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年长者说,“那些金属片!那么他确实是个抢匪。我现在看清楚了,瞧他的绿裤子。是帮助绿族人的抢匪……”
钨兰·铎尔以为这样认定他的身份会带来对他的敌意,结果他吃惊地发现,两人脸上的表情缓和多了,像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难题。非常好,他想,如果他们是这么看的,那就随它去吧。
年轻人想知道得更清楚些。“你就是来找那个的吗,黑发人?”
钨兰·铎尔回答得很谨慎:“我还没有定下计划。”
“但你穿红衣服!那是抢匪才穿的!”
这种思维方式真是够混乱的,钨兰·铎尔想。像有一块巨石塞住了他们思考的河流,把水流弄得四散喷溅。于是,他回答说:“我们那里,想穿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
年长者急忙接话:“可你穿绿裤子,显然你决定要为绿族人抢东西。”
钨兰·铎尔耸了耸肩,觉得那块大石把对方的智慧水道塞得死死的。“随你的便……那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没有其他人。”年长者回答,“我们是安普理达弗的绿族人。”“那么——劫匪朝谁打劫呢?”
年轻人不安地动了动,回到正题上。
“抢匪会洗劫恶魔卡兹达的殿庙废墟,找洛戈尔·多美东弗那块已经不见的金属片。”
“这么说,”钨兰·铎尔讲,“我或许算个抢匪。”
“是帮助绿族人的。”年长者斜了他一眼。
“够了,够了,”另一个说,“太阳过了天顶。
我们最好往回走。”
“好,好。”年长者忽然来了精神,“太阳落下了。”
年轻人看向钨兰·铎尔。“如果你打算去抢劫,最好跟我们一起走。”
钨兰·铎尔在驳船上系了根绳子,把自己的帆升到桅杆上,三人调转船头往岸边驶去。
映着午后阳光的海浪拍打着林木繁茂的小岛,景致非常迷人。转过东边的海岬后,安普理达弗就在眼前了。
一排低矮的屋子面朝海港,后面是高耸的塔楼。
钨兰·铎尔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高楼——金属塔尖耸入云端,映射着落日的光辉。这样的城市属于过去的传说,属于地球的年轻时代,属于流逝在时光中的迷梦。
钨兰·铎尔悄悄打量着驳船,打量着两个渔民粗糙的绿色衣衫。他们是乡下人吗?如果他像现在这样走进一个繁华城市,会不会沦为他人的笑柄?他不安地背过身,咬着嘴唇。照坎代弗所说的,安普理达弗应该是个残桓断柱的瓦砾堆,就像凯茵旁边的旧城……
夕阳落到水面,钨兰·铎尔惊愕地注意到高塔底下的瓦砾:那里才是他意料中的景象,正如坎代弗所预想的那般荒凉。奇怪的是,这番现实瑰丽异常,更显出安普理达弗旧日丰碑的高贵。
风力变缓,两条船的速度慢了下来。两个渔民露出焦急的神色,小声交谈了几句,调整风帆加快航速。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驶入堤岸,紫色的霞光已经横过城邦,高塔变成了硕大的孤岩。
他们在暮色中将缆绳系到岸边的木栓上,把船停在其他或绿或灰的驳船之间。
钨兰·铎尔跳上码头。“等会儿,”年轻人盯着钨兰·铎尔红色的衣裳,“穿成那样不合适,哪怕是在夜里。”他在一个箱子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件绿色斗篷,破破烂烂的,还有一股鱼腥味儿。“穿上这个,把帽子拉下来盖住你的黑头发……”
钨兰·铎尔照办了,偷偷扮了个嫌弃这东西的苦相。他问道:“我今晚能在哪里吃饭睡觉?安普理达弗有客栈或旅馆吗?”
年轻人冷淡地答说:“你可以在我家走道里过夜。”
渔民们把今天的收获甩上肩,上了码头,紧张地朝那片瓦砾东瞧西望。
“你觉得不安。”钨兰·铎尔观察着他的表情。
“对,”年轻人说,“晚上会有冈斯在街上游荡。”
“冈斯是什么?”
“恶魔。”
“有许多不同种类的恶魔,”钨兰·铎尔语调轻松地说,“这些算哪一类?”
“它们像长得模样可怕的人。有特别长的胳膊,会抓住撕裂……”
“啊呀!”钨兰·铎尔嘀咕了一声,摸向剑柄,“为什么你们容忍这种东西在屋外晃荡?”
“我们伤不了它们。它们既凶残又强壮——幸亏不太灵活。运气好又当心点的话……”
这下子,钨兰·铎尔瞧着瓦砾堆的神情也跟渔民们一样小心翼翼。这些人熟悉这片地方的危险,在深入了解这里之前最好听他们的劝告。
三人在一片墟迹间穿行,走入一条幽谷似的街巷,两旁的高塔挡住夕照余晖,投下幢幢黑影,漫出层层阴霾。
简直死气沉沉!钨兰·铎尔这么想着。这片地方笼罩在尘封的死亡柩衣之下。从前熙熙攘攘的安普理达弗在哪里?死者的尘埃和最后的呼吸混在海水中,包围着还活在地球上的其他男男女女。
钨兰·铎尔和两个渔民走下大街,小小的人影在梦幻般的都市中飘移,钨兰·铎尔冷静地左顾右盼……黄金王子坎代弗说得对,安普理达弗确确实实是古迹。一扇扇窗户彰显着一片片漆黑,水泥遍布裂缝,阳台摇摇晃晃地吊着,层层街台上堆积着灰土尘埃。瓦砾残片积满大街小巷——要么是倒塌廊柱的碎石块,要么是破烂变形的金属渣。
但是,在建造者用了不受时光影响的材料与永不停息的动力的地方,安普理达弗仍在延续着某种诡谲不灭的生命。某种黝黑发亮的带状物像水流一般在街道两边流淌——两边慢,中间快。讲求实际的渔民们踏上这条黑带,钨兰·铎尔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走上速度较快的中间部分。“安普理达弗的路居然像河一样流动,”他说,“你们把我叫做魔鬼;照我看,事情正相反。”
“这不是魔法,”年轻人立即反驳,“安普理达弗的路就是这个样子。”
街边不时会出现十英尺高的石砌门廊,好像是通往街道下方的坡道入口。
“下面是什么?”钨兰·铎尔问。
渔民耸耸肩。“那些门关得很紧。没人进去过。
传说那是洛戈尔·多美东弗最后的作品。”
钨兰·铎尔没有进一步发问,只是观察着渔民们越来越紧张的神色。受他们的忧虑感染,他一直把手搭在剑上。
“安普理达弗的这一片地方没人住。”年长的渔民哑着声音悄悄告诉他,“这里比你想的还要古老,有鬼怪出没。”
大街通到中心广场,一座座高塔就在他们面前。
滑动的步道渐渐停下,就像水流进了池塘。钨兰·铎尔头一回在这里看到了人造光一一有某个明亮的光球,吊在环形的金属撑架上。
灯光中,钨兰·铎尔见一个穿灰外衣的年轻人跑过广场……废墟中有动静,渔民们倒吸一口气,伏下了身。某个尸灰色的东西跳到光亮处。它垂下的长胳膊疙疙瘩瘩的,腿上是脏兮兮的皮毛。霉白色的尖脑袋上瞪着一双硕大的眼睛,两根獠牙悬在下颚突出的嘴外边。它扑向穿灰袍的人,抓起他塞到胳膊下,然后转过身,投给钨兰·铎尔和渔民一个不怀好意的得胜眼神。现在他们看清了,被抓的原来是个女子……
钨兰·铎尔拔出了剑。“别,别动!”年长的渔民低声说,“冈斯会走开的!”
“但它抓了个女人!我们得救她!”
“冈斯谁也没抓。”渔民扣住钨兰·铎尔的肩膀。
“你瞎了吗,老兄?”钨兰·铎尔叫道。
“安普理达弗除了绿族没有其他人。”年轻人说,“待着别动。”
钨兰·铎尔犹豫了。难道说穿灰衣服的女人是个鬼魂么?如果是,为什么他们不说得明白些?冈斯大摇大摆地走向一座有黑色破拱门的高楼。
钨兰·铎尔跑过古城安普理达弗的白色广场。
怪物拧过身,冲他挥出满是瘤结的巨臂,这条有一人高的胳膊末端在一丛白毛里支出了几根手指。钨兰·铎尔挥剑狠劲一劈,冈斯的前臂顿时血肉模糊,骨渣飞溅。
钨兰·铎尔向后一跳,避开喷溅的血浆,低头闪开另一条扫过的巨臂。他再次出击,又是狠劲一砍,另一条胳膊也松软垂落。接着他一跃上前,将剑刃扎进怪物的眼中,直插脑颅。
剧痛之下,怪兽在广场四下跳蹿,发狂地不停蹦跳,然后死了。
钨兰·铎尔气喘吁吁,克制着反胃的感觉,低头看向瞪大了眼睛的女子。她虚弱地站起身。他伸手扶稳她,发现她很年轻,身材窈窕,一头及肩的棕发随意披散。她的面庞美丽动人——钨兰·铎尔想着——坦白直率,目光清澈,天真无邪。
她看来没注意到他,但还是侧过身,用灰袍裹住了自己。钨兰·铎尔开始担心她被吓坏了。他走上前盯住她的脸。
“你没事吧?怪物有没有伤着你?”
她满脸惊恐,似乎把钨兰·铎尔看成了又一个冈斯。她的目光掠过他的绿色斗篷,迅速扫过他的脸,他的黑色头发。“你……是什么人?”她轻声问。
“一个陌生人。”钨兰·铎尔答道,“不懂安普理达弗的行事方式的陌生人。”他左顾右盼想找到那两个渔民,他们早就不见了。
“陌生人?”姑娘反问,“可是卡兹达祷文说,冈斯已经把安普理达弗灰族人以外的人全杀光了。”
“卡兹达和潘修一样没说实话。”钨兰·铎尔指出,“这世上还有很多人。”
“我必须相信你。”姑娘说,“你在说话,你的确存在——这很清楚。”
钨兰·铎尔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避开绿斗篷。它尽是臭鱼腥味,于是,他干脆扯下它丢到一边。
她瞧见了他的红衣服。“一个抢匪……”
“不,不,不!”钨兰·铎尔解释说,“老实说,我觉得这种谈论颜色的话真无聊。我是凯茵的钨兰·铎尔,黄金王子坎代弗的侄子,任务是来找洛戈尔·多美东弗的金属片。”
姑娘惨然一笑。“抢匪都这样,都穿红色。每个人都跟他们做对,因为他们穿红色,人人都知道他们要么是灰族人,要么……”
“要么什么?”
她看起来有些困惑,像是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鬼魂?恶魔?反正是安普理达弗上奇怪的灵异现象。”
“所以无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钨兰·铎尔道。他瞥了一眼广场,“如果你愿意,我送你回家;也许能找到一个可以过夜的角落。”
她说:“我欠你一条命,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
可我不敢带你回我住的地方。”她的目光从他的上身滑到他绿色的裤子上,然后转开。“会引来混乱,没完没了地解释……”
钨兰·铎尔问道:“这么说,你有同居的伴侣?”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在古城安普理达弗的阴影里,她竟抛给他这样奇特的媚眼,独特的挑逗。穿着粗布灰袍的姑娘侧过脸,黄色的秀发垂在肩头,钨兰·铎尔虽说心里有别的想法,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维持着优雅的风度。
“不,”她说,“还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
一记轻响打断了她,她身子一僵,心惊胆战地望过广场。
“可能有更多的冈斯。我得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我们明天再谈……”
她带他穿过一道拱廊,走进一座高塔,上到某个夹层。“早晨之前你在这里都会很安全。”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我会给你带吃的来,如果你等着我的话……”
“我等你。”
像是想避免看到他的红衣服,她的目光摇摆不定地垂下,扫过他的绿裤子。“我还会给你带件披风来。”她走了。钨兰·铎尔看着她像个幻影一般飞快地掠下楼梯,出了高塔,然后不见了。
他在地板上安然躺下。地面是某种柔软有弹性的东西,摸起来挺暖和……真是个奇怪的城市,钨兰·铎尔琢磨着,一个奇怪的民族,反应出入意料地冲动。也许他们实际上都是鬼魂?他陷入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最后醒来时发现,拂晓的淡粉色已经渗入了拱廊之间。
他站起身,搓了搓脸,犹豫一阵之后从夹层下到塔底,走上外面的街道。一个穿着灰色罩袍的孩子看到了他的红衣服,目光扫过绿裤子,接着尖声惊叫着奔过广场。
钨兰·铎尔骂了一句,退回阴影中。他原以为不会有人。若是敌人,他还可以反击或逃走,可面对这种让人不知所措的惊慌,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是那个姑娘。她仔细地在阴影中搜寻,脸绷得紧紧的,一副焦急模样。钨兰·铎尔从黑暗中走出来。她突然笑了,神情为之一变。
“我给你带来了早餐,”她说,“还有一件合适的外衣。”
她在他面前放下面包和熏鱼,从一个陶罐里倒出温暖的青草茶。
他边吃边瞧着她,她也瞧着他。两人之间有些紧张:她并不觉得彻底安全,而他感觉到了她的精神负担。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钨兰·铎尔。你呢?”
“伊莱。”
“伊莱……就这样?”
“需要更长些吗?这就够了,不是吗?”
“哦,是的。”
她交叉双腿在他跟前坐下。
“跟我说说你来的地方吧。”
钨兰·铎尔说:“阿斯科莱斯现在大部分都是森林,很少有人想外出旅行。我住在凯茵,一个非常古老的城市,也许跟安普理达弗一样古老;不过,我们那里没有这样的高塔和会移动的路。我们住在大理石和木头建造的老式宫殿里,连最穷的人和大部分仆人都住在里面。其实,有些漂亮房子因为没人住,都塌了。”
“你们的颜色是什么?”她试探着问道。
钨兰·铎尔不耐烦地回答:“这是废话。我们什么颜色都穿,没人对这事说三道四……你们干吗这么操心颜色的事?就说你吧,为什么你穿灰色而不是绿色?”
她的眼神游移不定,避开了他的目光,不安地绞着手。“绿色?那是恶魔潘修的颜色。安普理达弗没人穿绿色。”
“当然有人穿绿色。”钨兰·铎尔说,“我昨天在海上遇到过两个渔民就是穿绿色的,是他们把我带进了城。”
她摇摇头,悲伤地笑了笑:“你弄错了。”
钨兰·铎尔坐回原位。一会儿以后,他说:“今早有个孩子看到了我,尖叫着跑了。”
“是因为你的红衣服,”伊莱说,“如果有人想给自己挣得荣誉,就穿上一件红衣服穿过城市,到潘修早已荒废的神庙,去寻找洛戈尔·多美东弗那块丢失的半块金属片。传闻说如果灰族人找到了丢失的金属片,他们的力量就会再次强大起来。”
“如果神庙已经荒废,”钨兰·铎尔淡淡地提问,“为什么还没人拿走那块金属片?”
她耸了耸肩,茫然地望着前方。“我们相信有鬼魂在看守着它……不管怎样,有时候也会发现穿红衣服的人在卡兹达的庙里搜东西。一被发现,他就会被杀死。穿红衣服的人是所有人的敌人,每个人都可以对付他。”
钨兰·铎尔站起身,用姑娘带来的灰袍裹住自己。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着,快速站起来。
“我想去找洛戈尔·多美东弗的金属片,卡兹达和潘修的庙都要找。”
她摇头。“不可能的。卡兹达的神庙禁止德高望重的神甫以外的任何人进去,潘修的庙又被鬼魂看守着。”钨兰·铎尔咧嘴一笑。“如果你能指给我看这两座神庙在哪里的话……”
她说:“我跟你一起去……但你得一直裹着这件披风,不然我们俩都得遭殃。”
他俩来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