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无情的?听到真帆的死讯时,自己没有流泪,看到彰一悲痛的神情,心中却如同被撕裂一般痛楚。尽管这样想,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忍看到彰一的样子。
看着在体育馆里默哀的学生,爱回想起来。用那种行为承认真帆的死亡,自己并不是无法做到。只是由于死亡这个疯狂的恶魔,让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可是。
在看到彰一那悲痛神情的现在,自己惟有承认这个事实。
仓本真帆已经死了。
她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承认了她的死亡,尽管有些不自然,但一切齿轮都将再次转动。即使残留着落寞感,但乐园中的生活也终将回归正常。
——可是,为什么呢?
心中那阵如刀绞般的感觉,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强烈。一看到彰一的身影,甚至一想到他,心中就产生剧烈的疼痛。
回到原状的……
与无法回到原状的。
在我的心里萌芽的、这种来历不明,却比死亡这个恶魔更狂暴的情绪——也终将归为平静,回到原状吗?
***
“——那么,我带巴姆散步去了。”
将制服换成轻便的便服之后,爱向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光江打招呼。光江看着窗外。
“还不到七点就这么黑了?爱,要小心汽车啊。”
她敦促爱多留神,一边对秋天的到来发出感慨,一边观察着烤鱼的情况。
爱换上运动鞋,走出玄关,栓在门口的爱犬巴姆摇着尾巴向她欢叫,仿佛在说“快点带我散步去。”
巴姆是一条毛色发黑的杂种犬。是去年在叔叔家出生的小狗中的一只,被木村家要回来饲养。巴姆的魅力之处在于眼睛上方的两点茶色的毛,看起来很象公家眉,显得十分可爱。
每次牵巴姆出来散步,它总是在路上撤欢小跑,爱也跟在后面跑着。周围已经变得十分昏暗,充斥寒冷的空气。
在这一片寂静的环境中奔跑,聆听着呼吸声和心脏的跳动声,总会让爱产生一切烦恼的事都在这个瞬间消失了的错觉。她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跑着,跑过河川,跑出田间小路。爱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珠,象念独白一样低声说道。
“……咦?我怎么不知不觉中跑到这里来了?
由于只顾向前跑,回过神才发现已经跑出很远的距离了。或许是看出主人想用跑步排解烦乱的情绪,又或者是为了享受散步的乐趣,巴姆故意偏离了平时散步的路线。
爱抚摸着巴姆的背,它也摇着尾巴,抬起头看爱,“差不多该回去了吧?”爱对它说道。巴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欢快地应了一声“汪”。
(……那么,该从哪条路回去呢?)
走近道的话,眼前这条河川沿线的道路是最快的。回去得太晚的话,父母也会担心的,自己本不该为选择哪条路而犹豫。
可是。
爱犹豫了。这条没有路灯的昏暗道路,据说在春天的时候时常有变态出没。自己实在不想一个人走这条路。
“巴姆,要是有可疑的人出现的话……”
帮我赶走他,正在爱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巴姆突然朝着这条僻静的路冲去。
由于事出突然,爱急忙放开巴姆的链子。
“啊!站住,巴姆!”
爱慌忙追上去。可是,脚下并不是平坦的道路,稍有不慎,很可能会从连接河岸的坡道滚落下去。
(这可怎么办啊,巴姆又是黑色的,已经无法看到它了啊……)
尽管急得想哭,爱还是拼命追着巴姆。终于,她看到一个东西在眼前摇晃。
那是巴姆的尾巴,爱凭借饲主的直觉知道这一点,她放心地舒了口气,走到爱犬身旁。
——月亮不知在什么时候爬上了天空。
散发着冷光的月亮挂在秋季的夜空上,从流云的另一边露出脸庞。如洗的月光将刚才巴姆看到的人影清晰地照射出来。
(——出现了!!)
爱这样想着。
虽然还不至于叫做变态,但眼前人物的服装相当怪异。头上戴着平顶的圆筒帽,肩上挎着一个蛙嘴式的包。这种装束让人一看就联想起以前的邮递员,但有一个明显不同的地方。
那就是握在手里的长杖。
一个文字盘镶嵌在杖上,也许是用来显示时间的。杖的顶部是象翅膀一样展开的装饰物。一看就知道不是附近能买到的,看起来象是动画片的周边产品或是什么订制品,可是,又过于巨大了,实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
之所以没有立刻调头就跑,是因为对方是女孩子。如果是男人以这样的装束出现在夜路上,爱一定会马上大叫着逃跑吧。
爱看了看巴姆。可是,巴姆毫无戒心地蹲在这个奇怪的人物身边,摇着尾巴。看来,与这个人相比,她手上的杖更能吸引巴姆的注意。它一直盯着杖,就象要对杖说“你好,今晚的月亮真美啊!”一样。
巴姆已经不能指望了,做出这个判断后,爱下定决心。
“请、请问……”
主动向对方打招呼。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个穿着奇怪服装的女孩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肌肤白皙,是个眉目秀丽的美人。
和爱不同,她的声音沉着平稳。
“多美的夜色啊。”
这个女孩子突然对她说道。爱条件反射性地回答”是、是啊。”不过,由于太紧张,她根本无暇感受夜色,不过她想,有心情欣赏秋夜的人,应该不是坏人吧。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别那么害怕。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的名字是文伽,而这位是我的搭档真山。”
说着,这个自称文伽的少女轻轻摇了摇手上的手杖。
……连手杖都要介绍?
这是在证明自己没有敌意还是什么?不管怎么说,只是听对方报上名字,自己还是无法安心。爱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把全名告诉对方,最终还是决定只介绍自己的名。
“我叫爱。”
接着,象是和连手杖都介绍的文伽对抗一样,她指着巴姆——
“这位是我的爱犬巴姆。”
对文伽这样说道。
文伽看了看巴姆,偏着头,试着叫了叫它的名字。
“……巴姆。”
之前一直盯着手杖的巴姆马上产生了反应,朝文伽望去。文伽伸出手,在巴姆的头上温柔地抚摸着。巴姆惬意地摇着尾巴,任凭她抚摸。
(……她果然不象是坏人。)
爱正这样想着,文伽把手从巴姆头上移开,在挎包内翻着。爱感到她的这种行为十分怪异,不过,从包内取出的并不是什么危险物品,而是一封看起来很普通的信。
文伽把信递到爱的眼前,平静地说道。
“是仓本真帆写给你的,收下吧。”
“啊?”
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马上问道。
“你刚才说仓本真帆?”
“是的。”
“是一班的那个真帆吗?”
“应该是和你同一个学校的,不过,具体在哪个班我不知道。就是今天早上那个被车撞死的女孩。”
看来她说的的确是仓本真帆,可是——
“你说这是真帆写给我的信——可是,我只说了自己的名啊……”
“你的名字叫做木村爱,是吗?我没弄错人吧?”
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她和真帆是什么关系?虽然有许多疑问,但这既然是真帆写给自己的信,自己就必须收下。这种想法变得强烈起来。
让文伽一直拿着信,爱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走到她旁边,慎重地接过信。
(……这真的是真帆写来的信吗?)
接过信之后,爱突然产生了不安。真帆应该会用可爱的信封寄信的,可是手上这封信是非常朴素的白信封。而更让她不解的,是贴在上面的黑色邮票——
爱看着这封信,皱起了眉头,文伽用平淡的语气对她说道。
“抱歉,因为某些原因,请你看一下信的内容吧。”
“啊?在这里看吗?”
爱惊奇地问道。文伽点了点头,表示肯定。究竟是什么原因呢?爱一边想着,一边取出信笺。
(……光线有些暗啊。)
虽然有月光,但附近根本没有路灯,无法看清信上的字。爱叹了口气,文伽突然问道。
“是因为太暗了而看不清楚吗?请等一下,我现在就给你照明。”
爱的手边突然变亮,文字也能清晰地辨认了。这样就能读信了,爱这么想着,说了一句“谢谢。”之后——她猛然意识到,于是立刻抬起头来。
文伽手中的手杖,正发出淡淡的乳白色灯光。
爱不禁哑然,这时——
“怎么了?还是无法读吗?我再把光开亮一点吧?”
那支手杖发出少年一般的声音,和刚才听到的一样。
“!?”
爱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指着手杖,结结巴巴地对文伽说道。
“刚、刚、刚才!手、手、手杖说话了!!”
文伽朝手杖瞥了一眼,平静地说道。
“——这是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
爱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嘴巴一张一合。文伽用无奈的口气对手杖说道。
“真山,我不是经常告诫你不要突然开口的吗?不是不许你说话,但至少在我做介绍的时候就该说了。现在这样,我很难开展工作的。”
“啊,抱歉,刚才忙着和巴姆交谈,错过了说话的时机。”
爱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沙哑地问道。
“请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文伽转过脸,平静地对爱说道。
“本来打算在你读完信之后说的……我们的工作是替死者送信。这封信就是死去的仓本真帆所写的死后文。”
“死后……文?”
爱象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文伽把称作真山的手杖伸了过来。催促爱赶快看信。
在头脑混乱的时候,一旦有人发挥领袖气质,就会不由自主地服从那个人的命令。在文伽无言的催促下,爱开始读信。
“小丘。
突然来信,小丘一定很吃惊吧。吓到你的话,请让我说声对不起。不过,我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要对你说,所以写了这封信。这是我最后的任性请求,请你一定要读完它。
首先报告昨天的结果。昨天我去弓道社了,听说小丘你因为身体不适而早退。现在已经康复了吧?
告白的结果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灰色。南野同学说还不清楚自己的真正心意,希望我再给他一些时间考虑。看来,突然的告白让南野同学为难了。而且,告白之后的第二天,我就从他的眼前消失了。我真是个不会挑时机的人。
所以,我想请小丘你帮个忙。虽然总是请你帮忙,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可是,这真的是我最后的请求了,请你一定要帮忙完成。
小丘,拜托你,能帮我问清楚南野同学的真实心意吗?
虽然我很想给南野同学写信,直接问他。可是,南野同学是个温柔的人,收到那样的信的话,给出的回答一定是’我喜欢你’,虽然这是我最希望听到的话,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他的真实心意。
这种事情,只能拜托小丘你了。
小丘,拜托你。
这是我最后的任性要求,请你一定要答应。”
读完信,爱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盯着信笺。
尽管文伽对爱的神情感到奇怪,但并没有多问,只是用平淡的语气对她说道。
“这就是她最后的‘愿望’。明天,我还会来找你的。如果愿意答应她的请求,就在我来之前帮她问吧。”
爱没有回答她,仍然盯着信保持沉默。
文伽转身离去,巴姆也跑起来,似乎想跟在后面,但发现爱一动不动,就停下了脚步,偏着脑袋看着她。
爱凭直觉知道,这封信是真的。而这,也让爱产生了一个想法。
(……真过分。)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请求?
还想伤害活着的人吗?
自己倒是没关系。接受了真帆死亡这个事实,具备了和狂暴恶魔对抗能力的自己,就算受到伤害,也能很快振作起来继续前进。
可是,彰一不同。
因为他是那样温柔。
非常、非常温柔。
对他表明了心意的同学突然死亡,给无法抵抗死亡恶魔的他造成了伤害,让他的心流血不止。没有好好回应她的心意这件事,就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不断折磨着他。
可是……
还要继续让彰一痛苦吗?
要把这种如同强行撕开伤口般的残酷问题扔给他吗?
——而且,是让我来做这种事。
别开玩笑了。
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到。
这与是不是真帆最后的请求都没有关系,伤害彰一的事,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因为,那样做的话,我会被彰一讨厌的。
我不想被他讨厌。
惟独不想被他讨厌。
即使被全世界的人讨厌,只要彰一不讨厌我,我就有勇气活下去。
爱无法否认这样想的自己不对劲。因为,在读完这封信的时候,爱觉察到了自己的心意。
真正的心意即使深埋在地下,也终将会释放出光辉,展示自己的存在。如同诉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一样,摇动着自己的内心,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重要之物。
爱抬起头,望着天空那轮美丽的月亮想道。如果象异国的神话中那样,月亮上面真有神明的话,我必须虔诚地忏悔,自己不配成为爱神丘比特。
因为,我是站在支持真帆恋爱的立场上——
……却无可奈何地喜欢上了她喜欢的彰一。
***
次日清晨,爱提前起床,向学校走去。因为彰一每天总是很早去学校给花浇水,这是两人独处的机会。
爱感到自己来得太早了一点,心想彰一应该还没来学校。她朝花坛方向看去,彰一的身影早已出现在那里了。尽管想立刻上去打招呼,但心中对他的微妙感觉使爱无法鼓起勇气。为了平复心情,爱走向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罐可可,放慢脚步返回校舍后。
彰一正准备种下新的花苗,他用铲子挖着土。在他的身旁,摆放一个装着几株花苗的容器。
爱一直都认为,花坛是彰一圣域。正因为这样,花坛与男生这种本来给人感觉很怪的组合,换成是彰一的话就搭配得相当协调。
可是,现在她意识到这种想法是错的。
建立起彰一圣域的,是自己那颗懦弱的心。因为这里是彰一的圣域,所以不能进去。这里的风景如同画卷一般,绝对不容许践踏。正是由于自己那颗懦弱的心中充满了这些借口,这里才成为了不可侵犯的圣域。
在面对自己懦弱之心的现在,爱深刻地明白了自己以前会那样想的原因。
因为自己喜欢彰一。
因为喜欢他,不仅不想去了解他,反而无法向前跨越。喜欢他这件事,同时蕴涵着自己被了解这种危险性。爱害怕自己不纯洁的一面被他知道,从而被他讨厌。害怕得不得了。所以,自己那颗懦弱的心在无意识间拒绝了更进一步,而是保持一个宽松的距离注视着他。
不过,爱意识到了。
真帆的存在让她清楚地意识到了。
除了自己以外,她不容许任何人踏进彰一的圣域一步。
与其让那样的事发生,她宁愿自己打破这个不可侵犯的规定,亲身接受惩罚。
爱把手插进制服的口袋里。真帆的信就在里面,那封死后文就在里面,爱的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着。
……真帆,对不起。
真帆的请求,我无法完成。
我无法做出伤害南野同学的事。
因为,我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