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喜不喜欢你爸爸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他特意请设计师订做的,要不
要试试看合不合身?”
她的笑容里渗进一丝勉强,是惯有的失望的神色,却仍然抱着万分之一的希
望。“我们在家办一个生日晚会,你把同学朋友都请来,大家一起好好庆祝一下,
怎么样?”
我笑笑:“生日而已,不必太排场铺张。”
“人多热闹点会不会更有意思?潇潇,你再考虑考虑?”
“下次吧。”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缄默了,神情黯淡忧伤。过了一会,她犹豫着说:“那么——到时穿上你
爸爸送给你的裙子,好——吗?”语气卑微得仿似在乞求。
我遽然起身走到一边不去领受。
我从来就没有因她林鸣雍夫人的身份而对她有所不满,在我心中她与林宅外
任何一条大街上的任何一位陌生妇人并无两样,她实在不必将我与她丈夫之间的
千年藩篱担到自己的肩头上,她并不欠我什么。
“潇潇?”她的声音更加轻微,更加无措。
“再说吧。”我难掩心中的不耐,每一年都要问我相同的问题,每一年得到
都是相同的答案,不累吗?
“那——好吧。”她不安地站起来问:“你要下楼吃晚饭吗?”
“不了。”
“那我叫张嫂给你端上来,要多吃一点,啊?”她的眉目间流露出自然的慈
爱,“你太瘦了。”
我目送她步出房门。如果她阴毒一些、刻薄一些,又或者是索性放任我自生
自灭,她都会比现在要过得好。有我这样的继女注定她的苦难无边。
梅平的身形才刚消失,林智转角就踏进来。
我拿起盒子走进更衣室。
他跟在我背后:“我奇怪他怎么会有这种细心,每次出国必给你带礼物。”
我把盒子扔进衣橱。
他冷冷地笑起来:“不管是你爸爸还是我妈妈对你的感情,对你来说都是随
手可扔的垃圾。林潇,我怀疑就算是最没人性的一条野狗都要比你懂得感恩。”
“如果我做的不对,那么你以为你又在做着什么?”我还以冷眼,他不也是
把我对他的忍让当作伤人的利箭?
我又到:“你也不必不稀罕,我现在就可以收回。”
他哑口,然后暴躁地一拳捶在墙上说:“我为上次吵架牵扯到你母亲的话道
歉。但我不认为我骂你骂得过分,与你的所作所为相比,我还嫌自己骂得太轻—
—算了!也不必再做这些无畏的争执,我只问你,如果你真的对这宅子里的一切
无动于衷,你为什么不搬走?”
我双手扶在衣橱的活动门上,竟使不出力气去把它和上。
“你不要他们的爱,可以,我阻止不了你,但是我决不会再睁着眼睛看他们
倍受你的伤害!林潇,如果你不打算有所改变,那么我希望你可以在近期内搬出
去!”
茫然地看着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恍惚之间他那张咄咄逼人的脸愈变愈
小,飘回到多年以前。
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六岁多一点,父亲将他抱回林家来,问我这个小弟弟可不
可爱,我看着他胖嘟嘟的小脸蛋不哼气。他挣开父亲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走到我
跟前,拽着我的腿清晰地吐出一个“抱”字,他要我“抱抱”,我至少仍不明白
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自然地弯下身去,极吃力地抱起他,他的小胳膊一搂上我的
脖子侧头就亲我的脸,说着“亲亲”,沾了我一脸口水,到这时,父亲身边的纤
丽女子才向我走过来,对他说小智乖叫姐姐,他小嘴一张脱口就喊“姐”。就这
样,父亲把梅平和他迎进林家,一弹指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之后他对我说希望我可以在近期内搬出去。
我合上柜门,木然地从他面前走过去,看见他红了眼眶,他哑声嘶叫:“你
没有给我第二种选择!”
我充耳不闻,笔直地走出房外,走下楼梯。然后就看见了父亲,他也看见了
我,空气如死水般凝固。
“进来。”他说,打开书房的房门。
我在原地僵站了许久,最后终于踱进书房。
“坐。”他说。
我在他对面坐下。隔着一张大办公桌。
他定睛看我,长时间地,竟似痴了过去。
无事何必找我,我站起来说:“我出去了。”
他回过神,微喟:“长得就跟你母亲当年一个模样。”提到母亲时,他整张
脸上每一线条都蓄满黯伤,真实得我不能否认或者假装没看到。
我咬紧下唇,克制已趋向爆发边缘的抑郁。
“怎么脾性就一个南辕一个北辙呢,唉。”他看我的眼神少有的竟怜爱起来。
我一声不发转身就走。
“这是怎么回事?”他长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令你十多年来都不肯
再叫我一声爸爸。”
弦断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全身的血液就向无法控制的洪流,全部倒冲向脑门!
我回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把桌面的文件和摆设全部拨到地上,冲过去把窗台
前一人高的珐琅花瓶猛力推倒,在怦然的巨响中抽出书架上的书扔落地板,一路
后退将所有的古董和饰品全部砸向墙壁。
数种声音在破碎的嘈杂中挤进我的耳膜,有人在叫“林潇!”,有人在叫
“潇潇”,也有人叫“潇!”
我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摔向几面,杯子应声而裂,我一把掀翻茶几,跌荡中
的碎片折散出耀目的光线,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想也不想,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捡起一片玻璃就往手腕割去。
几声惊叫乍起,仿佛好近又仿佛好远,尖利的棱角触及我手腕的那一刹有人
掣住了手肘,迅即我的身子被扣紧的纹丝不能动,意识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在耳边
叫着:
“潇!别动!是我!”
谁?是谁?我茫然,顿止。
“来,把手松开。别动。”
那极具安抚作用的嗓音,使得我停止了挣扎,是谁?在我疯狂混浊的意识里
注入一丝清明。
右腕倏地一痛,我的手指被迫张开,接着听到“叮”的一声清响,那人贴紧
我的后背将我拉起来。
书房内静得可以听见每一个人的呼吸声。
“放开。”我说,心如哭井。
控制的力量自我腰上与手上撤离。
没有去看父亲、梅平或者林智,我走向门口,越走越快最后跑出去。
我不择路地狂奔,却那么那么明了,未知的前面和已经经过的后面并无两样,
都是荒芜。
空空如也的胃逐渐翻江倒海,痉挛阵阵袭来,逼使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弓身捂
着胃腹以缓减剧痛。我大口喘气,久久不能动。
清静的私家路上,成串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徐不疾,皮革踩上沙砾发出轻
微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可闻。
我被拦腰抱起,一步一步往回走。
林宅的镶金大门外停着一辆银灰的跑车。
“带我走。”眼泪始终流不出来。
第五章
“妈咪!别走!不要扔下我一个!妈咪!妈咪——”自哭叫中惊醒,在看清
房内亮着朦胧的光亮时怔呆。在此之前,每一次从梦中醒转,我看到的无一例外
全是能够吞噬人的黑暗。
一直手抚上我的脸庞,轻柔地为我拭去泪水。
我侧过身子,冷如风将我拥紧一点,双唇在我脸上印着绵密的细吻。
“我帮你忘掉这一切。”他说着吻着,吻着,翻身压了上来。
瞪着头顶上方,心绪十分紊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阻止他。现在是深夜,我
们躺在他的大床上,这不同于在他的办公室里只是点到即止,在由得她继续下去
结果可能会非常糟糕——可我为什么要阻止他?我那么——那么寂寞。
意识被他灵活的爱抚拨弄的越来越涣散,它的唇覆在我的胸口上,双手尾随
而至,餍足后一寸一寸往下移,我剩余的衣物被解开、扯下,他柔软灼人的唇瓣
在我的腹脐周围舐舔揉蹭,继续往下,然后非常突兀的,他打住了。我不知道发
生了什么事。
“如风?”嗓音前所未有的沙哑让自己大吃一惊。
他将我拉下去与他并排躺着:“别动!”
言语间少有的阴沉使得我的脊梁为之一冷,神智逐渐清明。他可是在自责?
我清了清喉咙:“也许我不会后悔。”这算不算一种安慰?
他笑出声来,我捕捉到一丝对幼稚的嘲讽,他说:
“宝贝,你会不会后悔,不在我考虑的范围。”
一阵难堪袭上心头,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欲翻身坐起。
“好了。”他扯我倒回他的怀内,“对不起,平常我不会这么没风度的。”
而这一切都该怪我?我努力想挣开他的臂膀。
他呻吟,尔后叫喝:“你胆敢再动一下!”
我望进他深如渊泊的眼睛,那里面汹涌着赤裸裸的同时也是有效受控的欲望,
强烈的好奇立刻取代了轻度的屈辱,我问:
“是什么阻止了你?”
“除了服从之外,不多事也是女人应该具备之德。”他合上双眼,意示谈话
到此为止。
这就是冷如风,他要了解我的每一件实事理所当然,我只问他一个问题就成
了多管闲事。
“你——”
“我情绪欠佳,你最好安静些。”语气压抑并且疏离。
我不敢多言了,就这样一肚子委屈,却居然很快入睡,并且一夜无梦。
身上盖着薄毯,冷如风不在身边,我立刻睁开眼。
一道微弱的晨曦光线将我的目光牵引过去。巨幅的落地玻璃墙前,厚沉的赛
克墙帘被拉开了一道细缝,他侧身倚墙而立,无声无息的望着外面,指间的香烟
已积有一长截的灰烬;神色似缥缈又似冷凝,仿佛在想着什么,仿佛受到某种困
扰,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不过是纯粹随意地站在那而已,我捕捉不到他真实
的思绪,我怀疑在这个世上没人能真正了解他。
“醒了?”他回过头来,背着光线表情更是难测。
他的情绪似乎仍旧欠佳,我乖觉地爬下床。
漱洗过后佣人端来早餐,我飞快用完。
“我送你回学校。”他说,语气平淡,不热切也不生硬。
我踌躇,并不确定自己乐意和这样的他呆在一起:“我——等雨盈好了。”
我说了等于没说,他换过衣服拿起车匙牵了我就走。
下得楼来,佣人才将门拉开,抬头一望竟见漫天飘雨!我一下子就失了魂魄。
春天,又到了?时光流失的——真是快。
如风在学校门口放下我即刻就飞车离去,似乎多耽搁一秒都会有所损失。
一整个上午我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发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料峭的风拂面而来,挟带着冬末残余的寒意,人行道树
上光秃的枝头不知何时已抽出了* 黄的新芽。人间世事似乎总是这样循环往复。
我倚着学校大门的门柱,手指中捏着跟香烟闲闲地吸着。放学已经很久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去,是因为就这样子无所事事地待着也挺随心所欲么?
还是我根本不想回到那栋我住了二十年有余的宅子里……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撑着伞的身影渐行渐近,在走出大门看见我时步履一滞。
我弹开手上未吸完的烟,走进纷飞的雨中。
“潇——”方澄映迟疑的叫唤顿时变得急促:“潇潇!”
任风吹得我的发丝乱飞,我头也不回。
望着半空中迷朦的雨丝,很自然的就联想到了清明时节。路上冷清清的几个
行人只顾着急急地赶路,没有一个象是欲断魂的样子,原因简单不过,现代都市
所见皆是柏油路或者石板马路,最低限度也会浇个沥青,哪里还有杜牧时代走在
泥泞土路上,鞋子沉重的提不起腿来的艰难?步履轻松自然就不必断魂了。现代
人的步履真的较从前轻松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我靠着站牌拿出烟来,清明是快到了,什么时候也该去看看母亲了。
我拿出第二支香烟,百无聊赖。
吸完第三支,我开始往回走。
泼出去的水可不可以收回?发生过的事可不可以从记忆中抹去?划破的伤口
在血止之后会不会不留疤痕?我一概不知道,我只知道说过的话可以不算数,人
生有些时候可以再从头。
方澄映站在原地,水珠从她撑着的伞沿滴下来,斜飞的雨点把她的群打湿了
一片。她呆呆地看着我,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天空在下雨,心头某一个看不见的角落也在下雨。
☆☆☆☆☆☆☆☆☆
再见到冷如风是在一个月后。闲来无事,我约了雨盈和澄映在“乡里木屋”,
一杯双色雪球还未勺到底,他就来了。
澄映生涩地喊了一声“冷大哥”,雨盈则备战般瞪着他:“你来干什么?”
他浅笑着望定我。迎上他能够用以勾魂摄魄的视线,我放下手中的小匙:
“嗨,真巧。”
他拉起我的手。
我没有动。他眼曈内的黑芒闪了闪,我仍然没有动。
他撑着椅背俯下身来,扳过我的手,亲吻我的手腕,掌心,直到每一个指尖,
牵引我的手去摩娑他俊美异常的廉价:“唔——全是我熟悉的味道。”
四大洋的波涛顿时全向我袭来,胸腔内仿如掀起滔天的巨浪。我强迫自己收
回视线,却在别过头去的瞬间遇上澄映了无生气的双眸,我惊叫:“放手!”
“不大可能。”他转而香我的脸。
“如风,请放开。”我的声音里倾泻了几乎一生的疲累,“不必存心将我钉
上受难的十字架,我已经在上面耽的够久的了,我认输,我跟你走。”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会才松开我。
我起身的同时雨盈霍然起立:“哥,我很爱你也很敬重你,你要搅商人和别
的女人我都管不着,就是林潇你不能碰!人家冰清玉洁的好女孩,跟你多呆一次
名声就多臭一分,你别害了她。”
她停下来,端庄的笑脸上现出罕见的认真。
“大哥,不要在我心目中变坏。”
冷如风讶然地望着她,继而弯起了唇角,向我斜挑眉峰:“看来我原则上不
碰的女人还得多加一类,就是我宝贝妹妹看重的好女孩。”
他如此说着,确实边说边将我搂过去,在望向雨盈时他忽地话锋一转:“如
果大哥将这位冰清玉洁的好女孩娶回家去做你的大嫂,我在盈盈的心目中还会变
坏吗?”
雨盈目瞪口呆。
我用力拖着他快步走向门口,成应有入灰烬的眸子一步比一步遥远,却在手
推木门合上的那一刹狠狠地烙上我的心头。
我松开他的手臂,他反过来一把抓住我。
“不管是你活我,都没有欠负她。”淡漠的口气完全不带烟火。
女人爱上他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与他全不相干,只有傻子才会自找麻烦去为
她们的行为负责。在她们乖乖听话的时候,他心情好又有闲暇时就哄哄她们,美
其名曰“双方各取所需”,若然她们给他带来了麻烦,他就请她们走路,管的你
是生是死。将一颗芳心痴诚地捧去献给他吗?他根本看不上眼其中的挚爱,随手
挥在地上,什么时候不觉意踩到了,觉得碍着他的去路便顺带抬脚踢到一边去。
“冷如风,总有一天你或遭到报应。”
“我等着。”他淡嘲。
我再不想说话,打开他车子的门坐进去,一合上眼澄映的脸庞就在无光的黑
暗中飘来荡去,感觉自己是个罪人,我根本没有能力和他划清界限。是不是自古
以来什么东西都难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