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是个贝拉亚人,”迈尔斯对伯沙瑞嘀咕道,“看他行动的样子。”
伯沙瑞赞同地点点头。那人握刀的姿势很标准,像个战士,左手交叉在握刀的右手后面,防守着右侧身体,准备好抵挡进攻或用武器杀出条路。显然他是下意识地摆出这个姿势的。
哈瑟维提高了嗓门:“嗨,巴兹!我给你带来几位客人,你看好不好?”
“不好。”
“哦,瞧。”哈瑟维从一个废品堆上滑下来,靠近了些但没太接近,“我从没打扰过你,是吗?这么些天来我都让你留在这里,只要你不把东西带出去就行——那不是木头吧?哦,太好了。这次我就当没看见,但我希望你和这些人谈谈,你可欠我的人情。好了吧?再说他们是贝拉亚人。”
巴兹抬头敏锐地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饥饿和惊慌奇怪的混合体。他的嘴唇形成一个词,但没发出声。迈尔斯读懂了——故乡。我正背着光,我要站到下面他能看清楚我脸的地方。于是他也走下去来到哈瑟维身边。
巴兹凝视着他。“你不是贝拉亚人。”他无精打采地说。
“我有一半贝塔人血统。”迈尔斯回答,可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讲述他的个人成长史,“但我在贝拉亚长大。那是我的故乡。”
“故乡。”那人低声念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离家很远了。”迈尔斯把一个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的塑料箱颠倒过来——里面的金属丝已经裸露出来,给人以破败凄惨的感觉——他坐在了上面,伯沙瑞仔细选择了一处可以迅速出击的地方,“你是被困在这里了还是怎么了?你,需要我们帮你回家吗?”
“不用。”那人皱着眉撇过头,他的火堆快熄灭了,他把一个从空调上拆下的金属烤架放在上面,再把他的鱼搁在架子上。
哈瑟维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些准备工作。“你打算用这条死金鱼干什么?”
“吃了它。”
哈瑟维一脸恶心。“瞧,先生,你要做的就是去一家救济所打个报告,得到批准,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蛋白质片,各种口味,应有尽有,而且是从罐头里取出来的,干净新鲜,在这个行星上可没人吃死掉的动物,再说,你是从哪儿弄到它的?”
巴兹不自在地回答道:“一个喷水池。”
哈瑟维惊愕地喘着粗气。“那些展品属于希里克动物园!你不能吃一个展品!”
“那儿还有很多。我看没人会发现少了一条。这不是偷。是我捉住的。”
迈尔斯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他的脑袋微微向上扬一下,从上衣底下拿出梅休少尉的绿色瓶子——这是他由于出发前最后一分钟的冲动而带出来的。巴兹警觉地有所动作,等他看见那不是武器时又放松下来。作为贝拉亚的礼节,迈尔斯先喝了一口——这次他只呻了一小口——用袖子擦擦瓶口,把它递给了那个瘦男人。“就着晚餐喝吧?很好喝,能先让你暖暖肚子,不至于太饥肠辘辘。味道有点像马尿加蜂蜜。”
巴兹皱了皱眉,但还是接过了瓶子。“谢谢。”他喝了一口,又沙哑地道了声,“谢谢!”
巴兹把晚餐盛在一个从机车轮胎上拆下的盖板上,盘腿坐在垃圾中剔着鱼骨头。“想来点吗?”
“不,谢谢,我刚吃过晚饭。”
“上帝啊,这太不像话了!”哈瑟维叫道。
“啊,”迈尔斯说,“我改主意了。就尝一点……”
巴兹用刀尖挑起一点鱼肉,伯沙瑞的手抽动了一下。迈尔斯张口咬住——就像野营烧烤,他带着消遣的微笑看着哈瑟维,嘴里嚼得咯吱响。巴兹朝伯沙瑞晃晃酒瓶。
“你的朋友也来点吗?”
“他不能。”迈尔斯解释道,“他在工作。”
“保镖。”巴兹咕哝道。他再一次用那种奇特的表情看着迈尔斯,夹杂着恐惧和别的什么,“你到底是谁?”
“你什么也不用害怕。不管你在逃避什么,反正那肯定不是我。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向你作出保证。”
“弗族。”巴兹倒抽一口气,“你是贵族。”
”哦,是的。那你到底是谁?”
“什么也不是。”他狼吞虎咽地吃他的鱼,迈尔斯想知道他最后一次吃饭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要做什么也不是的人很难。”迈尔斯评论说,“每个人都有编号,这里没有那么多空隙可以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钻。那可得花不少力气,还得有灵活的头脑。”
“你说得对。”巴兹含着满嘴的鱼肉,赞同地说,“这是我住过的最糟的地方。你必须不停地挪地方。”
“你知道。”迈尔斯试探性地说道,贝拉亚大使馆会帮你回家的,如果你想的话。当然,你以后要付钱的,他们对收款相当严格——他们不会让搭便车的人免费旅行——但如果你真的遇到麻烦……”
“不!”简直就是一声野性的吼叫,声音在空旷的再生中心轻轻回荡。巴兹下意识地降低嗓门,“不,我不想回家。我迟早会在航空港找到份工作,然后乘飞船去个更好的地方。很快。”
“如果你想找工作,”哈瑟维急急忙忙地说,“你只要登个记,去……”
“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巴兹严厉地打断他。
有眉目了。巴兹不想去任何地方登记。迈尔斯一本正经地向哈瑟维解释。“到目前为止,在贝塔殖民地的领土上巴兹是不存在的。他这个人不在这儿。在信息网络上没有他过境情况的记录,就计算机的角度上看,他从没有抵达过贝塔,也就是说,他从没有经过海关——我打赌用的手法十分聪明。他没有在境内进过食,没有住过旅馆,没有购物记录,也不登记或被记录——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做那些事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哈瑟维问。
“逃亡者。”站在高处的伯沙瑞简洁明了地说,“我曾见过。”
迈尔斯点点头:“我想你说对了,军士。”
巴兹站起来:“你是兵役安全局的!你这个长得七扭八歪的小杂种——”
“坐下。”迈尔斯不温不火地制止了他,“我谁都不是。我只是没你那么擅长逃亡。”
巴兹犹豫着,迈尔斯认真地看着他,突然,所有的愉快心情跑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的猜想,他问道:“我不知道对不对。士官吗?不对。中尉?”
“是的。”那人咆哮道。
“一个军官。是的。”迈尔斯咬着嘴唇,考虑着,“出于一时冲动?”
巴兹一脸苦相,勉强地说:“技术上讲,是的。”
“呣,”一个逃亡者。真是匪夷所思,居然有人因为懦弱而逃避令人嫉妒、神气的军人身份,宁可像寄生虫一样苟且偷生,他真是因为怯懦逃跑吗?或是别的罪行?也许是因为一个过失——某种可怕的、致命的错误?技术上讲,迈尔斯有义务为兵役安全局看管住这个家伙,但他今晚来这儿是为了帮他,不是毁了他。
“我不明白,”哈瑟维问,“他犯了罪吗?”
“是的,非常严重的罪行,在战斗中临阵脱逃,”迈尔斯说,“如果他引渡回国,将被判车裂之刑。技术上讲。”
“听起来并不是那么糟,”哈瑟维耸耸肩,“他已经在我的再生中心住了两个月了,总不会比这更糟了吧,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的quarter……①”迈尔斯说,“嗯,不是指住宿,而是把人切成四份。”
【① 该词有多重含义,其一是“分为四份”,其二是“士兵驻扎,宿营”。哈瑟维认为是后者,实际上迈尔斯的意思为前者。】
哈瑟维惊呆了。“那岂不是要杀了他!”他环顾四周,正义之气在三个贝拉亚人的怒视下逃得无影无踪。
“贝塔人。”巴兹嫌恶地说,“我真受不了这些贝塔人。”
哈瑟维低声嘟囔着什么。迈尔斯听出来了。“……嗜血成性的贝拉亚人……”
“如果你不是兵役安全局的,”巴兹吃完了,向后一靠说,“你还是离开吧。你帮不了我。”
“想为你做点什么。”迈尔斯说。
“为什么?”
“我——我恐怕在不经意间已经伤害了你,先生,嗯,你可否告诉我你的姓……”
“杰萨克。”
“杰萨克先生。你看,我是,哦,我自己在被安全局监视。和你会面我就已经给你带来了危险。我很抱歉。”
杰萨克脸色苍白。“为什么兵役安全局要注意你?”
“恐怕不是兵役安全局,是帝国安全局。”
逃亡者像遭了一记重创似的长出一口气,神情疲惫不堪。他屈起身体,把头搁在膝盖上,仿佛是为了避免虚弱的眩晕。一个低低的声音说道:“上帝啊。”他抬头盯着迈尔斯,“你做了什么,伙计?‘
迈尔斯尖锐地说:“我还没有问你呢,杰萨克先生!”
逃亡者喃喃地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是谁,否则他会像颗子弹一样逃跑,一头撞进我周围的安全局撒下的安全网——挺形象的,贝拉亚大使馆安全部的克洛伊中尉或他的手下会开始注意这个人。如果他们发现这个人的记录根本不存在,铁定会发疯的,最晚不超过明天,他们就会对他进行例行检查。那我可就彻底毁了这个人了,不行!“以前你在部队干什么?”迈尔斯思考了一会儿问。
“是工程师助理。”
“建筑方面,还是武器系统方面?”
那人已经镇定了下来。“不,是跃迁飞船引擎方面。也处理一些武器系统。我想在私人货船上找份技术活,但我会修理的设备在这地方都是很陈旧的款式了。谐波推进引擎、耐克林发动机这里都很少再使用了。我必须跑到更远点的地方,离开主要经济中心。”
一声尖细的“呣——”从迈尔斯嘴里脱口而出,“那你熟悉RG级货船吗?”
“当然。我在上面工作过。耐克林发动机,可是它们现在都被淘汰了。”
“不全是。”迈尔斯一阵兴奋的颤栗,“我知道一艘。它很快要跑一次,只要它能搞到货和船员的话。”
杰萨克犹疑地看着他。“它是去和贝拉亚没有引渡条约的地方吗?”
“也许。”
“大人。”伯沙瑞焦虑地说,“您不是想带上这个逃亡者吧?”
“嗯……”迈尔斯温和地说,“就技术层面上讲,我不知道他是个逃亡者。我不过是听到了一些辩解。”
“他都承认了。”
“也许是虚张声势,摆架势。”
“您是想当另一个弗·卢普鲁斯勋爵吗?”伯沙瑞冷冷地问。
迈尔斯笑了,又叹了口气;巴兹也撇了撇嘴。哈瑟维想知道为什么好笑。
“又牵涉到贝拉亚的法律了。”迈尔斯解释道,“我们的法院对那些维护法律条文字面意义却亵渎其精神的人可不太仁慈。最经典的先例就是弗·卢普鲁斯勋爵和他两千个厨师的案子。”
“他开连锁饭店吗?”哈瑟维不解地问,“别告诉我这在贝拉亚也是犯法的……”
“噢,不是,事情发生在隔离时代快结束时,距今大约有一百年了。当时,道克·弗·巴拉皇帝施行中央集权制,打破各个伯爵形成的诸侯割据局面,后来引发了一场内战,他当时采用的主要做法之一就是解除私人军队——在以前的地球上他们通常被称为侍从和家臣。每个伯爵只能保留二十个带武装的随从,也就刚够组成一支保卫队的。
“哦,弗·卢普鲁斯勋爵和几个邻居长期不和,所以他觉得这样的人员分配方案根本无法满足自己的需求。他就雇了两千个‘厨师’——他是这么叫的——派他们出去解决他的敌人,他在装备这些厨师方面很有独创性,比如,用屠刀代替了短剑等等,那时有很多失了业的退伍老兵在找工作,他们可不会太顾及军人的自尊而放弃这样的好差事……”迈尔斯的眼睛里闪烁着揶揄的神色。
“自然,皇帝不会坐视不管。道克带领他的正规军——贝拉亚当时唯一的军事部队攻打弗·卢普鲁斯,以叛国罪逮捕了他,判决将其示众并被活活饿死——此项刑罚沿用至今。所以,他和他那两千个厨师被判在萨塔那·弗·巴的大广场慢慢饿死。想想看,人们还总说道克·弗·巴拉没有幽默感呢……”
伯沙瑞冷笑起来,巴兹咯咯直笑,可哈瑟维笑得很勉强。“有趣。”他咕哝着。
“但它有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迈尔斯继续说,哈瑟维高兴起来,“这时候西塔甘达人人侵了,弗·卢普鲁斯勋爵被释放了。”
“被西塔甘达人?真幸运。”哈瑟维插嘴评论道。
“不是,是被道克皇帝,派他去和西塔甘达人打仗。你要明白,他没有被宽恕——判决不过是延迟执行了。等第一次西塔甘达战争结束,他要是还活着,依然是要被示众、饿死。但他战死沙场,所以他毕竟还是死得很荣耀的。”
“这就是你说的好结局?”哈瑟维耸耸肩,“哦,好吧。”
迈尔斯注意到巴兹再次变得沉默、孤僻。迈尔斯尝试着向他微笑;他也笨出地朝迈尔斯笑笑,他的神情因为笑容而变得年轻了些。迈尔斯做出了决定。
“杰萨克先生,我要给你个建议,你可以接受或拒绝。我提到的那艘船是RG132。货船的跃迁驾驶员名叫阿狄·梅休。如果你能消失——我指真正的消失——几天,然后到希里克航空港和他联系,他会给你在船上安排个职位,然后开往国外。”
“为什么你要帮我……对了,先生,哦,不,阁下贵姓?”
“请叫我内史密斯先生。这样能达到一些很现实的目的,”迈尔斯耸耸肩,“你可以把我的举动称之为渴望——看到人们能获得第二次机会的幻想。在家乡,他们可不热衷于这个。”
听见家乡,巴兹的眼神再次变得暗淡。“好吧。很高兴能再次听见家乡话,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你的建议,我也许会接受。”他可能想起要谨慎些,马上补充道,“也许不会。”
迈尔斯点点头,拿回他的酒瓶,给伯沙瑞打了个手势,离开了。他们穿过再生中心,一路上不时踢到废品发出些哐当声。等迈尔斯回头看,杰萨克影影绰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另一个出口。
迈尔斯发觉伯沙瑞军士意味深长地拧了拧眉头。迈尔斯挖苦地微笑着,踢了一脚从报废的工业机器人身上掉下的控制器保护套——那个机器人裸露着骨架,躺在另一个废品堆上。“你希望我去告发他?”他温和地间,“你骨子里就是个士兵,我想你会这么做的。我认为我父亲也会——他是如此纪律严明,不管后果是如何的残酷。”
伯沙瑞停住了脚步。“并不……总是那样,大人。”突然他陷入了沉默。
“迈尔斯。”埃蕾娜轻声呼唤道——晚上她和内史密斯夫人住一屋,这会儿跑出来去上厕所,“你还没睡?都快早晨了。”
“我不困。”他正在他外祖母的电脑终端上进行另一项搜寻工作。他可没闲逛,他仍感觉精力充沛,思维尤其敏捷。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他正迸人一个庞大复杂的商业网络。百分之九十的成功似乎都是依赖于正确问题的提出。这很考手艺,不过,几小时后他基本已经掌握了这套,“再说,梅休占了客房,我就得睡沙发。”
“我以为是我父亲在睡沙发。”
“他很高兴地把它让给我了。他讨厌沙发。我在这儿上学时他就一直睡沙发,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抱怨浑身疼、抽筋、后背痛,即使过了两年,他还在念叨,可就是不承认是自己年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