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全身僵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帐篷收起来。
动身以前我把这块地方检查了一遍,在我所处谷口东面的一个陡坡上发现了另外一块标记。积沙堆在它的周围,使它看来像是尘土堆中的几粒石子,但没错,它是个标记。在它的边上已经长出了地衣。
我“嚓嚓嚓”地翻过这道陡坡,回到拖车。
新标记指示的路线与我前天晚上标出的不同,但我一旦进入红点标示区,一百万分之一的地图就不会有多大用途,而这块标记指示的路线可能一直通往那里。于是我拉着拖车翻过陡坡,但差点扭歪了脚脖子。
“这可不行。”膝部的肌腱炎发作得厉害,可我不理会它。
我把拖车丢在第二个标记处,然后去找第三个。
这个又在另一个山坡后面,很大,但已经倾塌在一边,如果不仔细看,只是山脚下的一堆乱石。
地形如此崎岖难行,可算是我倒霉,可是其中也有道理。叛乱者一定把他们的藏身之所建在了最难以发现的地方。
话虽如此说,翻过这道坡我差不多休息了整整一个小时才缓过气来。我把氧气供应调大一点点,然后继续寻找。
接下的一块标记引我沿着一条狭窄低浅的滑道爬上一大片斜坡,像是一座大山的一个侧面。
我一边庆幸自己不用再翻刚才那样的山坡了,一边拉着拖车沿滑道往上攀,一次只爬20步,然后就停下来缓口气,恢复体力。
山坡上很热,至少我身体向着太阳的一面很热。我吃惊地发现时间已是偏午。汗珠从眉毛上流到嘴里,咸咸的很受用。我移动手臂时,隔那么一点点远看自己的手掌都有点模糊。
朦朦胧胧地想着卞一个标记会在什么地方,我又开始往上爬。
快到坡顶,我似乎觉得整个混乱地域都侧立起来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身影也在前面爬着。
我的心狂跳起来,连耳朵里都响着砰砰的声音。“喂!”我虚弱地喊了一声,然后又集中全身力量大叫:“喂!喂!”
那身影没有停下来。它穿着连头盔的保护服,由于滑道最后一部分很陡,它几乎俯成了90度。
它爬得很快,我必须加快步伐才能赶上。我再次把氧气流量调大,跟着这位神秘的同行者追了上去。
它翻过滑道顶部然后就消失了。当我自己也爬到坡顶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它正越过一片高台地,比起刚才我们爬过的那堵陡墙,这片地平坦多了。
如此说来,叛乱者把他们的避难所安在了混乱地域中心的一群陡峭山峰之间,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碗形盆地。真是高明极了。
汗水流进了眼睛,我感到刺痛,泪水涌了出来,使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
我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法说出话来。“别走得那么快!喂,那边那位!停下。”
这片台地突然隆起,然后又往下降,隆起的峰脊往右边升高。
紧接着台地的边缘又是一道宽阔的山梁,很容易爬,但是山侧排着一层层破碎岩石,像是嶙峋的瓦片,要把车子往上拖一步都很艰难。我感到身上每一处皮肤都好像着了火,全身都泡在自己的汗水里。
头顶山坡上那个身影站直了身子,回头看我。它招了招手,示意要我跟上去。
“好!好,”我说,喘了一口气又说,“只是,慢点走,哎。”
但它没有慢下来,我必须继续赶快,可越走还是离它越远。
在它往上不远处是块圆形岩石,再往上就是天空。这意味着它马上要越过山顶,不知走向何处了。
我恐慌起来,把拖车猛力拉到一边,用石头垫住车轮,然后扔下它只身一人急急爬上山去。
幸好我这样做了。即使没拖车的负担,我也只能勉强走到山顶圆石边,然后我还得跪下来,手足并用地爬过这块石头,虽然它并不很大。
翻过这块石头,我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鞍形结构边上,再过去是一个更高的山峰。我可以看到许多公里远,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展开,慢慢地一点一点往上升。我们现在是在一个圆圆的鞍背形小山上,正处在奥利姆这个巨盆的底部。
那个身影就站在马鞍里面看着我。它头盔的脸罩反射着下山太阳血红的光辉。
我在山顶向他挥了几下手。
那块脸罩仰了起来,阳光的反射随之消失,然后脸罩玻璃又低下来变成了血红。
我跌跌撞撞地翻过下面一块圆石,攀上马鞍。我全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几乎都迈不开步了。
我的同行者总算留情,站在那儿没动。
不一会儿我已和它面对面站着。它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摊开双手:“我来了。”
没有动静。然后它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耳朵。一个简单明确的动作。
“你再也不需要全封闭头盔了,”我说,“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空气,可以呼吸,可以说话。戴着那东西你没法和我说话。”
没有回答。我抬起手模仿解开头盔的动作,但这也没能引起任何反应。
我向前走了一步,它就向后退了一步。
我抬起双臂,张开戴着手套的手掌,向它演示我怎么能伤害它呢?
可能我的同伴理解了这手势的意义。无论如何,它允许我走近了。
我从侧面向它靠拢,让阳光的反射慢慢溜开。这时我看出来了它是埃玛。
她和照片上几乎一模一样:棕色的眼睛,往下紧抿着的嘴唇,一两绺黑发。
我惊得呼吸都停止了。
“那么你真的活下来了,”我耳语似的说,“啊,埃玛。是我。我是说,我的名字叫雅尔玛·尼德兰德。我找到了你。我就是来找你的。我发现了你的日志。我希望和你们呆在一起。我不回去了,永远不。那边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我挥挥手和世界告别。“什么也没有,”我说,“我这一来就永不回还。”
她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沿着鞍形山的脊梁走去,并回了一下头看我是否跟着。
我紧跟在她身后,尽管脚下踉踉跄跄,视线却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越看她我就越看不够……埃玛·韦尔!她就站在那儿!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内心的惊喜难以抑制!即使走路她也很快,我必须努力才能跟上她赛跑运动员的步伐,但现在我觉得强壮,我能跟上。
当我们走到鞍背尽头的高峰时,太阳已经下山,我们停步站在四个黄昏镜像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现在她的脸罩玻璃上已经没有了反光,所以她瘦瘦的脸颊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我再次示意要她除去头盔,她摇了摇头。
她显得老了一些,这使我很高兴;这已是她生命的第四个世纪,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她脸上刻着岁月留下的皱纹,眼睛里充满了智慧。
她拉着我的手领我爬上最后一个斜坡,登上了最高峰。
在这里我看到在峰顶最后一堆卵石下面原来是空的。就是说,她领我进了一间没有墙壁的房间。
房间地面上铺着平滑的石头,树立在地面上的只有一圈刻有沟槽的柱子,有我们身高的两倍。这些柱子支撑起的房顶也一样平滑,房顶上面就是那堆峰顶卵石,参差不齐,形状像锯齿。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埃玛笑了,领我从两根支柱间走进这间……亭子的中央。
房间里充满了黄昏镜像投下的光线,周围排着一圈柱影。整个混乱地域都在我们脚下,一望无际都是乱石,高低不平,明暗相间。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这是不是你们的了望台,从顶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是不是个庙宇?你们的避难所是不是就在附近?”
她点点头。
我走到房间北面的边缘,正对着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一道宽阔的山坡往下延伸,最下面是模糊的阴影。
我在石头地板的边上坐下,十分疲倦,却又十分快乐。
埃玛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放在我的头罩上。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为什么要远来此地,”我说,“不是因为害怕委员会,而是因为这地方本身。在这里火星才真正是火星,我们本来一直就应该让它成这个样子。一座古希腊庙宇,可以在这里对周围的大地沉思默想,一件雕塑,它的加工制造非常缓慢,由这个行星本身主宰。还有那些生命……地衣和苔藓,景天和沙地草,报春花和岩素馨……在水塘边顽强地生长,多么可爱。荒野中这么多的绿色草地。不久以后下面那地方就会成为一道林木线……—火星杜松,你看到过吗?啊,埃玛……我们拥有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多美妙的世界!”
她握着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领我沿北坡往下走了几步。
我正迷惑不解的时候,她往下指了指,指着我们两人之间的那片地面。
在蓝靛一样暗淡的天空下,我开始很难看出它们,但随之我看清了她指着的东西,于是我想她一定听到了我说的那些话。
它们是高山花卉,一丛一丛生长在棱角分明的片状岩石间:龙胆和虎耳草,报春花和西藏大黄,在暮色中就像星星点点的浅淡色彩。
我再抬头看时,她已经不见了。我只瞥见一眼她迅速往坡下走去的身影。我一边使劲叫她停下,一边赶了上去。可脚下一绊,赶不上了。
“埃玛,别走,别走。”
天色已黑,我已经看不到她了。可能她的氧气没有了。
我试着爬回这道宽坡的坡顶,可无法做到。回到拖车那里是决不可能了。
我慢慢地把厚厚的面罩窝拉下遮住鼻子,把头罩的护目镜拉下来,再在保护服前臂操纵板的温度调节盘上把温度调高,然后往上爬,一直爬到一步也挪不动为止。这时我就躺下来。我不知道能否活过今晚。
我就这样躺在一块大石头的背风面,心里想着,她一定是氧气不多了。或者,这是个考验,用这个方法把意志薄弱的人剔除掉。明天早上她就会回来接我。然后我就昏睡过去。
晚上有好几次透骨的寒气把我刺醒了,可我只是挪动一下身子然后又睡着了。但最后寒冷终于战胜了疲倦,我坐直冻僵的身子,活动活动手指和肩臂来取暖。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夜已经长得好像过了许多年,而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混乱地域的黎明。第一颗镜式太阳阿基米德冲破遥远的地平线,世界于是由黑色变成了灰色;接着又升起两颗镜式太阳,又是一颗,形成早晨镜式映像的完整菱形。镜式黎明中的混乱地域是一片灰色,顶上罩着蓝灰色的天空。我喉头痛得厉害,头也一突一突地作痛。
一小时后太阳升起来了,灿烂的黄色光芒像凝胶一样滚过大地。
我一点一点地爬起来并攀上山坡,但我好像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山峰。
在峰顶我看不到一个用石柱支起墓顶拱石式的凉亭,虽说这仍是一个宽阔的鞍形小山。我翻过马鞍去看看另外那块山顶圆石,心想我可能在暮色中把它们弄混淆了。但这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顶,而朝南方向的山坡下面就是我的拖车。
我走到拖车边,喝了一大杯水,又吃了一点东西。
为了看个究竟,我重新爬上小山,把两个山头都走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痕迹。
有可能那些石柱在山顶上沉了下去,把那些峰顶卵石又带回了它们原来所在的位置。可是在石头下面却找不到任何裂缝痕迹。不过我发现了很多足印,虽然前天晚上埃玛的突然失踪确实奇怪,我仍有理由认定她的避难所就在附近。也许在小山周围的山谷里搜寻一遍的话……
我检查了一下前臂操纵板上的读数,不由地止步,猛地清醒过来。我的氧气供应不多了,按最低流量也只能维持25小时!
我简直无法相信。为了熬过夜晚我确实用了很多,但我怎么可能一次也没检查过就把氧气耗到这种程度呢?但是,如果找到了避难所,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脚下是鞍背,两边是两座山峰。山上的石头都严密无缝。但那些石柱仍有可能重新升起,避难所就在附近,埃玛只是没了氧气,或考验我的决心,我的欲望……
我摇摇头。我不敢冒这个险。从那更高一点的北峰上退回来时,我心中很不情愿。
避难所可能就在脚下,是一座山底堡垒!
我咬咬牙离开了,下山来到拖车处,开始把它推下漫长的南坡,一件令人厌烦的工作。
我很快就发现经过一天漫长的跋涉,加之晚上露宿在外,我的体力几乎已经耗竭。拖车老是要沿着滑道脱手往下飞,好不容易把它慢慢地送到坡底,我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再往前拖已几乎不太可能。拖车前进成了不折不扣地在岩石的丛林中作野兽样的挣扎。
巨大的太阳带着它那群镜像满不在乎地在头顶烤着,天空好像要燃烧起来。整个世界,不管是石头还是天空,都放射出层次不同的耀眼红光,路上大大小小每块石头都跟着我的心脏一起跳动,好像我是在自己的身体里面行走,脚下的平原像一块视网膜或一根舌头一样破碎。既是行星,又是人。水塘白得耀眼。
我渴极了,跪在塘边吸吮冰面上极薄的一层水。
在一个水塘周围,一簇簇沙地草挣脱裹着它们的冰衣冒了出来,像是斜坡上的点点绿色奇迹。我呆呆在看着它们,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走下去,在混乱地域不停地走,脑子里发狂似的回响着一首冬天的诗。
在一个峡谷的迷宫里我迷了路,疲惫不堪加上头痛也使我寸步难行。看了一下氧气读数,我开始怀疑我的愚蠢是不是把自己引上了绝路。这个想法像针一样刺痛我体内每一个细胞。我又喝了许多水,对了一下拖车上的无线电罗盘。我甚至掏出地图来试图查对一下方位,但最后还是把它抛到一边,有气无力地笑起来。
混乱地域的地图!真荒唐!
火星内部发生爆裂,引起忒色斯下面的一个大团块向上隆起。
周围的地面受到压力胀裂开来,其中最大的裂口就是巨大的瓦莱斯·马里诺里斯峡谷群。水从山上流下,透过变得松软的表土深深·渗入地底,并且在峡谷群的低洼一端汇聚成巨大的地下蓄水层。忒色斯不断地向上膨胀,对蓄水层的压力不断加大,与此同时地表也在继续不停地裂开。最后地下水喷涌出地表,巨大的水流从上而下向北向东在地面冲刷成道道鸿沟;而蓄水层上面的地表也就向下塌陷形成了混乱地域。
可我竟到这儿来了。这是我们仅有的一幅地图。古代的诗人们说,美丽从死亡中诞生;可我认为他们是在撒谎,面临着夭折的命运,他们以此来安慰自己。那一天,我感觉到了死亡的沉重压力。
所有那没有尽头的岩石,那在绿玉髓般的天空中炙人的太阳都已不存在,只有身前的几步路才有意义。
我觉得经过剧痛的咽喉的每次呼吸都像是一颗植物要把岩石变成自己的根。我感到我被烤痛的鼻子,我的咽喉和肺有一种不止不歇、永无餍足的饥渴,要把整个世界都吸进来。一旦停止饮喝空气,我就会死去。这千真万确,我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