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我们下午在火山口的事。我费解地看着她。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五年多了,她好像还是很喜欢我,我真不明白。大多数学生很明显是为了得到提升才为他们的教授干活,他们有什么办法呢?那简直就是一种主仆性质的关系。我怀疑假如让我再做一次学生的话,我还会不会进大学。与某个年长的“有知识”的男人或女人订上二十年的师徒契约,全都是为了能得到一个位置,这样你也可以被那些你几乎不认识的人拥戴为师傅。愚蠢透顶(虽然这种情况无法说清)。
但是汉娜好像是对谈话本身很感兴趣才乐意和我聊天的。她的态度不是很恭顺,看着她的样儿我难以想象再去学习知识会是个什么滋味。她五十二岁,栗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睛,匀称的身材,外表文静,我那些单身的研究生争先恐后地想和她凑在一起,而这会儿她和我,一个确实不知该怎么和她说话的男人,正坐在一个角落的桌子旁。
以前我是懂得如何同年轻人交谈的(恐怕是我自己还年轻的时候),但我已经失去了这门技巧,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于是她问:“这次挖掘是不是和你在地球上进行的挖掘差不多?”我努力想弄清楚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实际上我在地球上从没有参加过挖掘……我想你是知道的。”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知道,“但这处遗址与我在格陵兰岛参观时见过的、在西海岸一处被遗弃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定居点极为相似。”
然后我就搜索枯肠地用自己在演讲稿的注解将地球上这处遗址描述了一番……
因为我已经记不起来这趟地球旅行了……讲到后来我已明白无误地知道我所描述的一切和我们下午实地所见到的确有差别,这时我顿住了,略微不安地等待着她提别的问题来讨论。你瞧,沉默的人们知道他们有嘴巴紧的声誉。有时拥有这种声誉就如同拥有权力,因为他们知道,朋友们会认为他们一旦开口说话必然不同凡响。但这也是一种压力,随着岁月的流逝和这个沉默之人名声的增长,这种压力也与日俱增。不过,说到底,又有什么真正重要得不得了的事好说呢?没多少吧。沉默的人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们也明白,大多数话语像密码一样包含着更为复杂的含义……对那些极为关注自身存在的人们来说,这些含义莫测高深。
我突然站起身来。“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着就返身回了自己的帐篷。
《冰柱之谜》作者:'美' 金·斯坦利·鲁宾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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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们确信他们有意于休战时,就在太空港的仓库会见了他们一行七人。
我们告诉他们,这是在火星上与合法政府对抗的最后一座城市。但是他们不相信我们的话。我告诉他们,不管其他地方的形势如何,他们的情形是毫无希望的,我向他们提供了我们向所有暴动者提出的条件:应有的程序,死刑判决的终止,还有一次;牵涉到星球警方空难事件的合情合理的对话(下面会详细叙述);我另外又提出,新休斯敦所有的平民必须马上给释放。
暴动集团的领袖是个七八十岁的大胡子,他提出彻底的赦免作为投降的条件。
我说我无权同意赦免,但是战乱结束时,委员会会考虑的。
暴动者用俄语相互商量了一下,我的军官听到他们有好几次提到“列宁格勒”。这位领袖说他们得回城去就此事表决一下,我们同意两天后再会晤。
然而,第二天早晨却从火山口传来了二十多声爆炸声,他们炸毁了城市穹顶。这时,我们的军队冲进市内,发电厂已经被摧毁,大火由于缺氧已经熄灭,但是烟雾依然浓重。烟雾掩护了叛军的狙击手,但此时我们已势如破竹。
几乎所有的城市平民都因窒息而死亡。解救工作持续了三天,找到了38个幸存者,他们有的在未被炸毁的屋子里,有的在空气闸门中或在私人住宅里,以及其他地方。他们都承认自己是平民,对他们的问话附在后面。等到市内安全时,却再也无法居住了。暴动者造成的破坏使得修复这座城市还不如在新的火山口重建一座。
以上是暴动时期的委员会警察战地司令官、警察上校欧内斯特·谢伊的说法,他是在2250年回答艾米斯委员会的提问时作如是说的。但是我发现“皇家荷兰”号警察分队的记录表明,谢伊2248年12月是在恩克修森,他在那儿督战。
为什么是他回答委员会的提问,而不是实际负责新休斯敦战争的军官?他为什么撒谎,说他自己在那里进行了谈判?
我把第194卷艾米斯报告那一大沓打印材料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放在那厚厚一沓地下出版物上面,这都是我这么多年来搜集到的一些非法刊物、小册子、复印件和传单,都是用俚语化的、富于挖苦的、辛辣的俄语写的(这是火星的地下语言,是反抗的语言,是反英语的),这些非法出版物中有许多都是用手写的,以免警察查出印刷者或者打印者,它们讲述了新休斯敦的真实故事。
我可以抽出一则通讯,是“叶甫盖尼”写的《坚持下去》,其中写道:“龙下凡了,喷雷电,‘天要塌下来了,天要塌下来了’!没有空气,火焰蹿回喉咙,在肺里燃烧,大火载着人们冉冉上升,越过龙宝宝,降落在火堆上……”
或是“麦德瓦德夫”写的,更为明白易懂的描述:“2248年12月21日……第十次政治性闪电战……新休斯敦,得克萨斯战区,估计有两千进攻部队乘背负式火箭在黄昏穹顶被炸毁之后降落在这座已没有防卫能力的城市—一抵抗持续了三天……被俘的反叛者被处死。”
这些我都已烂熟于胸,我深信不疑。这些残缺不全的记录道出了暴动的真相,历史学家们却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们总和委员会的官方观点保持一致,说地下出版物都是反叛者写的,空洞无物,满纸谎言,而且自相矛盾,有明显的讹误。这些非法出版物的确默默无闻,也有矛盾之处,因为它们没有材料来源,也没有证据,还有一些纯粹是荒诞的故事。革命成了神话。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讲到前后一致,那些像“麦德瓦德夫”的作者比艾米斯报告要好得多。如果它们仅仅是虚构,那么为什么委员会把出版或者持有这些东西视为非法呢?为什么委员会在每一台复印机中安装“水印”,以便能确定哪些复印机印刷过非法出版物?为什么有十二座以上遭毁灭的城市被禁止挖掘?不对,一定有问题,委员会以前撒了谎,现在还在撒谎。革命的真相有待于澄清。
挖掘小组已挖出了这座古城的街道,各小组的工作进展不一,因为各队的方法不一样,所发现的东西也不同。
麦克尼尔工作起来就好像要把下半辈子都搭在下一厘米的挖掘中,而且他让他的学生们每件事都详细报告,详细得好像他们一发现一处废墟就能将之重建一样。
“你永远也不知道距今一百年后你会有什么问题要问。”麦克尼尔声称道。
我们其余的人已经有了疑问。只有在我接近要找的东西时才用绳网和牙刷。我把我这个小组派在位于火山东墙下的城市日用品工厂。
在几米深的沙石下面,我们发现了工厂大楼,大楼的一部分被埋在崩塌的火山墙下;因此,大楼的墙壁已经坍塌,里面都是垃圾和散了架的设备。从工厂离开后,我们又发现了控制终端室、行政办公室和供应仓库;熟铁栅栏外面是商店、饭店、酒吧,再后面是宿舍和工厂工作人员的公寓。所有这些建筑,尤其是日用品工厂,都被烧焦了,熔化了,一塌糊涂。我们花了几个星期详细搜寻毁灭的证据,拍了全息照片,把发现的东西都做成了模型,设计出了计算机模拟爆炸,甚至在模型上进行了真正的小规模爆炸,想弄明白攻击是怎样进行的。我让一个小组在周围地带不断扩大挖掘范围,特别是工厂北面遭受破坏最严重的地方。
靠火山口东墙的街道比沙堆顶端大约低9米,因此,我们是在自己挖出的小坑底干活。其他地方的小组也已挖出了另外一些洞坑。
到了晚上,我在沙地上到处查看,时不时地停下来,用脚蹭蹭露出来的太阳能板边缘,我是查看一块苔藓。那情形仿佛我是在巡视一处古战场,巡视一片荒无人烟、只有些弹坑和巨大的散兵坑的土地。往战壕里面看过去,我的感觉很奇特,似乎是望着一座坟墓……—考古学家正在向盗墓贼退化……兴许能看见死去的人正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高大的挖土机像昆虫一样蹲踞在每一个小坑边,许多管子从它们那儿穿过坑底向上越过火山口边缘。这个地方多么阴森可怕,一座死亡之城。我的靴子踩在霜地上,嘎吱嘎吱作响,鼻子和肺都变得冰冷。
我走回我们自己那小小的地堑(坟墓),看着下面我们不久前挖出来的堆满沙子的公寓。他们在屋顶上建了屋檐,可这儿从来就不会下雨。我们到底身在何方?这是座什么样的梦幻之城呀?在下面昏暗的街道上,有几个人拖着挖土机上长长的真空管从一幢大楼里冲出来,活像消防队员的鬼魂。
比尔·斯特里克兰德抬头看见了我,喊了句什么,我听不见,他回头指着大楼,打手势示意我下来。我的心猛地一动,冲下了斜坡。
科萨是我这个工作班子的负责人,他也跑到我身边。“他们发现了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他们只说赶快。”
“它又跑不了。”我说,可科萨已经跑下了街道。
我保持着沉稳的步履,让他们知道我可没那么容易激动。我绕过新堆起的斜坡,看见他们五六个人正站在新挖出来的大楼人口处。这幢楼看上去像一家旅馆,第一层是酒店。我从他们身边走过,进人大楼,一间间屋子像山洞一样张大嘴巴,里面没有沙子,屋子里有股泥土和颜料的味道。我听见里屋有人说话,就接着往里走。
“谁检查了这幢大楼的总体结构?”我大声问道。
斯特里克兰德和其他几个人正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检查过了。”他说。
斯特里克兰德靠边站着,好让我能从门外看到相邻的房间。
四具尸体躺在地板上,身穿旧式太空服。两个戴着手套的手里还拿着光枪。有一个人蜷缩在一张宽大的空桌子的桌脚边。这些尸体怎么还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这个地方如果要塌的话,就得出来。”我严厉地说,这情形令我极为震惊。
“科萨,检查一下这个地方的结构,让全息摄影人员到这儿来拍下每个房间的全息图像。看看你们留下的脚印。谁把这幢大楼的空气抽空的?”
斯特里克兰德和海蒂·穆勒走上前来,“你们是如何检查过滤器的?”
“每隔一间屋子检查一次。”海蒂说。比尔的样子有点1:司闷不乐。
“有什么发现?”
“过滤器都放在前屋的盒子里。”比尔说。
我做了个鬼脸。这个麦克尼尔动作慢得让人发疯,不过这样也许能慢工出细活。
汉娜·英格塔走进来,当她从门口看到尸体时,立时停住了脚步,鼻中呼出一缕缕雾气,飘散到地板上。
“汉娜,去找一下彼特林尼,把他带到这儿来,”我说,“告诉他我需要他帮忙。”
她看着我,那样子就好像我到底是发疯了。
“我想让他来看看。”我说。
她点点头走了。
“一切都保持原样。”我说,“等彼特林尼来了我们再开始工作。”
我把他们赶出大楼,我不想和那些尸体一起呆在里面;它们令我烦躁不安、晕头转向,还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
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我的学生们走下挖开的沙谷,来到我们的小工作帐篷:灰蓝色和褐色的人影游荡在居民的街道上,两边是红色沙土砌成的高墙,我向阴影外望去,看着黑洞洞的火山口边缘和梅红色的天空。
没有星星,可一度这里的天空曾群星闪耀……潮湿的尘土和街道上定影剂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块儿。
我父亲曾缝制过一面旗,上面有条纹和一颗星,独星州,他说,那颗红星让他忍俊不禁。
我在街上昏昏沉沉地走着,一边穿过街道一边抬头看着二楼公寓那个黑洞洞的窗户一一气喘吁吁……—父亲很晚才回家,发现我们这群小淘气围在漏塞窗户上的大地图前。
将军们!他欢呼道。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领进屋子,然后……然后……当穹顶塌下来时,我正在工厂里领当天的定量水。
穹顶塌下来了。外面突然响起了巨大的爆裂声和气流的呼啸声。我跑过去费力地穿上一套太空服,戴好头盔,按教过的方法打开氧气开关。有机会参加战斗令我无比兴奋。我冲进街道,在烟雾弥漫之中,我什么也看不清。大地在震动。烟雾消散后,穹顶和横木板雨点般地落下,在一片混乱中塌了下来。我在火山口边缘上飞跑,视线随着喷射出的红色火焰移动,房子般大小的巨石冲出大火,从火山墙上向我们滚下来。我吓蒙了,好似当头挨了一棒,恐惧骤然把我带人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我往家里跑去,只想着躲起来,路上不断地被大块大块的横木板绊倒……一那是穹顶的碎片……我在烟雾中迷了路……—仰头,看见那些身穿红色衣服的人乘背负式火箭正从天而降。成百上千的人降落下来,仿佛是血滴、陨石,又像是获得了生命的穹顶碎片。一道道红色刺破了烟雾。我跌倒了,又爬起来拼命向家里跑去,一名妇女四仰八叉地躺在街上。我跑上台阶,很欣慰还能看到这些台阶,可当我推开房门时,却发现自己被愚弄了……房子的正面还完好地保留着,但现在它就像是舞台上的支柱一样,因为在门后面,一堵巨大的、棕黄色火山墙把屋子压倒了,压得像块一米厚的扁平塑料板。门把手还在我手里,我可以把房子的正面都一起推倒。
倏忽间我来到了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我发觉自己正坐在大街上,浑身是汗,太空服的恒温器已经坏了。我警惕地站定,不再继续穿越马路,返身爬上前门的台阶,来到黑洞洞的二楼窗户下的房门口。我迟疑地推开门,只看见棕黄色的岩石。我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我记不清父母亲、姐妹们是什么样子。他们一定遇害了。也许不是在房子里,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要不然的话,在安顿幸存者时,他们该和我见着面的。
我小心翼翼地搜寻记忆:我推开门后发生了什么事?可什么也想不起来。过去是一片空白,像往常一样空空如也。刚刚在我脑海里涌现的景象还存留着,但它们只是些片断,是无边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就像苍茫暮色里的镜式太阳……它们从过去走来,被街道上的气息、被门后那块巨石或门厅里的尸体召唤而至。
我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苦苦思索,期盼能想起更多的往事。我“感觉”着摧毁一座城市、屠杀里面的居民意味着什么,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我在门廊上恍恍惚惚地走来走去……我的家人……
“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