试验阶段。”萨姆道,“我们带的那两台不过是初级的脑波解读器。是什么时候取得突破的?”
“听着,我的乡巴佬兄弟。”让说道,“还记得那个叫阎摩的小子吗?第三代人,鼻涕流个不停,谁也不知道他父母是谁。那孩子总在捣鼓发电机,有一天其中一个爆炸了,他烧伤得很厉害,于是在十六岁那年就获得了自己的第二具身体——一具五十多岁的身体。想起来了?喜欢武器,喜欢麻醉任何一种会动的东西,然后把它解剖掉——这种事他干得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管他叫死神。你还记得他吗?”
“是的,我记得。他还活着?”
“你愿意说‘活’也可以。他现在是死神——不是绰号,而是正式的头衔。他在大约四十年前完善了探针,不过神权主义者直到最近才拿出来。听说他还发明了些别的小玩意儿来为诸神服务……例如一种机械眼镜蛇,当它竖起头、露出毒牙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