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比?”
孩子痛苦地呻吟一声,微微地动了动身子,说:“怎么啦,老爹?”
“你现在还在酣睡,等我再叫你时才会醒来。”
“你不来叫我,我就不会醒的。”
“当我叫你的时候,你会立刻醒来。醒来以后,你会感到很舒服,而且你会忘掉我们所谈的一切。”
“好的,老爹。”
“你会忘掉刚才的一切,而且还会觉得很舒服。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你又会变得昏昏欲睡了。那时我会再叫你上床去睡,你一上床就会睡着。你会睡上一个晚上,而且睡得很香,还会做几个好梦。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索比,跟着我说。”
“我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你永远都不会做噩梦了,永远不做了。”
“永远不做了。”
“爸爸、妈妈不想让你做噩梦。他们很幸福,他们也想让你得到幸福。当你梦到他们的时候,那一定是一个幸福的梦。”
“幸福的梦。”
“现在一切都好了,索比。你快要醒来了。现在,你正在醒来,你已经忘掉了我们谈过的事情。不过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醒来吧,索比。”
孩子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咧着嘴笑了。“哎呀,我怎么睡着了?我还以为刚才在跟你一起玩呢,老爹?没有玩,嗯?”
驱散孩子心理上的阴影需要好长一段时间,但是噩梦已经减少,最后终于消失了。巴斯利姆不是专业治疗心理阴影的医生,因此,那些可怕的记忆仍然会遗留在孩子脑海中。他能做的只是引导索比,尽量让他感到幸福。再说,即使巴斯利姆的技术真的非常高明,也不可能消除留在孩子心里的可怕的记忆。巴斯利姆固执地认为,一个人的经历是属于他自己的,要是他自己不想忘掉,即使最坏的经历也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
索比白天很忙,晚上便安宁了。一起生活的开始阶段,巴斯利姆总是把孩子带在身边。吃过早饭以后,他们总会拐到自由广场上去,巴斯利姆伸开四肢坐在路上,索比站在或坐在他旁边。他们拿着碗,装出好像饿坏了的样子。那个地方的交通老是会引起纠纷,堵住行人,不过警察来了最多也就是骂一顿了事。索比知道了广场上的巡警只会叫骂,就算警察找到他们头上,巴斯利姆也会跟他们调停,尽量少给警察一些钱。
没过多久,索比便学会了这门古已有之的职业。身边带有女人的男人们都很慷慨,但这时你应该向女人要钱。向没有伙伴的女人乞讨,一般来说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戴面纱的女人除外)。缠住一个独自行走的男人向他讨钱,是一场对半开的赌博,要么踢你一脚,要么就给你一点钱。有钱的外星人出手通常比较大方。巴斯利姆教他在碗里放上一点钱,不要放最小的分币,也不要放大额钞票。
最初的时候,索比的外貌非常适于干这个行当。他个子矮小,好像没有吃饱饭,身上还有溃疡,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对一个乞丐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但不妙的是,没过多久,他的身体看上去好多了。于是,巴斯利姆就用化装的办法去弥补他的这种不足:把眼圈弄黑,在脸蛋上弄出几个洞来,又在他小腿内侧胫骨上粘上一块可怕的塑料,让人看了好像是在原来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又重新出现了一块很大的“溃疡”,然后再将糖水洒在他的身上,以此来招引周围的苍蝇。这样恶心的模样会引得人们向他碗里扔钱施舍,然后捏着鼻子掉头而去的。
孩子吃得好了,化装起来当然就不容易了。但是这一两年来,尽管他一天两顿吃得饱饱的,晚上睡得也不错,可是因为个子长得很快,所以相对而言他还是显得有些消瘦。
这期间,索比接受了珍贵的贫民教育。朱布尔波是大萨尔贡人的主要居住地九星和朱布尔的首都,它号称市内有三千多个得到政府许可的乞丐,六千多个小贩,格罗格酒店比圣堂还要多,而那里的圣堂却比九星的任何一个城市都要多。还有不计其数的小偷、文身艺术家、无法无天的毒贩子、翻墙破屋的窃贼、街头巷尾的货币兑换商、妓女、扒手、算命先生、抢劫犯、刺客、大大小小的赌棍、骗子等等。朱布尔波居民吹牛说,在第九大街航天港尽头一里路的塔式建筑中,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买到探索宇宙所需的任何东西,从一艘星际飞船到几小把星尘,从先人遗留下来的名誉证书到参议员穿在身上的长袍,什么东西都有卖。
从技术上说,索比不是地下社会的人,因为他有一个法律承认的奴隶身份和政府批准的乞丐职业,不过他还是应该被归入地下社会,因为其他一切他都只能仰视,在社会各层次中,没有比他更低的了。
像其他上层社会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学会交际礼仪一样,作为一个奴隶,索比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撒谎和偷窃,而且学得比有些人更快。他发现,在这个城市的下层人群中,这些普普通通的本事已经发展成了高超的技艺。随着索比渐渐长大,对语言、街道渐渐熟悉,巴斯利姆开始叫他单独出去办事、买东西了,有时候还叫他一个人去要饭,老人自己待在家里。这样一来,他很快便“落入了堕落的团伙里”,和一个人从海拔零米再往深处掉下去一样。
有一天,他没有讨到一分钱就回来了。巴斯利姆没说什么,但是孩子却解释说:“你看,老爹,我干得不错吧!”他从破衣服里面拿出一条漂亮的围巾,非常自豪地给巴斯利姆看。
巴斯利姆没有露出笑容,也没碰它一下,只是说:“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我从别人那里弄来的!”
“那当然。但那个人是谁呢?”
“一位女士。一位漂亮女士,她美极了。”
“让我看一下商标。呣……也许是法夏女士用的。是的,我想她很漂亮。但是你为什么没有被抓进监狱去呢?”
“哎呀.老爹,这太简单了!齐吉教过我的。他知道各种各样的窍门。他干活一直很顺手——你应该去看看他是怎么干的。”
巴斯利姆不知如何去教育这样一只迷途“羔羊”。他不想跟孩子讲大道理,因为孩子没有知识背景,也没有现实生活基础,现在跟他谈道德方面的问题是徒劳的。
“索比,你为什么要改行呢?为了能让我们太太平平地讨饭,你已经向警察付了管理费,也向乞丐协会头头交了会费,还在圣日那天给圣堂送去了礼物,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你想想.我们饿过肚子吗?”
“没有,老爹,但是你瞧瞧这东西,它一定值将近一星元!”
“依我看,它至少值两星元。但是,买卖赃物的人最多只会给你两毛钱——如果他很大方的话。要是今天你一直在要饭,讨回来的钱肯定比这多。”
“嗯……不过我想干那一行会更好些。我觉得干那种事情比讨饭有趣。你该去看看齐吉是怎么搞的。”
“我见过齐吉干活时的情形,他很内行。”
“他是最棒的!”
“我想,要是有两只手的话,他还会干得更好些。”
“嗯,也许吧。虽然他只有一只手,但他还是教了我如何用两只手干活。”
“那不错。不过你也该知道,有朝一日,你可能也会跟齐吉一样丢掉一只手。你知道齐吉是怎样弄丢那只手的吗?”
“啊?”
“你知道刑罚吗?要是把你抓住了,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收拾你吗?”
索比没有回答。巴斯利姆继续说道:“砍掉一只手是对第一次犯罪行为的惩罚,这也是齐吉学会这门‘手艺’的代价。哦,他还不错,因为他还在混,还在干他的本行。你知道对这样的人第二次惩罚是什么吗?那就不仅仅是砍掉第二只手的问题了。这你知道吗?”
索比哽住了似的说:“这我不太清楚。”
“我想你一定听说过,只是你不想记住罢了。”这时巴斯利姆又伸出大拇指,对着自己的喉咙横划了一下,“这就是齐吉下一次的下场——他们会杀了他的。尊贵的法官说过,一次还不能接受教训的孩子,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所以,他们肯定会处死他的。”
“但是老爹,我是不会被抓住,我会特别小心……就像今天一样。我可以保证!”
巴斯利姆叹了口气,因为这个孩子仍然认为他的偷窃是不会出问题的。“索比,把你的卖身契拿去。”
“干什么,老爹?”
“拿去。”
孩子把它拿在手里,巴斯利姆又看了一遍上面的文字:“男性儿童,注册号(留在大腿上)8XK40367。”他想起拍卖商那时说的一句话,“九毛钱,你滚出去!”他又看了看索比,惊异地发现索比的个头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了。“把我的文身针拿着,我要把你变成自由民。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好像又不是那么着急。可是现在我真要这么做了,明天,你就到皇家档案馆注册去。”
索比低下头。“这是为什么,老爹?”
“你不想自由吗?”
“呃……这个……老爹,我喜欢跟着你。”
“谢谢你,孩子。但是现在我不得不这样做。”
“你的意思是要赶我走?”
“不,你可以留下,但只能作为一个自由民待在这里。孩子,你知道,一个主人对他的奴隶是要负责的。假如我是一个贵族,你干了坏事,我就要被罚款。但既然我不是……噢,失去一条腿和一只眼睛。要是我再少了一条腿,我想我是没法活下去的。所以,如果你要去学齐吉的行当,我最好还是先让你变成自由人,我可担不起这个风险。你得自己去冒险,因为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从现在起,我最好不要再失去什么了。”
他毫不留情地讲完了这些话,但就是一个字都没提起:现实生活中的法律很少这么严酷。实际上是这么处理的:犯了法的奴隶会被没收并重新卖掉,卖掉的钱再用于赔偿别人的损失。如果那个主人是个平民百姓,法官又认为他对奴隶的罪行负有事实上和法律上的责任,那么他同样也要挨上一顿鞭打。不过巴斯利姆的话仍旧表明了法律的精神:既然主人拥有奴隶的一切,那么,他自己就要对奴隶的行为承担责任,甚至可能因为奴隶的行为被判处极刑。
听了这些话以后,索比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是自他俩认识并一起生活以来的第一次哭泣。“不要扔掉我,老爹,请你别丢掉我!我非跟着你不可。”
“对不起,孩子。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还可以住在这儿,不一定离开这里。”
“求求你了,老爹,我再也不去偷东西了!”
巴斯利姆抓住他的肩膀,说:“你看着我的眼睛,索比,我要和你订一份协议。”
“啊?你说什么呢,老爹,只要……”
“你先听清楚了再说话。我现在不要你在纸上签字,只是想叫你答应我两件事。”
“啊?好的!什么事?”
“别急。第一件事,你要保证不再偷别人的东西。既不能去偷轿子里有钱女士的钱,也不能去偷像我们这些穷人的东西,一方面是因为太危险了,另一方面……嗯,实在是因为太丢人了,当然,我认为你还不知道‘丢人’是什么意思。第二件事情,你要保证对我永远不能撤谎……任何事情都不能说谎。”
索比不太愿意地说:“我保证。”
“我不光是指你一直向我隐瞒钱的事情,而且也是指其他任何事情。顺便讲一下,床垫并不是藏钱的好地方。你听我说,索比,你知道我在整个市里都有熟人。”
索比点了点头。为了给老人办事情,他曾经到杂七杂八的地方去过,见过许多他不认识的人。巴斯利姆继续往下说:“如果你以后再偷东西,我最后总是会发现的。要是你对我说了谎,到头来我也会发觉的。跟别人撤谎是你的事,但我要告诉你:一旦一个人背上了说谎的坏名声,以后他可能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因为人们不会去听他的诺言。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我得知你又偷了东西,或者发觉你又在向我撒谎,我马上签字,把你赶走。”
“好的,老爹。”
“这还没完,我要一脚把你踢出门去,我带你来的时候,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出去的时候也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一块围腰布和一大片紫斑。到了那时候,可以说我和你的关系就算彻底结束了。要是我以后再看见你,我会朝你影子啐唾沫的。”
“好吧,老爹。哦,我再也不干坏事了。”
“但愿如此,睡觉去吧。”
巴斯利姆躺在床上没有睡着,他在担心自己这样对待孩子是不是太严厉了。但应该诅咒的是这个世界,这个残酷的世界。他不得不教育孩子要好好做人。
不久,巴斯利姆听到了一种像是耗子咬东西的声音。于是,他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他听见孩子悄悄地起来,走到桌子旁边,接着便听见了硬币放到木板上发出的微弱的叮当声,然后又听见孩子回到床垫上去的声音。
孩子开始打鼾的时候,巴斯利姆才感到自己可以放心地入睡了。
第三章
巴斯利姆老早就开始教索比学习萨尔贡语和国际语了,同时辅之以巴掌和其他激励手段,因为索比对文化知识方面的兴趣几近于零。但是,齐吉教他行窃的勾当和索比在一天天长大的事实,使巴斯利姆意识到,时间不等人,尤其是小孩子,随时都会发生变化。
索比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老爹不只是(或者不完全是)一个单纯的乞丐。按说,老爹在教导他时用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手段:录音机、放映机、睡眠指导机,这些本来应该让他明白过来。但到了那个时候,老爹所干的事和说的话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奇怪了——看来老爹不仅知道任何事情,也能办好每一件事情。索比认识许多乞丐,足以看出老爹和他们的区别,但他并不在意,老爹就是老爹,这就好比太阳就是太阳,雨就是雨一样。
出门在外的时候,老爹和索比从来不谈论家里的事情,甚至连自己家在什么地方都只字不提,所以,他们家里从来没有来过任何客人。索比在外面有不少朋友,巴斯利姆的朋友就更多了,有几十个甚至几百个,所以他对全市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除了索比,谁都没有到过巴斯利姆的藏身之处。但是索比心里明白,老爹还参加了与乞讨无关的一些活动。有一天晚上,他们跟平常一样按时就寝了,但是,当第二天黎明索比醒来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发出响声,于是他蒙蒙眬眬地喊了一声“老爹”。
“哎,你再睡会儿吧。”
但孩子睡不着,起来去开灯。索比知道,巴斯利姆少了一条腿,在黑暗中走路很不方便,如果他想要一杯水或者什么东西,自己可以帮他一把。“你没事吧,老爹?”开灯后,孩子转过身来问道。
灯光下,索比大吃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站在他前面的竟是一个陌生的绅士!
“没什么事,索比,”这位陌生人用老爹的声音说,“放心吧,孩子。”
“你是老爹?”
“是的,孩子。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回来以前,我应该先把衣服换好,可是因为事情太急,所以来不及了。”他这才开始脱去一身漂亮的衣服。
巴斯利姆摘掉参加晚会时戴的头饰后,他看上去就更像老爹了……不过还有一件东西除外。“老爹……你的眼睛。”
“哦,是的。这个东西取出来与放进去一样简单。安上另一只眼睛以后,我看上去也许更漂亮了吧?”
“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