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跟你一起去……但你得一直裹着这件披风,不然我们俩都得遭殃。”
他俩来到阳光下。广场上零零星星地有一队队男男女女在慢慢走动。一些人穿着绿色,另一些穿着灰色,钨兰·铎尔看到两拨人彼此互不理睬。穿绿衣服的人在刷了绿漆的摊贩前买鱼、皮革、水果、肉、陶器和篮子。穿灰衣服的人则从刷了灰漆的店铺里买东西。他看到了两拨孩子,一拨穿着绿色的破衣烂衫,另一拨穿着灰色的,玩耍的时候彼此隔了十英尺远,瞧都不瞧对方一眼。一个扎实的布球从灰衣孩子那里滚进了打闹的绿衣孩子中间。有个灰衣孩子跑过去,从某个绿衣孩子脚下把球捡走,彼此间连一丁点儿的好奇都没有。
“古怪,”钨兰·铎尔小声嘟哝,“古怪。”
“什么古怪?”伊莱问,“我没看到什么古怪的……”
“瞧,”钨兰·铎尔说,“那根柱子旁边。你看到穿绿衣裳的那人了吗?”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他。“那里没人。”
“那里有个人。”钨兰·铎尔说,“再瞧瞧。”
她笑起来。“你在开玩笑……还是看到鬼了?”
钨兰·铎尔挫败地摇了摇头。“你们中了某种强大的魔法。”
她带他走上一条流动的路;步道载着他们穿过城市时,他注意到某种闪亮金属做成的船形外壳,带着四个轮子,还架着屋项透明的小包间。
他指着那东西问:“那是什么?”
“那是魔法车。压下某种杠杆就会放出从前的巫法,它就会奔驰如飞。鲁莽的年轻人骑着它们在街上跑……看那儿,”她指向某个类似的船壳,它栽进了干涸的喷水池,“那是另一个古代的奇迹——一个能在天上飞的东西。城里散落着很多这种东西——塔楼上,高台上,有时就像这个一样,栽到街道上。”
“没人让它们飞起来?”钨兰·铎尔好奇地问。
“我们都很害怕。”
钨兰·铎尔琢磨着,能有这么一辆空中飞车该多棒啊!他走下滑动的路面。
“你要去哪儿?”伊莱着急发问,跟在他后面。
“我想看一下那种飞车。”
“当心,钨兰·铎尔。听说它们很危险……”
钨兰·铎尔从透明盖顶上往里瞅了瞅,瞧见一个包着垫子的座位,好些标着古怪字符的小杠杆,还有根项上有个大棱球的金属棒子。
他对跟来的姑娘说:“那些肯定是指示该怎么操作这机器的……这辆车该怎么进去?”
她拿不准,“这个按钮也许能打开盖。”她压了一个钮;盖顶立即往后弹开,放出一股霉味。
“好了,”钨兰·铎尔说,“我来试试。”他探进车里,转下一个开关。什么都没发生。
“当心,钨兰·铎尔!”姑娘轻声说,“小心魔法!”
钨兰·铎尔扭了一个把手。车身抖动起来。他碰了另一个杆。这条船冒出某种奇怪的呜呜声,忽然一颠。盖顶开始往下沉。钨兰·铎尔连忙抽回胳膊。盖顶扣回原位,夹到了他灰衣服的一角。船身又颠了一下,突然往前冲去,钨兰·铎尔身不由己地被扯得拖在后面。
伊莱大声尖叫,拽住他的脚踝。钨兰·铎尔大骂着甩开外衣,看着那只飞船不受控制地拼命腾跳,一头撞到某座塔楼上,带着一团金属和石头叮叮当当地响着掉了下来。
“下次,”钨兰·铎尔说,“我就……”
他注意到周围奇怪的压抑气氛,于是转过身。伊莱瞪着他,掩住嘴,像咽下了一声尖叫。
钨兰·铎尔扫了眼周围的街道。原本慢吞吞走动的人群,无论是灰衣人还是绿衣人,全都消失了。街上已是空空荡荡。
“伊莱,”钨兰·铎尔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红色,光天花日之下——你的腿上是潘修的颜色——死定了,我们死定了!”
“不可能,”钨兰·铎尔语调轻松地说,“没事,只要我带着剑和……”
一块石头不知从哪里飞来,砸到他脚下的地面。
他左右张望搜寻着扔石头的人,恼火地“哼”了一声。
没用。门口,拱廊,走道,到处都空空如也,全无人迹。
又一块跟他拳头一般大的石头砸到他肩胛中间。
他急忙转身,但只看到安普理达弗古城的瓦砾堆、空寂的街巷和反光的移动步道。
一块石头从伊莱头上六英寸远的地方呼啸而过。
与此同时,钨兰·铎尔的大腿上挨了一下。
钨兰·铎尔知道应该撤退。他没办法用剑对付石头。“我们最好撤退……”他一猫腰,躲开了一块能把脑袋砸开花的大块地砖。
“回步道上去。”姑娘无奈地小声建议说,“我们得穿过广场躲起来。”一块石头翻着跟头懒懒落下,砸到了她的脸。她痛得大叫一声,跪到地上。
钨兰·铎尔像野兽一样吼起来,到处找人,想杀了泄忿。可他没有看到一个活人,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石头倒是一块接一块朝他的脑袋飞来。
他弯腰抱起伊莱,跑上步道正中的急流。
雨点般的石块不一会儿就停歇了。姑娘睁开眼睛,缩了缩身子,然后又闭上了眼。“事情发生太快,”她嗫嚅道,“我吓疯了。我差点以为——”
钨兰·铎尔觉得自己认出了昨晚过夜的那幢高楼。他下了步道,走近门廊。他弄错了屋子,一面水晶墙把他拦在楼外。他刚停下步子,墙却从眼前某个地方开始消溶,化为一个门洞。钨兰·铎尔惊奇地望着这一切。看来古建筑中有许多魔法……
这不是某个人施用的法术,而且对人无害。钨兰·铎尔穿过门洞。门在他身后合上,封实,又成了一堵水晶墙。
大堂空荡冷清,不过四面墙倒是由七彩的金属和华丽的珐琅装饰得富丽堂皇。一面墙上绘有壁画——身着飘逸衣裙的男男女女在花园中照看着异常鲜艳明亮的花朵,快乐地玩游戏或跳舞。这里漂亮倒是非常漂亮,钨兰·铎尔想,就是没地方能保护他不受袭击。左右两旁的通道发出回音,空无一人;前方则是一个小房间,地面隐隐泛着丝光,像是在射出光亮。
他走了进去。结果他的双脚从地面升起,整个人飘了起来,比飞絮还要轻盈。伊莱在他怀里也不再有沉重的感觉。他不自觉发出一声轻呼,挣扎着想重新踏回地面,可就是办不到。钨兰·铎尔像一片风中的叶子般朝上飞去。他做好心理准备,等着魔法效果过去后狠狠摔到地上。可是,他飘过了一层又一层楼板,离地面越来越远。真是个了不起的法术,钨兰·铎尔不甘心地琢磨着,轻而易举便剥夺了一个人的立足之地;这股升力什么时候才会消失,把他俩摔向死境?“伸手,”伊莱无力地轻声说,“抓住栏杆。”
他翻过身,拽住护栏,把他俩扯到可以落脚的地方,而后,为了确保安全,走进一个有几个房间的住宅单元。
他把伊莱放到柔软的地板上。她抬手摸了摸脸,惨然一笑:“噢——真痛。”
钨兰·铎尔看着她,涌起一股无力的疲惫感。
伊莱说:“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我不再有家了;我们这样会饿死的,没人会把食物给我们。”
钨兰·铎尔冷笑道:“我们不会缺少吃的——只要绿衣服的店家看不到穿灰衣服的人,我们就不会捱饿……不过还有更要紧的事——洛戈尔·多美东弗的金属片。看样子,我是没办法接近它们了。”
她急切地说:“你会被杀的。穿红衣服的人必须对抗所有人——你今天已经看到了。就算你能走到潘修的神庙,那里头还有陷阱、圈套、涂了毒药的尖桩跟鬼魂卫兵。”
“鬼魂?胡说八道。他们是人,跟灰族人一样,只不过穿的是绿衣服。你的脑子不肯承认自己看到了穿绿衣服的家伙……我听说过这种事,这是一种心理障碍……”
她被刺伤了,“别的灰族人也看不到他们。也许是你有幻视症。”
“也许吧。”钨兰·铎尔笑了笑。他们在这幢古旧大楼尘封的静寂中坐了半晌。钨兰·铎尔倾身抱着膝盖,皱起眉头:无精打采是溃败的先兆。“我们得探探这个潘修神庙。”
“我们会被杀死。”她的回答倒挺简洁。
钨兰·铎尔的精神已经好多了,他说:“你该学着乐观点……我能在哪里再找一辆飞车?”
她瞪着他。“你肯定是个疯子!”
钨兰·铎尔站了起来。“哪里能找到?”
她摇摇头。“反正你铁了心要送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她也站了起来,“我们要从失重中轴升到楼的最高层。”
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那片没有任何东西的虚空里,钨兰·铎尔半信半疑,也跟了进去。他们向上飘起,到了让人头昏眼花的高度,失重中轴的四面墙在遥远的下方聚成了一个点。他们把自己拉到最高处的落脚点,走出去就是一片高踞于清风之上的平台。这里比岛屿中央的山峰还高,安普理达弗的街道现在只是下面的灰色线条。海港像个水盆,而大海向四面伸展,在地平线上化作一片迷蒙。
三辆空中飞车停在平台上。金属锃亮,玻璃明净,珐琅艳丽,这些车子好像刚从天下掉下来似的,全新的。两人走向最近的一辆。钨兰·铎尔按下开门钮,伴着一声轻微干涩的嘶嘶声,盖顶往后滑开了。
车的内部和之前那辆车一模一样——有衬垫的长座椅,有个球的金属杆,许许多多开关。钨兰·铎尔用手按压座椅时,椅面的包布因为年代久远开了缝,被封禁已久的空气闻起来有一股陈腐味道。他走进车里,伊莱跟着他。“我陪你;摔死总比饿死快,至少没有被石头砸那么痛……”
“我希望我们不会摔死也不会饿死。”钨兰·铎尔回答道。他好奇地摸索着各种开关,随时作好准备,好在出危险前跳出去。
盖顶在他们头顶合上了,数千年不曾活动的齿轮啮合到一块,转起来,拉杆也推到了位。飞车冲了出去,飞进泛着红光的深蓝色天空。钨兰·铎尔抓住那个下面是条杆子的球,弄明白了要怎样转弯,怎样抬起或压下车头。这种玩乐真痛快,让人陶醉其中——多妙的飞行啊!开飞车比他想像得更容易,比走路还容易。他试过了所有的把手和开关,学会了盘旋、下降和刹车的本事。发现调速杆以后,他把它推到了顶,听到大风呼啸而过。他们在天空中飞得又高又远,直到岛屿隐没。他们高低起落,擦过浪尖的飞沫,再从高空洋红色的卷云间穿过。
伊莱自在地安然坐着,有些兴奋。她变了,看起来更像钨兰·铎尔,不再像个安普理达弗人。某种微妙的束缚已经被切断了。“走吧,”她说,“走得远远、远远的——穿越世界,翻过森林……”
钨兰·铎尔瞥了她一眼。她非常漂亮~一清爽、精巧、坚韧,每一项都超过了他在凯茵认识的任何女子。他不无遗憾地说:“那么我们真的会饿死——我们俩没一个有在荒山野岭生活的能耐。我一定得找到金属片……”
她叹了口气。“很对。我们会被干掉的。那有什么关系?整个地球都快死了……”
夜晚到来,他们回到了安普理达弗。“在那儿,”伊莱说,“那里是卡兹达神殿,再过去是潘修神庙。”
钨兰·铎尔在潘修神庙上空降低飞车。“哪里是入口?”“穿过拱门——每个地方都有危险,只是不尽相同罢了。”
“但我们是飞着过去。”钨兰·铎尔提醒她。
他把飞车降到贴地十英尺高的地方,滑过拱门。
凭着前方一点微弱的光亮,钨兰·铎尔驾车飞过漆黑的廊道,穿过又一道拱门,来到中殿。
金属片所在的高台,像是城墙高筑的要塞。第一道关卡是一道宽阔的壕沟:接着是条淌着硫磺色液体的护城河;而后,一片开阔地上有五个没精打采的看守。钨兰·铎尔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飞车穿行在上空的黑暗中,直接停在了高台之上。
“准备好。”他低声道,降下飞车。闪闪发亮的金属片就快到手了。他抬起盖顶,伊莱倾身出去抓住金属片。五个守卫发出一声怒号,朝他们冲来。
“回来!”钨兰·铎尔喝道。他扬剑挡开一枝飞来的标枪。她握着金属片缩回身,钨兰·铎尔一把关上舱盖。守卫们跳上飞车,抓扒着光滑的金属,一拳拳砸着车身。飞车腾空升高,守卫们一个接一个松了手,大声叫嚷着跌到地上。
往回穿过拱门,飞下廊道,过了出口,腾上夜空。他们身后,嘹亮的号角声唤起一片乱糟糟的叮叮当当响。
钨兰·铎尔检查着他的战利品——一个椭圆形的透明薄片,里面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线条。
“我们赢了!”伊莱狂喜地叫起来,“你是安普理达弗之主!”
“还有一半呢,”钨兰·铎尔说,“卡兹达神殿里还有一块金属片。”
“可……这是发疯!你已经有一”
“没有另一块,这一片没用。”
她没完没了地争辩着,直到他们悬停在进入卡兹达神殿的拱门上空时才消停。
飞车滑过深沟时撞上了一根触线,引来一场大雨般倾泻而下的石块。第一块石头就砸到了空中飞车的侧翼,把车撞到一旁。钨兰·铎尔骂了一句。守卫会被惊醒,变得警觉起来。
他贴在通道顶部向前滑行,藏匿在黑暗中。过了不久,两个守卫举着火把轻手轻脚地靠近,查看声音的来源。
他们就在飞车正下方经过,钨兰·铎尔赶紧朝前飞越拱门进入中殿。和潘修神庙里一样,金属片在城垒正中间闪闪发亮。
守卫们已经完全清醒了,紧张地四下环顾。
“这一回,冒个险吧!”钨兰·铎尔说。飞车直射过墙垒深沟火流,停在高台一侧。他掀门跳出。守卫们咆哮奔来,提枪就刺,可他已经拿到了金属片。
冲在最前面的守卫掷出标枪,钨兰·铎尔砍倒标枪,把金属片抛进车内。
可他们已经靠近了,要是他想爬进车里,对方就会趁机把他刺个对穿。他迎上前去,劈断一枝标枪,回手斩向一人的肩头,再揪住另一枝枪,把那人扯上前按入剑尖。第三个守卫往后退开,大声呼救。钨兰·铎尔趁机旋身跳进飞车。那人奔上前来,钨兰·铎尔拧腰一剑划破他的脸。守卫一边喷着血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嚎,倒在了地下。钨兰·铎尔拉下升空杆,飞车腾起,朝出口飞去。
不久后,卡兹达神殿的警号将它刺耳的叫喊加入了遍布全城的喧嚷。
飞车慢悠悠飘过天空。
“看!”伊莱抱住他的胳膊。举着火把的男男女女结聚成群,漫过大街小巷——绿族和灰族人都被号角声弄得人心惶惶。
伊莱抽了口气。“钨兰·铎尔!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穿绿衣服的人!真的……他们一直都在……”
“封锁心智的魔法解除了,”钨兰·铎尔说,“不仅你是这样。下面那些人也都看到了对方……”
有史以来第一次,绿族与灰族人看到了彼此。他们面目扭曲起来。借着下面的火光,钨兰·铎尔看到他们彼此退开,还听到了他们的喊叫声:“恶魔!……恶魔!……灰鬼!……绿妖!……”
数以千计举着火把的人侧身让过对方,彼此怒目相视,高声对骂,或是又怕又恨地尖声大叫。他们都疯了,钨兰·铎尔心想——心智混乱,心胸狭隘……
像发出了某个秘密讯号,人群激起了混战,充满仇恨的喊杀声让钨兰·铎尔的血液都凝结了。伊莱别过脸,抽泣起来。暴行被施加到男人、女人、小孩的身上——只要对方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