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个瘦高个男子宣布正式开会,苏珊和他一起主持。
“警察目前还在蓄势待发,”他说,“但我们在新休斯敦的大势已去。天一黑我们就要解散、撤退或混入城市。藏在斯皮尔峡谷里的越野车将向北进发,我们将在那儿再次发动革命。”
这个人显得那么疲惫而又失望。“你们全都明白,这只是一种可能。现在我们所能做的最明智之举就是建立隐蔽哨所。好啦,局势变成了这个样子。恐怕我们正在失去太空控制权。而且我们是坚持下来的最后几座城市之一。”
他同苏珊商量了一下。“你们当中有想继续留在这座城市中的,我们在这附近还有一些房间,里面还有空气,另外,还为你们准备了假身份证,上面有你们的照片、指纹和所有的一切。”
他和围在身边的人低声商量些什么,金格·西姆斯来到我们这边。房间里的四五十个人开始讨论起来。“好的,天亮之前先休息。现在就到这里。”
情况就是这样。埃塞尔和尤利正在隔壁房间争论该怎么办。可我甚至想都懒得去想。我就要投身于一场混乱之中,从某种奇特的意义上说,我似乎最终还是和星际飞船走了同一条路……封闭在……个小小的地下居所,必须努力工作建立一个生命维持系统。我已下定决心。再说,我们仍然是在火星上,仍然在同委员会作斗争。我求仁得仁,夫复何憾?快没时间了。我很想休息一下,我已经写了一个多小时。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我那些来自“赭鹰”号的朋友都一起走……这是埃塞尔和尤利刚决定的。我想到星际飞船飞走了,远离了这一切……
想到我的父亲,思绪纷杂而又混乱,无法一一道来。
警察将紧随我们进入这片杂乱的地域。委员会打算斩草除根。
但是,这一妄想恰是我们最终将会胜利的部分保证。我们回到这个红色的星球不是为了重复悲惨的历史错误,决不是的。即使表面上看像是如此。火星人需要自由,需要真正的自由。
我就要和安德鲁一起钻进汽车,他是这么对我说的。他的姐姐和我的同伴们在一起。今夜的逃亡极为危险。我在小行星带星际飞船上所梦见的一切好像都成为了现实……在我有生之年,我将水水远远奔跑在红色的火星地面上。不同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是他们在追踪我。
断面扩大体系的形成产生了作用。
我们乘一百辆越野车来到遗址,车队在布满岩石的平原上扬起一片褐色的尘土。这个地方看上去像其他年轻的火山口一样:有一道斜坡,我们可以把车直接开上去;接着是平顶、对称的环形山;四周是覆盖着喷出物地质的圆丘山坡。从外表来看,火山口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座火山口也不例外。但我一看见它,心就狂跳起来。这个时刻让我等了很久。
我穿上防热太空服,命令坐在车上的学生们也都穿上,我要他们和我一起爬上环形山。我咬咬牙走到萨塔乌尔和彼特林尼的车旁,敲敲他们的车门玻璃,车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两张长得颇为相似的脸一起伸出来:这是我的挖掘工作的两个负责人。我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们我要和几个学生爬上环形山,四处查看一下。
萨塔乌尔活动活动他那饱满的肌肉,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支帐篷呢?”
“干那种事的人你有的是,需要几个人上去证实一下我们是否到了预定的火山口上。”
……找借口,这是个错误。“我们是在预定的火山口上。”萨塔乌尔说。
彼特林尼呵嘴笑道:“你难道认为我们没到预定的火山口吗,雅尔玛?”
“我确信是在这儿。不过赶在帐篷都搭好之前去看看总没有坏处,对吧?”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一言不发,让我发烦。“好吧,”萨塔乌尔说,“你去吧。”
“谢谢。”我说,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彼特林尼扫了一眼萨塔乌尔,看这个火星勘察处的头头是否明白这里面的讥讽意味,但是萨塔乌尔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个笨蛋警察。
我猛地一扭头,领着十几个学生,带着一些器材向环形山进发f。正是下午时分,我们徒步爬上平缓的斜坡,太阳正照在肩头,四面暮式镜几乎是悬在头顶上。离开萨塔乌尔和彼特林尼,不用和他们打交道,我心情好多了,我把那些学生甩在了身后。当我快步疾走的时候,他们知道最好别赶上我。那两个笨蛋,想到他们,我在寒冷的高地空气中呼出团团棉花球般的雾气。这是我的挖掘工作,我奋斗·了二十年才把这个地方从委员会的黑名单中要过来,要不是……个朋友进了委员会,我努力一百年恐怕也休想得到他们的许可。
但是他很高兴在我从系主任的位置上引退后批准了这次挖掘。这样的话,新的系主任彼特林尼和委员会的走狗一道倒成了这次挖掘的共同负责人;而我呢,尽管这次挖掘与我的研究休戚相关,却险些不让我沾边。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不得不卑躬屈膝,直到他们准许我参加勘探。而我的朋友只是笑着说:“你能去就已经是幸运的了,你这个可怕的激进分子!”
可是我们终归是到了这里。我费力地竖起一块岩石,告诉自己,我们来了,一扫由政府泼到我身上的所有晦气。我们来了,这就意味着,无论发生过什么,我还是胜利了:这个地方已经第一次脱离黑名单,现在它就在我眼前,隐约可见……啊!……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我加快了步伐。惟一使我不好意思在山坡上蹦蹦跳跳的原因是因为有学生跟在后面。越离火山口边缘越近,喷发物质也越陡峭、越崎岖,头顶上的岩石直插入淡紫色的、灰蒙蒙的天空,这倒给了我一个继续向上爬的理由,好清除掉它们,在我下面。那些同伴的呼叫声听起来像是雀鸟唧唧喳喳。在被挤压碎裂的玄武岩之间是冻得嘎吱嘎吱响的流沙。
山坡渐渐平坦,我来到火山口边缘,一道深褐色水泥堤覆盖在上面。我跑过去一看,是水泥,有钢顶覆盖在上面:这是22世纪初期的穹顶结构。这样看来,我们找对了地方。从我现在的位置上,我可以看到火山口边缘四周的景色,筑堤或伸展着,或收缩着,以保持其平坦。火山口下到处是伸出堤坝的支柱,有两米长的、五米长的、十米长的;有的折弯了,有的折断了。这正是穹顶的支柱。有几次堤坝被炸得掉进了火山口边缘,有一次轰炸正是从我这么近的距离发出的,我走过去瞧了瞧。断裂处的水泥已经缩小到像黑乎乎的沙砾一样,用手一搓就碎了,粉屑钻进了我的手套。他们就这样炸毁了穹顶。我摇摇头,毫无疑问,这对居民们是毁灭性的打击。
汉娜·英格塔在我的学生中还不算很笨,她突然出现在山口边,打断了我的察看。
“尼德兰德教授!”她喊道,戴着手套的两根手指夹着一块蓝色的塑料片,举着给我看。
“什么东西?”
“看这个……这是块标志牌。”
我从她手上接过塑料片,细细端详。
“炸药公司把它们放进产品中,这样他们就能断定谁的产品有什么特点……”
“我知道什么是标志牌,英格塔。把这个放回你发现它的地方。
你懂得挖掘的过程,不是吗?不要移动任何东西,除非是出于秩序井然的发掘工作的需要,能为他人证实或者为权威公认的资料记录在册。尤其这次发掘要注意。你也许已经破坏了这块塑料片的信息价值了。”
她垂头丧气地转身走到火山口边。不过学生就是这样学习的o“你要保证放在发现它的那个地方!”我在她身后喊道。
她是那种类型的学生:学习起来进步很快,而对诸如实用的方法之类的东西总是丢三落四。毫无疑问,关于这座城市毁灭的一整套理论就从她发现的这块塑料片上开始。但是她太年轻了,一个世纪或两个世纪的失败经历也许将使她明白,为火星的历史建立起证据需要什么样的努力。
我走到火山口边缘靠里面的那一圈环沿上,俯视那极为险峻的岩石,它矗立在火山口的底部。
三百年来里面积了许多沙子,可仍有些房顶露在外面,站在我这个位置上看,它就像是位于碗状洼地底部泥坡上的一个村落。山坡有正方形和长方形的,几个山坡一起形成了一个填满沙子、凹陷下去的、纵横交错的网格状结构,这一度曾是繁华的街道和宽阔的林阴道。这个网格一直延伸到各个方向的火山墙边,不过东边那一块已快被沙子掩埋掉了。
我浑身微微发颤,大着胆子走近悬崖的边缘。下面就是新休斯敦的废墟。我就出生在这座已经毁灭的城市里,我的最初岁月就是在这片火山口地区度过的。事实上,正是这一点令我无法让发掘工作得到批准,尽管我从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我的出生地:那又意味着什么呢?没有人记得自己的童年。我只知道我和其他人一样出生在那里—一我查过。我的动机在某种程度上是出于个人的原因,只不过没说出来,没被看出来罢了,当挖掘工作被批准,我被允许参加挖掘时,这一点也被默许了。
无论如何,当我俯视着山坡上的屋顶、太阳能板的背脊和填满沙土的街道时,我全神贯注地在这格局中、从风雨刻蚀的笔直陡峭的沟壑一直到火山墙上仔仔细细地搜寻,以为能够回忆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岁月。但这里不过是一处旧址,一座已成废墟的古城。
新休斯敦。在2248年的动乱中,暴动者接管了这座城市,与火星发展委员会的警察交战。(我肯定在那儿吗?)警方的记录说是叛乱分子炸毁了穹顶,摧毁了城市,杀戮平民。而地下出版物的说法却正好相反。我要从这片废墟中揭开事情的真相。
因此,当我仔细搜寻着火山口的底部和它那若隐若现的网格时,已接近傍晚时分,越来越浓重的阴影加深了我的感受,我脉搏加快,情绪激奋。因为我梦寐以求的就是想发掘一座已遭毁灭的火星城市,而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现在我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考古学家了。我在课堂上讲过的挖掘场景在我脑子里混作一团……所有那些被侵略者夷为平地的城市:特洛伊、迦太基、巴尔米拉、特诺哥提特兰城,经科学家的努力都已重现于世。如今,新休斯敦也将名列其中,它将再次被载人史册。哦,是的……正是在挖掘开始之际,这个地方还寂寞地躺在自己的阴影中,充满了一切可能性。此时,人们可以把这片废墟想象成帕塞波利斯那样古老、壮观的城市,在满是裂缝的粗石表面下是好几个世纪的地层,埋藏着无数残骸,我们可以破译,可以理解,从那沉寂的过去重新获得认识,珍爱它,使它永远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啊,在下面的废墟中,我们有可能发现“任何东西”。
当然,独立在夕阳中,站在埋藏丰富的旧址上,很容易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一切,包括自己,看上去都那么光彩夺目,意义深远。
回到下面的帐篷里,心情可大不一样。晚上,我走进宽敞的公共帐篷,所有的人都在庆祝顺利到达目的地。我的感觉就像一只蚂蚁掉进了蜘蛛网一般。萨塔乌尔及其火星勘察处的手下们紧盯着我。彼特林尼和他那些冒冒失失的学生在桌旁围成一圈,也瞟了我一眼。我的学生们还有麦克尼尔和卡列宁冲我直眨巴眼,那样子蠢得像绵羊。我过去找那些克来塞特人,终于在餐厅里找到了他们,和他们安安静静地吃了顿晚饭。我和他们不怎么熟,但我们年纪相仿,都懂得不去打扰别人。可因为他们在供水站有工作要做,马上就要走了,去西南距我们这儿几公里远的地方,这对我真是太糟了。
于是我又回到公共帐篷里,回到那争论不休或搬弄是非之地去。彼特林尼的那帮家伙性情暴烈,言语乏善可陈……除了向萨塔乌尔表示他们有多么忠诚可靠,会多么坚定地依据“事实”办事而不危及官方对新休斯敦历史的定论,就没什么了。他们就会这一套。萨塔乌尔则……一笑纳。他最喜欢喋喋不休地说些关于雅典和巴黎火山城市计划模式的废话,因为这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避开发掘工作这个核心问题。看到自己的权力在我们身上产生效应,他,那蓄着小胡子的发青的下巴洋溢着快活的生气。我真受不了,只好出了帐篷。
看来只好到小休息室里去找彼特林尼,但是彼特林尼比萨塔乌尔更神经兮兮,这就好比从牙医手里又落到耳科专家手里一样(我的听觉较差):总会有人来拾掇你,但好在没有钻牙器具。
“好啦,雅尔玛,从火山口边缘往里面看是什么光景?古城还在那儿吗?”
“嗯 …是的,在那儿。”
“你在火山口边缘上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嗯 —当然,有穹顶结构。我还不清楚,得等我们对它做更进—步的研究。”
“那当然。”
“然而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是啊,如果有的话,我想我们会从你的学生那儿听到的。”
“你这样认为吗?”
“峨,好了,雅尔玛,你是了解学生的。”
“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你是大学里的骨干,雅尔玛,你在那儿呆的时间比那些大楼还要长。”
“不完全是这样。再说,只有大楼会一直矗立不变,而学生却是走马灯似的换。直到你不再教那些来自不同文明背景的学生。”
彼特林尼仰天大笑:“得啦。”他说着一下子突然严肃起来,而且确信了我已经看到他现在是认真的,才说:“我一时还很难胜任你的位置,是真的。”
“胡说。你将会是最出色的系主任。”
谈话渐渐随意起来。这会儿我倒要看他怎么说服我。他说得很动听。不过彼特林尼的问题在于他过于露骨。他是那种活一辈子就是为了进入权力殿堂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围绕着这一目标而进行的。我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因此分辨得出这种类型的人。但彼特林尼对自己的目的总是不加掩饰,这会给他的升迁带来麻烦。最优秀的政治家有时会故意装聋卖傻,这样人们会很愿意以各自的方式来帮助他们。
他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谢谢你那么信任我,赞成我……现在……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说……我知道你是想通过这次发掘证明这里发生的事。请相信我,我对此深表同情。但是这得有证据,雅尔玛,艾米斯的报告你是知道的,还有谢伊上校的报道,那些东西总不可能是伪造的。”
“那些东西当然是伪造的。”我昂着头,不解地对他说,“那都不是事情的真相,彼特林尼。事实在这儿,在挖掘现场。惟一可靠的证据就在这儿,因为这座城市不会撒谎。我们来看看将发现些什么。”
“做好失望的准备吧。”他又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对你这样说是为了你好。”
“谢谢啦。”
我想到该回自己的帐篷看看书了。我的上司们令人无法忍受,同事们则令人气恼,我的学生也蠢得要命。可就在这时,汉娜·英格塔出现在我的面前,好像我用意志召唤了她似的。她热情地邀我和她喝一杯,我不好拒绝,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跟她来到餐厅的酒吧间,她一边调酒一边叽叽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