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已经走不了啊!”他撑着站起来,有些激动地大声说。他紧紧攥起双手克制自己的情绪,又转头平复了一下才继续看着我:“宋小双,我很感激你折返回来,但你不用管我,快走吧,如果我真的有事……请你代我转告我弟,让他努力做一个出色的人,代我向父母尽孝。”
他说得坚决,眼中也不免有泪光闪动。一直以来,万祁云在我心中都是一个成长于温室,习惯了众星捧月般的维护与赞誉的骄矜子弟,我从未想过,在生死面前,他也可以如此坚毅从容。
他眼泛泪光却视死如归的神情,在我心里掀起了巨大的震撼,之前我还只是出于道义和对生死的不确定才回来找他,但此刻,我却是发自内心地不想放弃他了。
我希望我们都活着。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我当着他的面吃光了所有的野果,在他错愕目光中对他说:“生死有命,不妨一博,抛下你我也未必能活着出去,要是真免不了一死,不如一起吧。”我蹲下去,转头看向他:“上来吧,我背你。”
万祁云大概以为我脑子被雨教坏了,还要说什么,我却拉住他的手臂,搭到了自己肩上,“别啰嗦了,你说服不了我,不如信我一次。”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不再抗拒,但我能感受到他还是很不自在,趴在我背上手不知道怎么放不说,全身的肌肉也都是僵硬的。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坚持背他多久,只能祈祷童年时自己背过很多比自己重得多的东西走过漫漫山路的底子还在。
也许是被他展露出来的坚强感染,也许是因为心中燃起了信念,后面的路虽然曲折,可是我却觉得比之前好走了很多。而我也没有一直背着他,遇到好走一点的地方,我就背着他,遇到难走一点的地方,就把他放下来,扶着他一点点挪过去。
我们就这样在一片黑暗中磕磕绊绊地一直走一直走,终于在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看到有光亮出现在前方!那一刻我心中的喜悦,简直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强烈。我们都有救了,山上的同学也都有救了!
我背着万祁云,加快了脚步。只要蹚过一条浅溪,进入前面的镇子,我们就能和那些光亮会合了。
万祁云也很兴奋,在我蹚水的时候,突然对我发自肺腑地剖白起来:“宋小双,谢谢你回来救我,我真的没有想到。从你来到班级以来,你对我的态度就很不友好,开始我以为你是出于嫉妒,后来我发现不是这个原因,我想过你可能天生就是如此,对人比较冷淡,但是经过这次旅游,我发现你对别人都不是,就只对我这样。我们现在也算同生共死过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当时他伏在我的背上,嘴巴就在我的耳朵旁边,说话间的热气弄得我很痒。我很想让他闭嘴,但又不想搭理他,就装作探路没有说话。
我能怎么说,你想多了,我只是天生就不喜欢你而已,而且宋老师总向我夸你,他每夸奖你一次,我对你的不喜欢就更深一分?初中时的我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忍不住说出来,但现在的我,只会理智地沉默。
万祁云却不死心,还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假设起来:“难道你是喜欢我,才故意那样表现想吸引我的注意力,今天又放不下我,才跑回来救我?”
说完还自我感觉很有道理。这个人与钟同学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不然怎么逻辑都如此不正常呢。
走到这里我早已脱了鞋子,能感受到尚不及膝的溪水下有层软泥。我让万祁云把手抬起来,然后松开了自己的手。在身后响起“扑通”一声的时候,我在水里捞了根粗树杈扔给他,也发自肺腑地告诉他:“万祁云同学,你真是太自恋了。”
我没有再管他,又穿过一片菜地就进入了小镇边缘,我以为我要再走很久才会遇到人,没想到刚走到大道上,就被一片人拥过来围住了。
原来官方机构为了保障搜救人员本身的安全,迟迟没有进山搜救,但我们的家长已不能等了,花钱雇来了专业的搜救人员准备进山营救,很多家长甚至跟着队伍赶了过来,准备就在外围等着孩子。
两个小镇本地人向我详细询问了其他同学所在木屋的周围环境,很快就确定了位置,马上带着其他人调转方向,从我和万祁云出来的地方进山。万祁云的家长则赶去小溪那里,将他捞了出来。我站在附近的房檐下,看着万祁云一辆狼狈地被捞出来,刚想笑,却因为雨幕一端一个熟悉的身影忘了该怎么笑。
宋老师披着雨衣,穿过倾盆大雨走到我面前,终于看清了是我,却是一言不发。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就站在那里与他对视。后来他终于先收起视线,将手中的另一件雨衣为我穿上。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是为我穿好后,他只是将我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虽然隔着两层雨衣,但我依然能清楚地感受到宋老师的全身都在颤抖。
他却始终没有说话,就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身上的温度都透进了我的身体里,我才终于听到他说了一句话。他说,“宋小双,你吓坏我了。”只有这一句,一遍一遍,低沉而颤抖地在我耳边重复。
15生气了吗
这是宋老师第一次拥抱我,他的怀抱宽厚而温暖,被他拥抱着,会情不自禁地感受到被细心呵护的感觉。
我曾想象过很多次被宋老师拥抱会是怎样的感觉,此刻真的在他怀中,才发现真实的感受是我想象不到的美好。那暖暖的心都快融化掉的感觉,令我无法控制地感到沉溺。
身边的雨越下越大,宋老师的怀中却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宁谧又安全,我贴在他的心口上,安静而专注地体会着那份陌生却美妙的感觉,只觉得世界在那一刻好像都停止了运转,只有我,只有宋老师,以及他的怀抱。连日来的恐惧与疲惫,也终于在他的拥抱里得到了舒缓。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很久,宋老师才终于慢慢松开了我。四周暴雨如注,一片漆黑,我看不清宋老师的表情,只在不远处的家长们偶尔晃过的手电光线下,看到了宋老师有些泛红的眼眶。
这个发现很令我惊讶,在我的记忆里,宋老师不论是对我还是对生活中的其他人与事,感觉都是淡淡的,好像很关注,又好像并不在乎,我从未见过他情绪有如此强烈的流露。
我知道那是他为我担心的表现,我应该为自己令他担心而感到愧疚,可是那一刻我虽然有愧疚感,但更多的是开心。
我真的很开心,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竟是那么重要。这比我平安度过险境更让我激动得多,我甚至很庆幸,庆幸自己这次遇到了这么大的危险,让宋老师能够表达出对我的在乎。
然而与我喜悦与庆幸的心情很不相同,宋老师直到将我背回落脚的当地住户那里,脸上的神情都是紧绷的,仿佛仍然没有从差点失去我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在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时,宋老师出去烧了一盆水,等我换好后,他将那盆水端了进来,放在我的脚边,又拿了条木凳和一个小的医药箱坐到了我对面。
我看着他忙来忙去,直到他握起我的脚踝,我才确定他要做什么。慌忙想要挪开,他却没有松手,只是看着我,缓缓地说:“让我来吧。”
我还是觉得让他为我洗脚上药很不妥,想要拒绝,撞上他的视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他的眼神中是犹有余悸的悲怆,比我以为的还要深,还要浓重。
我愣了几秒,终于意识到宋老师这次如此惶恐,其实不只是因为我。若干年前,就在昆州,也是暴雨和山洪,让宋老师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那件事是他心中结痂多年却始终未能痊愈的伤口,我这次的遭遇,无疑使这道没有痊愈的伤口再度被狠狠撕开。
我看着宋老师沉默不言,眼神与动作却都小心轻柔至极,心口忽然紧紧地揪起。他总是那么淡然,好像不曾快乐,也不曾悲伤,谁能体会他心中的痛呢。
我是与他朝夕相对的人,我曾下定决心,留下来要让他幸福,让他快乐,可是紧要关头我又是怎么做的呢,我甚至想用死换得他的永远记得,永远的想念,却没有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宋老师带来怎样的伤害。
假如我也真的也如他的妻子和女儿当年一般离去,那不仅仅是撕开了他的伤口,还是在上面重重加了一刀啊!这样的重创,我要宋老师如何再去独自承受?我觉得自己好自私,任性、冒险,完全没考虑过宋老师的感受。我根本不配让他对我那么好。
我想抽回自己的脚,可是宋老师握得很牢,我没能成功。他正在为我上药,因为我的动作,抱歉地看向我:“我弄疼你了?”
“没有。”他的目光柔柔的,看得我愈发歉疚,我回避他的目光,不想让他看到我眼中泛起潮湿:“宋先生,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他又低下头去,小心地为我上药,语气一如往常一般温柔和缓,“如果是为了冒险独自出山,那就不必了,你愿意为了更多人的安全舍身犯险,我不会怪你,只会为你感到骄傲。如果是为了不与我商量就报名参加路途这么远,时间又长的旅游,那我可以考虑接受。”
宋老师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投放重磅炸弹,我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旅游的事。这件事我的确事先未与他商量,事后也没有早些告诉他,十一出发,我在九月二十九号晚上才说。也难怪他暗示我应该向他道歉。
我知道自己应该道歉,可是想开口,又忍不住觉得有些委屈。明明是他有了新的感情却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瓜一样为他苦苦纠结,最后却无所适从,有口难言,不得不借旅游的机会发泄心中苦闷。
其实让他这样担心,也不能完全怪我。我心有不甘,又不敢提起宋老师和其他人的感情,又担心会与他发生争吵,就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地砖看。
宋老师为我上好药,看到我这副样子,最终也没说什么,端着盆出去将水倒了,又回来坐在我身边。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对我开口时的失落与无奈,“小双,你该知道,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想法自然也不会和小时候一样单纯好猜。有一个事实我一直不愿说出来,但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了,现在,我已经不能像你小时候那样准确地猜中你的心思了。就比如这一次,你为什么要避开我,甚至不惜跑到这么远地方,又不与我联系,我心里就完全没有头绪,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的语气很耐心,也很诚恳,像在与我谈心而完全没有质问,让我忍不住脱口说出:“因为你有了新的感情,却瞒着不告诉我。”
“新的感情……”宋老师很认真地看着我:“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吗?”
我窥探着宋老师的神色,小心地将那天的茉莉花味儿香水和波浪头发告诉了他。
宋老师听了之后,很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看着我的目光随之变得哭笑不得,“宋小双,你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你真应该听一听我第二天的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我立即看向宋老师,眼睛估计也瞪得老大。宋老师笑了笑,却不再解释,只让我抓紧时间休息。我看宋老师无心多谈,只好躺到床上睡觉。宋老师则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合上了眼睛。
小镇没有遭受水淹的房屋很少,基本都被没有及时撤离的旅客租用借住了。我与宋老师借住的这户人家,也只有一间屋的两个房间没有被淹。房主大爷与留守的小儿子挤一间,我与宋老师挤一间。宋老师将房间里唯一的床让给了我,地面潮湿阴凉,不能打地铺,他只有在椅子里将就一夜了。
星月无光的夜里,我看不到宋老师的表情,也感受不到他的心情。他自从坐进椅子里就没了声响,这让我心里开始慢慢忐忑起来,我考虑了很久,才小声问了出来:“宋先生,你生气了吗?”
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回答我,“没有。睡吧。”
这样简洁的回答,反而更让我难以入睡了,我思量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再问一下:“没有生气……为什么要坐得离我那么远?”
“因为椅子就摆在这里。”宋老师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何况根本也不远,伸一伸胳膊就能够到。”
天衣无缝的回答,我没有勇气再开口了。我虽然很疲惫,但心里有着担心,躺在床上不论怎么催眠自己,都还是瞪眼难眠。
我盯着隐蔽在黑暗中的顶棚看了许久,才终于能说服自己放下一些担心,有了些零星的困意。我转向宋老师的一侧,看到他平放在膝盖上的手,心里有了一个打算。
我轻轻叫了声宋先生。他没有回应。我见他睡了,胆子也大了些,小心翼翼地将手探过去,轻轻盖住了他的。
我是不是太大胆了?或者是,不太应当?我也有些忐忑,可是宋老师也说了,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他现在既然不是任何人的,他又睡着了,就让我大胆一次,反正只是盖一下手嘛,而且就算我没有及时把手拿过来,也可以推给睡觉后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怎样都好,我不管了。我已做好心理建设,也准备好了善后说辞,却没想到宋老师就在我最放松的一瞬睁开了眼睛。我真的好想问问老天,为什么要让他在那一瞬睁开眼睛,我还没有闭上眼睛啊……好吗!
虽然当时一片漆黑,但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我都能确定宋老师是睁着眼睛的,说他看不见我的,那绝对是自欺欺人。
“嗯……我……这样更有安全感一些。”我尴尬地解释,迅速闭上眼睛,想将手收回来,不想,却被宋老师轻轻地握住了。
16亲人
宋老师看着我,好像无心探究我刚刚的举动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微微垂下视线,沉默地握着我的手。
这是宋老师与我进行深入沟通前最显著的表现,只是此前他这样酝酿时,都不曾与我有肢体上的接触,他在这方面一直非常注意,现在如此反常,也许是将要说的话对我们两个人都将产生重大影响。
我想起他之前给我的拥抱和泛红的眼眶,越发觉得他这次来找我,从出现起就很不对劲,他不休息,此刻又是如此,终于让我也紧张起来。
我不知他会说什么,坐起来,在他长久的沉默中越发忐忑,濒临极限时,终于听到他沉缓地开口:“小双,其实我生气了。”
他突然改口,让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我有点不敢往下听,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宋老师更紧地握住。我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说出来,只好攥紧另一只手,强迫自己听下去。
他看着我,很缓慢地说:“在你跑到昆州的这几天,我都在生气。这几天,加上你之前反常与回避我的时间,你几乎把我完全剔除在你的世界之外。我常有种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最初那段并不相熟的日子。
我对这突然产生的疏远感很不适应,也很困惑,我思考了很久,也反思了很久,但是不论是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无法找到问题的所在。
你告诉我已经报名班级旅游的那天,我正考虑与你好好地谈一谈,但听了你的旅行决定,我最终还是放弃了与你谈一谈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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