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毛绒的草地上听不到一点声响。正暗自有些畅意,冷如风忽地回头看我一眼,
我一惊,他已走进大厅,那一抹淡淡的笑没入空气中。
“潇潇。”
“嗯哼?”我收回视线,却不期然接受到两道揣测的目光,被撞个正着的陌
生女子迅速别过脸,若无其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目送她走开去。
“潇潇!你是不是患了恋‘背影’癖?”雨盈在叫。
“我患了恋‘打’癖,吵什么吵!”我敲敲她的脑瓜。
那女子所戴的耳环和冷如风送给我们三人的饰物分明是配套的,我记得在书
房门口见到她时,她戴的是两粒小翡翠——他所谓的未卜先知为我和澄映准备的
礼物,不过是今晚随身备着以哄众多女朋友开心用的,甚至我不怀疑他身上还有
同种款式的手表或者胸针,而他偏给我戴上戒指。
冷如风,这笔帐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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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振铃把我从梦中惊醒。
已然是日上三竿了吗?否则不会有人敢打电话进来。
即便是我的父亲大人也不会在周日中午十二时前敲我的房门,免得要看我的
脸色,事实上他也从不敲我的房门,如果他有事找我,必定是指令某位佣人客气
地请我到他的办公房,惯于与他无拘无束的是林智,从来不是林潇。
我摸索着拿起床头的电话,艰涩的眼睛瞄过桌上的闹钟——八点半?!我睁
大双眼再看一次,不是我眼花,真的是八时三十分,我“啪”得一声将电话挂掉。
一会儿铃声又大作,我拔下电话插头,继续蒙被睡觉。
在我要睡觉的时候就是睡觉最大,有天塌下来的事都与我无关,即使此刻有
人来告诉我鸣雍的公司已倒闭我要沦落街头了也亦然,只除非——来人是要告诉
我母亲从埋了她十几年的坟墓里出来了。是母亲的去世教会了我,这个世上没有
我要的东西,也没有我不要的东西,一言蔽之,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梆梆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我不做声,敢在此时敲我房门的人大概不会不敢进来。门把响处,管家张嫂
探进身子,我拥着被子坐起,她脸上的惶急刹时变为怯惧。
这屋里没有哪一个佣人在面对大小姐时不战战兢兢,其实我极少找他们的麻
烦,只除了十二岁那年的一次:
梅平雇了个远方亲戚回来,叫什么福嫂。起初福嫂待我还算客气,分个主仆
尊卑,日子一久,看我人单力薄既不是现任太太的亲生而又不得林家老爷的欢心,
便慢慢生出嘴脸来。年龄小并不代表我不懂事,我只是懒得也不屑与这种无知妇
人计较,而她大概把我的不理会当作无能为力的忍让,越来越变本加厉。
有一日我回来晚了,她竟叫人端些剩菜剩饭给我,说是厨子请假了还请大小
姐将就着用些。我当然没吃,当然也不会躲在被窝了留泪到天明,我去找林老爷
要他辞掉福嫂。他那时正因生意上的不顺利搞的焦头烂额,没空理会这些琐碎事,
将我从办公房里轰了出来。我便去找梅平,梅平笑着问我是不是福嫂惹我不开心
了,她叫我去睡觉,她说会跟福嫂好好提一提。我去睡觉了。
翌日,副嫂见着我倒是道了个歉,却是戴着一脸憎恶和嚣张。我不理她,径
自去大厅向母亲请安,却看见原来挂着她画像的墙壁上一片空白。我问:“有没
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梅平以及八岁的林智正坐在大厅的沙发里有说有笑,一侧四五个下人
在伺候着他们一家子。听到我的问话众人俱看着我,父亲嘟囔了一句“一大早的
又无端寻些什么是非”,回过头去逗林智,于是其余人也就没有谁理睬我。
梅平看看我,又看看林老爷,拘束的问:“怎么了?潇潇有什么事吗?”
“是谁动了我妈咪的像?”我扫视在场众人。
父亲掉头看了一眼空白的墙,皱了皱眉。侍立在梅平身后的副嫂垂头搓着两
手,恭谨地道:“老爷,我是看那副像粘满了灰尘,所以大着胆子让人取下来想
擦干净——”
“你过来!”我拔高声音。
“是,小姐。”福嫂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然后向我走来,背对着她的老爷太
太,脸上马上换了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
我一巴掌将她掴的踉跄后退,“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动我妈咪?!你找死!”
我抄起案上的铜雕没命地砸向她,她躲不及痛叫出声,鲜血顿时从她的额头
冒出来。
“你发什么疯?!”父亲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每天都拭干净妈咪,根本不可能有灰尘!辞了她!”
父亲望一眼捂住头发抖的副嫂,挥手让人扶她下去。
“叫她走!”我重申。
父亲厌烦地看我一眼,就如同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而他的打算是置之
不理。
我走向门口:“下午我回来时你最好别再让我见到她!”
“这是什么口气!林潇你给我站住!”
我对她的暴怒无动于衷,头也不回地步出林宅。
梅平自始至终神色苍白地坐在原处,搂着林智。
父亲可能是气忿不过我的要挟,也可能是根本就不把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说话
当一回事,我晚上回家时看见福嫂仍在林家上上下下张罗着,额上缠着纱布,一
见到我就如避鬼魅一样躲开了。
我回房打电话给澄映的爸爸方怀良律师,我跟方伯伯说要将我名下的林氏股
份全部出售给盛氏,其实盛氏正在收购我父亲的公司。我父亲的公司其实是我外
祖父的公司,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母亲去世后,我拥有公司相当大的股权。方伯伯
愕然,继而向我解释,母亲的遗嘱上注明我得到十八岁才能自由动用名下的财产。
我谢过他,挂了电话后静坐在房等候父亲的到来,结果却是佣人来敲门告诉我他
在办公房等我。
我甫旋开门他已从办公椅上暴跳而起,指着我破口大骂:“我上辈子作了什
么孽?”
“鸣雍!别激动!”梅平轻拍他的脊背,对我道:“潇潇,你爸爸已经教训
过福嫂了。”
又对他道:“都是一家人,潇潇还小,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好好谈清楚呢,别
发脾气,啊?”
“你当她是一家人,她当你是什么?”父亲的火气泄向她:“这些年来她喊
过你几声阿姨?你对她再好又怎么样?她天生没心没肺!对自己的老子都做得出
这样的事!她现在才几岁?以后大了还得了!只怕一个不顺心就要对我动刀子呢?”
我愣眼看着面前这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夫妇,问:“找我什么事?”
我的漠然更加激怒了父亲,他一掌击在办公桌上,怒吼声震荡整个空间:
“我林鸣雍居然生养了这么个忤逆东西!”
悔不当初没把我扔进水桶里溺死是吗?我双手撑着桌面,正对她冷笑。
“生我的是妈咪!养大我的是妈咪的钱,你以为你有份?我不相信你会糊涂
到一点都不明白,林家的荣盛兴衰完全与我无关,尤其是你!”
“潇——潇!”梅平惊叫。
父亲的右手已挥到半空,迎着他怒气膨胀的瞠目,我毫无惧意:“打呀?为
什么不打?一巴掌打死了我,把我送到妈咪身边,就再也没有人碍你的眼了,这
不正和你的意吗?”
他的脖子上立刻青筋暴现,喉结急剧地上下耸动,怒火已到了忍无可忍的边
缘,然而他高举的手却颤抖着缓慢地下垂。
“你——滚!给我滚出去!有种这辈子别回来!”他喘着粗气。
“你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我将嘴唇咬出了血。“别忘了这屋子我也有一
半的份,而我亦可以告诉你,我之所以扔住在这并不是因为我很不幸地生为你林
鸣雍的女儿,而是因为这儿是我妈咪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在她的地盘里没有人
可以这样对待她以及她的孩子!
“那位好亲戚的是你就看着办吧。”我好风度地掩上门,“妈咪当初瞎了眼
才会嫁给你。”
隐约听到里面剧烈的咳嗽和梅平惶急的叫唤:“鸣雍!”
那一巴掌为什么不打下来?为什么不?!
我离家一个星期,再回来时管家已经换了一个叫张嫂的,大厅内母亲的画像
又摆了回去。我将它摘下挂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从那以后,父亲便对我不闻不问,而林宅中的佣人再没有哪一个敢招惹大小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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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梳子刷长发,问张嫂:“什么事?”
“太太晕倒了!”张嫂显得手足无措。
太太晕倒了,老爷人在欧洲,少爷大概一宿未归,所以只好找上小姐。
“叫老李备车,打电话通知张医生。”我吩咐。她应声而去。
梅平体质孱弱,贫血、头晕诸如此类的小病从未间断,以往一直有林老爷侍
奉在侧,但不巧这次他公干在外。
我将梅平送进病房就离开了,张医生惯于处理她的任何突发病况,在那里我
并不比她专用病房中用来装饰的花瓶更有用处。就算有人应该在她跟前尽孝,也
应是林智,而不是我。
回到林家我吩咐张嫂:“打电话到公司去,让秘书通知老爷。”
我可不敢不去打扰林总,虽然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否则怕不被人在“没心
没肺”上再加一个“冷血无情”的罪名。他爱梅平甚于生命,至于我——大概是
他肺里的结石,如果肺部会长结石的话——专门顶心顶肺。
“小姐,少爷他——”张嫂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大厅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拿
起话筒应到“是,在。”
我接过电话。
“姐,麻烦你过来一趟。”林智一向清越好听的声音此时竟有些嘶哑。不会
吧,天下居然也有他林智摆不平的事?
“你在哪?”
“警察局。”他在那头笑。我明白了,早上八成是他骚扰我的好梦。
半个小时后我在警局内见着了林智。我那年方十六比青春偶像还帅气的弟弟
此刻全无了平日的英雄气概,反倒像一条处在穷途末路的小狼,鼻青眼肿嘴角开
裂。
“怎么回事?”我问。
“小事。”他手一挥,完全不当一回事。
“既然是小事,那你自己处理得了。”我转身欲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不满地瞪了我一眼,终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小朋因
为他女友的关系得罪了道上的一位大哥,人家向他索要五万块,他不服气请了另
外一位大哥去讲数,结果闹崩了。昨晚非子生日,我们唱了一个晚上的卡拉OK,
今早一出酒店门口就被伏击了,好死不死还遇上了巡逻的警察。”
我没作声。
他不悦了,“喂!如果冷雨盈或者方澄映被打,你不会干站在一旁看热闹吧?”
“如果她们该打,也许。”
他十分不屑地一扯嘴角:“那是因为你是女人。”
有道理。同一个问题同一件事情只要分了男人和女人两种不同的,就会有两
种理所当然不同的答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永远是针对男人而言的,身为女
性就该大方理智地体谅并且无怨无由地接受男人的苦衷。
一位警员领着一位年龄与林智相仿的少年从我们身边走过,那少年的脸上同
样是青一块紫一块,他眼角的余光不怀好意地斜掠过林智,我回转头去,看见林
智一脸的不在乎。
出了警局我告诉他:“梅姨晕倒了,现在医院里。没什么大碍。”
“先送我回家换套衣服。”
我看看他,仪容确实有修整的必要。“你什么时候卷进了这些又黑又白的场
合中。”
他耸耸肩说:“你总得有几个朋友吧。”
几个朋友?这话实在是太谦虚了,据我所知,他的朋友包揽三教九流,父亲
从来管不住他,只要林智的手臂往他肩上一搭,以同他一样的高度摇他几摇,笑
涎着脸:“放心啦老爸,你儿子永远是最优秀的。”
父亲的眉头皱的纵然再紧也拿他没辙了,谁叫林智样貌功课人缘样样都是顶
尖呢,只要林智的朋友群当中还没有沾上不入流的,大概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下
去了。
奇怪的是,林智从不把他的朋友带回家,从来都没有——或者也没什么奇怪
的,谁知道呢。
我又看看他:“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以他的身手,平常人根本就近不了身。没有功夫是当不了英雄的。
“他们人多,四十几人围攻我们五个。”语气极其轻蔑。
“你不服气?”
“那是。”他想也不想。
“再去打回来?”
他嗤笑出声。
哦,我问了个蠢问题,我忘了他有颗一流的脑袋,只有愚者才会动刀子。
我憋他一眼,将车子驶进大门:“适可而止。”
“安啦,”他不以为意哼起不知名的歌调。
我不再多说废话,看着他下车,推门进屋。林智是林家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
一个,他不会向我要糖果玩具,也从没有要求我对他有情义,所以,林智是个好
孩子。
第二章
春节对于绝大部分中国人而言都是个重大的节日——我属于绝少的那一部分。
母亲是独女,她那一方就算有些什么亲戚都是血缘不密切的,在我父亲再娶
之后大致已没什么来往。父亲这边的亲疏兄弟,一早就习惯了鸣雍的长女从来不
出席家宴族宴,他们好记性为我准备的红包一概由林智转交。
每到节前,我都是一个人优攸自在地过我自己的。而这一个元宵节前夕,方
澄映却打来电话,“明天来我家玩?”
“饶了我吧!”我心头叫苦。她和雨盈都是一门心思,不忍心抛下我去“独
乐乐”,却不晓得在某些时候我求之不得她们将我忘到外空去。
“别忘了圣诞节你可是应了雨盈的邀约!明天晚上八点整,爱来不来随得你,”
她挂了电话。
于是,元宵节这晚我挑了袭新衣,打扮妥当去了澄映家。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谁叫自己上一回鬼迷心窍去了雨盈家?
雨盈身上穿着粉蓝色公主裙,卷曲及腰的长发自然披散。澄映身上则是一袭长及
坠地的礼服,挽起的发髻上别着两朵紫玫瑰,相当雅致动人。我多看了两眼她粉
颈上戴着小钻项链。
“哪买的?好漂亮。”
澄映和雨盈对望一眼,一同笑了出来。
“你忘了?冷大哥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澄映说。
雨盈接着咦了一声说:“你的戒指呢?”
“哦,那个呀——放家里了,能随便戴吗?”我信口胡诌。
我几乎都要忘了世界上还有着冷如风这一号人。
“我也请了冷大哥,他说能抽出空的话就会过来,”澄映俏脸如嫣。
“是么?”我干巴巴地笑。
那天杀的不会真的来吧?我可没预计会在今晚见到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呀,说曹操曹操到!”澄映出声的同时我也瞄见了那道走进厅门的颀长身影。
“真的是大哥耶!”雨盈的兴奋在注意到他挂在臂弯中的女伴时当即冷下来,
不高兴地嘟嘴,“这个色猪,又换一个。”
澄映挽起她:“我们过去吧。”
“哎——”我的脑子飞转,“梅姨在那边向我招手呢,你们先过去,我一会
就来。”
“梅姨在哪呀?”雨盈四处张望。
“在那。”我胡乱一指。
两人不疑有他,边往前走边回头对我道:“你快点哦!”
我忙不迭地冲她们点头,我有毛病才会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