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们象往常一样闲聊,她靠着一棵树,我斜躺在草地上,随手摆弄那个黑水晶坠子。我忽然有点好奇,就开玩笑地问她:“你怎么会准备这个东西?难道你知道会遇上我?”
那一刻她表情忽然变得很忧伤。从我认识她,提蒂安娜一直很乐观,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忧郁的样子。她说:“不是我准备的。是我母亲做的,为的是怕我在森林里迷路。我和姐姐一人一个。”
我就问:“你从小就在这儿长大?你姐姐呢?”
她眼睛里闪了闪,低下头说:“她……死了。”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提蒂安娜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剩下叔叔和母亲带着我姐姐在这儿。我七岁的时候,叔叔离开森林,去加入一个……法师公会。后来,母亲也去世了,那时候姐姐十一岁,我八岁。母亲临终时对我们特别不放心,拉着我和姐姐的手,怎么也不肯咽气。她叫我们要好好照顾自己,还特别嘱咐姐姐保护我。我们趴在她的身上,差点哭断了气……”
她眼睛里蓄满泪水。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也鼻子发酸,几乎也要流下泪来。
提蒂安娜接着说:“可是没想到,有一回我们去采蘑菇,遇上一头野狼。姐姐挡在我前面……那时候姐姐刚学会火球术,还不太熟练。她发出火球的时候,狼也扑上来了。要是我早点学会法术,姐姐就不至于……”
我说:“可是你那时还小啊。”
提蒂安娜摇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滴下来。她说:“姐姐一直拼命挡着我。我手里就攥着她的衣襟……是母亲给我们做的,蓝色的,上面绣着金纹,还有小白花……小白花……”
她突然大声哭出来,一下子伏在我肩膀上。听着她的哭声,我的心象刀割一样,都快碎了。我真是受不了!我就轻轻把她揽在怀里。提蒂安娜身体一抽一抽的,眼泪把我前胸都浸湿了。唉,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的手揪着我的衣领,睫毛上全是泪珠。我忽然就……我就低下头去,吻到她嘴唇上了。
你们别责怪我。当时我心里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吻过她之后,我自己都愣住了。不瞒你们,在那之前,我也接触过其他女人,也找过妓女。在外面闯荡的男人,要是对女人没经验,会被别人笑话。可是,那是我头一回真心实意去吻一个女人。
提蒂安娜也愣住了,抬起头看了我半天。然后,她突然跳起来,连装食物的篮子都没拿,就跑进森林里去了。
我坐在草地上发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她一定是觉得被侮辱了。咳!我是一名骑士,怎么能……就算趁人之危吧,我也只能这样评价我当时的举动了。
我一直呆到天黑才慢慢骑着马往回走。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半夜了。那夜我没睡,就在屋里发呆,直到第二天清晨。后来,我突然问自己:干嘛不向她求婚?我承认自己很喜欢她,而她呢,应该也不讨厌我,否则不会连着两个月都跟我见面。我大可以堂堂正正地把她介绍给我的家人,然后再娶她为妻。
一想到这儿,我马上就轻松了。天亮之后,我赶忙找到镇上最好的首饰匠,请他为我打戒指。那个工匠说,要打精美一些的,就得等三天。我连一刻都不想等,更别说三天了。我加了三倍的钱,要他当天就交货。唉,他到底还是拖了一天才把戒指打好。
两位朋友,你们虽然还年轻,看起来也是饱经风霜,一定经历过不少事。所以你们一定能体会到,命运是多么不可知!有时候,早一天或是晚一天,似乎无关紧要,结果却完全不同,甚至能影响你的一生啊。
◇ ◇ ◇ ◇ ◇ ◇
“我倒认为,”师尔特不赞同地说道,“真正影响人生的是性格。偶然的事情只会增加或是减少磨难。只要人的意志坚定,就不会被命运左右。”
铁匠扭头去看菲尼斯,希望获得朋友的支持。然而吟游诗人却缓缓摇头,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很多时候确实如凯斯所说,”菲尼斯说道,“我赞同人的努力,但是不可否认,命运经常会控制人的生活。”
“我不这么认为。”
“啊,我亲爱的师尔特,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象你那么坚强啊。”吟游诗人微笑道。“想想一片落叶,细微的水流就能把它卷走。世上许多人正如落叶,无力控制自己的方向。或许,有些人会象水草,扎根在河泥中,但洪水来时,它们一样会被连根拔起。人们就象落叶和水草。世事变幻,一旦有大的动荡,最先遭殃的就是这些普通人。命运到来时,他们只能随波逐流。”
“那只能怪他们扎根不牢。不能责怪命运!”师尔特反驳道。
“或许大树能够抗住洪水。那又怎样?一群蝗虫就能把它啃光。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抵抗的东西。当这种东西到来时,人只能承认失败。师尔特,人力有尽,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成功啊。”
“承认失败并不代表放弃。”铁匠激烈地挥着手。“你永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好吧,或许蝗群能毁了一棵树。但只要这棵树不想死,哪怕只剩最后一片叶,也必定能再度重生。就算树枯掉,也会留下种籽,重新长成巨树。你倒是给我讲讲,为什么要向命运屈服!”
“我并没有说要向命运屈服。我的意思是,不能轻视命运的力量。”
“算了,”凯斯的亡灵说道,“何必要争论呢?我想,你们所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不管怎样,命运对我确实很无情。我的痛苦日子,就从那一刻开始了……在我拿着戒指去找提蒂安娜的时候。”
◇ ◇ ◇ ◇ ◇ ◇
我去找她,一路上高兴得不得了,马跑得又轻又快,我在马背上哼着歌。要知道,作为骑士,我平时还是比较严肃的,所以路上的人看到我的样子都很奇怪。
一到了森林边上,我就掏出那个黑水晶坠子,开始呼唤提蒂安娜的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过了好久她都没有出现。我想,或许她正在忙,没时间出来,就在外面等。每隔一会儿,我就呼唤她一次。提蒂安娜一直没露面,直到天黑。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非常担心。想到那些僵尸和亡灵,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就往森林里走,要去找她。
那时候森林里忽然就起了雾,越来越浓,什么都看不清。我勉强摸索着往前走,搞不清方向,很快就晕头转向了。走到半夜,我发现自己又回到森林边上,我的马就在不远处拴着,不断拿蹄子刨地面,显得很紧张。
我没管那么多,又再往里走。这一次时间更久,我一直转到天亮,最后还是回到出发点。
我想,只好等雾散了再进去。我就在林外草地上躺下,睡了一小觉。中午的时候,我第三次进森林。很奇怪,明明没有雾的,可我一进去,雾就起来了。这回我注意到了,雾只在我身边最浓,好象是跟定了我,不管我走到哪儿,眼前都是朦胧一片。和前一天一样,我在森林里转来转去,总是找不到路。
当时我想,这雾多半是提蒂安娜的法术,她一定是生我的气,不愿跟我见面了。我骂自己不该去吻她,骂了几千几万遍。我想了想,就到附近村子里借宿。第三天,我又跑到森林去,结果还是一样。
我一直呆了七天。这七天,我不知呼唤了她多少次,提蒂安娜始终不出来。村里的人见我天天往森林跑,就劝我要小心。他们说,绿泥森林有怪物,虽然这一段没怎么出现,可是最好别随便去。这些话我根本听不进去,一心只想见到提蒂安娜。
第七天傍晚,我正在林外坐着,忽然看到林子里有个人影。我马上就跳起来,迎上去喊:“提蒂安娜!”喊完我才发现那是个男人,大约四十多岁,非常瘦,脸色白得象死尸,穿着一身黑袍。等他走近,我看到他胸前绣着一颗头骨。我吓了一跳,立刻拔出剑来对着他。可他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只念了几句咒文,一挥手,我身体就不能动了。
你们应该知道那头骨的意思吧?没错,那是死灵法师的标志。
我从小就听家族长辈说,死灵法师都是邪恶的。那两年,大陆上到处都在清剿黑袍法师和死灵法师,我也参加过几次,所以立刻就认出来了。当时我想,坏了,我一定会死在这家伙手里了。我很后悔没有防备,否则不会这么容易就中了法术。毕竟我也是打过仗的骑士。
可是那个死灵法师倒没对我下手。他打量了我一会儿,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他说:“长得倒挺帅。难怪提蒂安娜会喜欢你。”
听到提蒂安娜的名字,我全身的血都往上涌。我说:“你是谁?她在哪儿?”
他说:“滚出去!以后再也不许你来找她!”
我都快急疯了,使劲扭动身子。不知道是他收了法术,还是我脖子上的家传护符起了作用,我忽然能动了。我就朝他冲过去,突然脚下泥土中伸出一只怪手,抓住我的脚腕,让我狠狠摔了一跤。
那枚戒指从我怀里掉出来,滚到他面前。他捡起来看了看,说:“怎么,你还想向她求婚?”
我说:“你管不着!”
他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念出几句咒文。那枚戒指闪了闪,变成一堆碎渣。
这下我可急了,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然一挣,从地上跳起来,冲着他就是一剑。他没防备,手臂被我砍中了。我还想再挥剑,突然身子一颤,从心里往外发冷,空中冒出几个亡灵,在我面前飘来飘去。
那个死灵法师怒气冲冲,挥手就要命令亡灵攻击我。那时候我听到有人喊:“别伤害他!”然后提蒂安娜就从林子深处跑过来,挡在我们中间。
死灵法师说:“让开,别挡着我!”我也说:“提蒂安娜,这个人毁了我给你的戒指!我要教训他!”
提蒂安娜转身对我说:“凯斯,他是我的叔叔。”
我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才问:“你叔叔?你有个邪恶的死灵法师叔叔?”
提蒂安娜看着我,表情很奇怪,我有点陌生。她说:“凯斯,死灵法师不象你想象的那样。”
那个死灵法师捂着伤口,在她背后吼:“提蒂安娜,别解释了!跟他说不清。这些人全是蠢货,混蛋,没一个懂道理的。看在你面上,我今天放过他。让他滚回那个该死的狗屁特龙奈多家族去!”
我气得直发抖,这家伙辱及我的家族,我必须维护特龙奈多的荣誉。我就推开提蒂安娜,想跟他决斗,可是提蒂安娜把我拦住了。她说:“你走吧,凯斯。”
我说:“不。我要向你求婚。”
提蒂安娜身子一颤,说:“不行,凯斯。我……我叔叔不会同意的。”
我说:“干嘛要管他?只要你同意就行了。答应我,提蒂安娜!”我说着就单腿跪下,抓起她的手。
提蒂安娜轻轻挣开我的手,说:“我不能答应你。”
我马上问她:“为什么?”
她摇摇头,忽然流下眼泪。她说:“不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象是被打了一拳,傻呆呆地,说不出话。这时候她叔叔叹了口气,走过来说:“走吧,提妲(注:提蒂安娜的昵称)!你们不可能有结果的。”
我听出他对提蒂安娜很关怀,可是看着我的时候,他眼神非常冰冷。他拉着提蒂安娜就往森林里走。提蒂安娜没反抗,只是回头望着我,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淡蓝色的罩袍被染上一块块深蓝。她说:“凯斯,叔叔要带我出门,也许不再回来。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脑子里一团乱,都忘了去追。我站了很久,那天晚上没有雾,可是露水很多,特别凉,把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冷得要命。
◇ ◇ ◇ ◇ ◇ ◇
凯斯的亡灵沉默了。菲尼斯和师尔特对望一眼,两人早就预想到这种结果。
“为什么?”亡灵自语道。“为什么人们对死灵法师如此厌弃?他们到底是不是邪恶的?”
“从某种程度上是。”吟游诗人说道。“九百年前,黑魔王奥冬掀起战乱的时候,首先收归属下的就是黑袍法师和死灵法师。虽然他们之中也有不少站在光明一方,但毕竟不能改变人们心里的印象。”菲尼斯皱着眉,想起两年前遇到的那个死灵法师基洛,由于爱上白袍神殿的神官,饱受磨难,好几次差点被杀(参见《第七颗头骨》)。“作恶者比行善者更容易被人铭记。何况,死灵法师们本来就不讨人喜欢。”
亡灵忽然激动起来。“不是所有的!”它叫道。“死灵法师并非都是令人厌恶的!”
“不是所有的,”菲尼斯同意地点点头。“请继续吧,凯斯。”
◇ ◇ ◇ ◇ ◇ ◇
好吧,我接着讲。
我不想放弃。当天夜里我回到附近的村子,想了很久想通了。我想,提蒂安娜拒绝我,无非是因为她叔叔在阻挠。我可以向她叔叔求肯。你们会想得到,做出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很不容易。我一直认为死灵法师都不是好货色,况且按照家族教诲和骑士原则,我该尽力驱除邪恶,而不是向邪恶低头。但是,我真的无法忍受失去提蒂安娜。
是的,我根本不愿离开她。我打算去找她的叔叔谈一谈。我决定,只要他不辱及我的家族,无论是骂我、打我,我都不会反抗。我只想跟提蒂安娜在一起。只要我表白真心,她的叔叔应该会理解的。
第二天我进入森林,这回没有雾了。我终于顺利找到提蒂安娜的住所,但已经空无一人。我看到一切都收拾得很整齐,药罐和工具都收进屋里。我知道提蒂安娜说的是真话,她已经跟着叔叔离开了。
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我象发了疯似的,四处乱转,好久才冷静下来。过了好久,我才低着头往回走,脑子里空空的,差点在森林里迷了路。
回到镇上之后,我就向领主辞行,离开小镇。几天以后,我回到卡提罗城。家里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没变。看到我回来,我的母亲很高兴,父亲则训了我一通,说我垂头丧气,一点儿都不象骑士的样子,简直是给家族丢脸。
我本想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可是南方边境出了个强盗团,作恶多端,人数有好几百,当地守备军压制不住。我就奉命和许多骑士一起渡过多林河,去清剿强盗。那个强盗团非常狡猾,到处流窜,很难剿灭,最后被我们追急了,躲进巨剑峡谷,有时候到南边的北弗兰德王国骚扰一通,有时候又回陶比拉王国捣乱。北弗兰德跟陶比拉两国本来就不太和睦,这回正好借机加强边境兵力。为了防备,我们只好守住峡谷北口,靠着断杖山脉驻扎下来。
这一停就是两年。我一直没机会回家。边境原来就不安宁,加上强盗和北弗兰德增兵这两件事,更是事故频发。那两年,大战争没有,小战斗差不多每月都有一两次。不打仗的时候,我就跟别的骑士一起操练。那里生活很艰苦,吃得也不好,不过我都能挺得住。
只有一件事让我受不了那些战士经常偷偷去附近镇上找女人,回来的时候兴高采烈,躲在营帐里谈论谁的胸大、谁的腰细等等。每当看到这些,我就会想起提蒂安娜。有时候,别的骑士的妻子来探望,两人一起在操练场上散步,这时我总是躲开,不愿看见这种情景。
两年时间,我变了不少。我瘦了,可身子也更结实。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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