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忽然没了开口的兴致,摆摆手道:“没什么,你打电话吧。”
厨房里舅妈正忙着炖功夫汤,煲好的老鸡汤里翻滚着当归、海马、人参等等药材,见她进来了,忙盛了一碗让她尝尝。初夏受不了中药味儿,连连摆手说不要。舅妈脸一唬,作势要弹她:“真是不识货,这功夫汤要是在外头卖,这一小碗就是三十块钱。”
初夏摇头笑:“乖乖隆的咚,这我可更加不能喝了,肉都要痛得慌了。”
“初夏,你阿姨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回去一趟,好像你爸爸身体有些不舒服。”舅妈像是不经意提起,话却说得小心翼翼。
她一怔,下意识地拿起抹布擦原本就很干净的灶台,轻轻道:“他有医疗保险有保健医生有退休工资,舒不舒服,我也帮不上半点儿忙。”
灶台上小瓦罐“突突突”冒着热气,圆圆的小盖儿被顶得颤颤地跳动,香气四溢,是鲫鱼豆腐汤。据说给学生吃,最补脑子。鱼汤的香气混着中药的气味,满的整个厨房都是,让人脑子昏昏然。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常常守着灶台上两个炉子,一个是给丈夫熬的治老胃病的中药,一个是给女儿炖的鲫鱼汤,烟熏火燎里,饭菜和中药的香气,熏染出她脸上的沧桑。
渐渐的,熬好的中药没人喝,冷了,倒回去,加了水,重新熬。餐桌上有一个位置常常是空着的,她想象着有一天,那张凳子的主人会推门而入,像从前一样拿起筷子吃饭。空荡荡的房子里,她不知所措。她太爱自己的丈夫了。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宠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楚。可是家里的女性长辈告诫她,男人要的是一个能过日子的女人,所以她学会了洗衣做饭擦地抹灰。丈夫的出轨,妻子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她原本没想过要离婚,她想等他回头,结果丈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搬了出去,直到死她也没能等到丈夫重新坐回桌子前跟她吃同一口锅里煮出来的饭。
“初夏,那都是大人之间的事情,说到底,他还是你的父亲。”舅妈有点儿为难,她看得见自己外甥女心里梗着的那根刺,可是也不想平白无故担上教唆人家女人不尽孝的罪名。
“我也没说不认他这个爸爸啊,你看,他再婚,我也没跑去搅和。”
母亲走得很突然,心梗,早上被发现时白色的药片洒了一床头。人送到医院,医生皱着眉头叹气:“太迟了,要是身边有个人也不至于这么快。”
初夏抱着母亲冰凉的尸体不让人给她换上寿衣,因为一撒手母亲就不在了。她哭不出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去参加那个劳什子夏令营,她应该寸步不离守着母亲的。才半年的工夫,永远都素净清爽神采奕奕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这四十年岁月的风霜对她的摧残还抵不上六个月的精神折磨。
父亲是半年后再的婚,那个时候他不在她身边,没能帮她递上救命的药;她死了以后,他就更没有立场独鳏了。
初夏觉得冷,男人的心真狠,好像转个身就是另一张脸了。她不想原谅父亲,他还有新妻陪伴,躺在黄土里的母亲呢?她不能这样没良心,就这样孤伶伶地把母亲一个人丢下。
她其实不怎么恨父亲了,再大的不是,他也终究是自己的父亲。只是她没有办法忘记母亲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到了死,母亲都走得不安稳。她不想看到父亲,她做不来承欢膝下的虚伪,也不想故意让父亲生气,所以她只好尽量少回家,避免跟他见面。
说到底心里头是感激秦林的,那段惨淡的青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他。初夏疑心,如果不是一直有秦林一家人在边上宽慰自己鼓励自己,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会崩溃掉。她没有办法不把母亲的死归咎于父亲的出轨和绝情。老家没有什么亲人,外公外婆一早就过世了,唯一亲近的舅舅远在省城,是秦妈妈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在晚饭桌上宣布,从今以后,她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跟秦林分手以后,每次秦妈妈看了自己都叹气。渐渐的,初夏便不在她面前出现。母亲终究是不会背叛自己的儿子的,即使错在秦林,她也不该让善良的秦妈妈触景伤情。联系她和她之间的纽带是秦林,纽带断了,便只好相见争如不见。
秋夜凝成霜
舅妈却问她:“上上个星期六,你是不是去沈诺阿姨家吃饭了?”
初夏一愣,想起来沈姨母曾经打过电话给舅妈询问自己的口味,便不好隐瞒,老老实实地点头:“是的,是去吃了顿晚饭。”
舅妈笑逐颜开:“这敢情好,你楼叔叔一家都是不错的人,沈诺父母又都是大学教授,知书达理,定然不会是蛮不讲理的人。再说,就是不好处,他们呆在国外,天高皇帝远的,也碍不着你们小两口的事。”
她心里真的欢喜,好不容易才见外甥女儿重新从失恋里真正走出来,还碰上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她是看着外甥女儿长大的,那时候才三岁大的粉粉的小肉球儿,见到第一次上男友家拜访的自己,就从婆婆怀里挣扎出来,拿起朱红色的福橘硬塞过来,奶声奶气地喊:“舅妈,吃橘子。”
转眼儿的工夫,小肉球长成大姑娘了。姐姐去世以后,她跟丈夫商量要把她接到自己跟前上学,结果外甥女儿有心性,怎么也不肯。老秦家一家人倒是真正的老派人,讲义气,重交情,顶真儿把初夏当成自己闺女看。可惜他家的小子混账,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样的人,该揍!苏鑫好样的,揍那小兔崽子满嘴血妈妈也不怪你。
苏家主母没意识到自己义愤填膺双手握拳向天的姿势有多古怪。初夏不知道她心里已经唱开了另一锣戏,倒了杯开水慢慢地喝,哑然失笑:“舅妈,你想的太远了,我跟他,都还不知道八字有没有一撇。”
舅妈点点头:“这倒也是,按理说,条件这么好的小伙儿,没道理身边没有一二个红粉知己什么的,莫非,他有隐疾?”
初夏几乎被白开水呛到,她满脸黑线,心想,还真不能低估中老年妇女的想象力。她没敢告诉舅妈自己目睹沈诺被一中法混血希腊雕像帅哥告白的事情,免得舅妈血压一下子飙上去,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
那天以后,没多久,又见了沈诺一次。在他们公司的助学金启动仪式上,还办了个小型的发布会。不多不少也来了七八个记者,初夏认出了有两个是在省电视台工作的师兄。不小的会议室,因为多了这些长枪短炮,倒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她身为申弘毅的辅导员和校报的副主编,自然是要跟过去保驾护航外加避免校报开天窗的。初夏没料到沈诺会出席,她记得他说过这件事早交给底下人办了。她担心申弘毅会抗拒这么多人注视,想不到作为受助学生代表的他在台上发言时却是不卑不亢沉稳有礼。初夏觉得自我肯定障碍了,她苦口婆心跟自己的学生促膝长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小男生都不为所动;人家才短短地说了不到一个小时,立刻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她不无酸意地揣测:也不知道这沈诺究竟给学生灌了什么迷魂汤。
冷不丁背后有人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猛的一惊,回头见是沈诺,口气不免差下来:“不想什么,想你到底给人下了什么药。”
难得在公开场合见他,穿的很是正式,衣扣一丝不苟,头发纹丝不乱,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倒像是服装广告模特儿了。因为身形比例问题,其实东方男人很少有人能够把西服穿的很妥帖,他算是少见的衣架子。他像是没听明白她的话,只是笑:“下药?下的什么药?”
初夏没有解释,只是笑着开口赞他:“这样看来,丝毫不逊色韩启柱了。”
“谁?”
初夏笑:“总之不是坏人就是。”末了又画蛇添足般添上一句,“是《巴黎恋人》的男主角,2004年韩国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比《浪漫满屋》还高。”
沈诺倒是诧异:“你还看韩剧?我以为只有我表妹才会看。”
她不高兴起来,冷着脸质问:“什么意思,我就看不得韩剧了?”
“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奇怪,我以为老师都是看《论语》《道德经》的。”沈诺笑,“再退一万步也是看百家讲坛啊。”
初夏摇头:“你错了,沈先生,灰姑娘是女性固有的情结,所以白马王子似的人物翩然而至拯救女主于水火之中的恶俗故事在八到八十岁的女人之中永远都会有市场。”
沈诺叹气:“难怪你也不追着采访我,原来是因为我没有市场。”
她被逗笑了,摇头道:“万万不敢当,刚才那长枪短炮恭候的架势,我还是乖乖在边上等着残羹冷炙吧。”
他作势要打初夏,一瞪眼,故意模仿了白展堂蹩脚的东北腔:“这倒霉孩子怎么说话呢,当我是盘菜啊?”
她一歪身子,堪堪地避开,笑语吟吟:“原来沈先生不把自己当成盘菜啊。”
还没搭话,远处有人喊:“沈总,这边。”
原来是要合影,初夏远远地退到旁边,不想露这个脸。她也端了单反相机,像模像样地拍了几张照片回去交差。她无意让他再重复一遍老生常谈的话题,只等在那里听教育部门的领导发完言就溜之大吉。申弘毅回到了座位上,看她拍的照片直摇头:“老师,你当年新闻摄影学这门课究竟是怎么过的?”
初夏郁闷,怎么最近老被人质疑智商?学车时被教练当着她学生的面大骂“要是再多一个你这样的学生,我的头发就全白了”,现在居然被学生明目张胆地嘲笑她的摄影水平。
领导终于结束了“简单地说两句”。发布会结束了,人群散去,沈诺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来,看了她拍的照片也是苦笑不已:“倪老师,我是哪儿得罪了你吗?”
到了最后,登到校报上的照片已经堪比明星了。沈诺在她办公室看到了以后很服气:“PS技术果然很惊人。”
初夏嗤笑:“你也别妄自菲薄了,没有PS过,那天是我曝光不足,所以全成了红眼病,拿相机配的软件修改了一下就完了。”她起身拿杯子,笑着问他,“要喝点儿什么?咖啡只有速溶的雀巢,喝茶的话我倒可以给你偷点儿郑书记的龙井。”他来找郑书记办事儿,领导不在,她这个下属自当得善待贵客。
他不在意,只说随便,眼睛转也不转,全盯在那篇比豆腐干略大点儿的报道上,看了半天,摇头叹气:“乏善可陈,何以称之为新闻?”
初夏正给他泡茶,闻声有点儿不服气,端着玻璃杯就凑过去看自己被人吹毛求疵的作品:“哪里算不得新闻了?”
他理直气壮:“所谓新闻报道就是新近发生的广大群众欲知、应知又未知的重要事实。你看看你写的这些,已经早就是明日黄花,没有半点儿消息性可言了。”
“不错,名词解释可以给满分了。”初夏点头,笑曰,“要说到广大群众欲知的重要事实,我们学校的学生大概会更加关心你的私人生活问题。”她空着的手握成拳做话筒状,一本正经地扮演八卦杂志记者,“请问沈先生,你是喜欢长头发姐姐还是喜欢短头发美眉?”
他侧头对她微笑:“我以为倪小姐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他站在她的办公桌旁,半靠着椅子,她的身后就是巨大的书架,清爽的男性气息包围着她,淡淡的烟草味,带着薄荷香,一点儿也不刺鼻。她的手还放在他的嘴旁,因为转头,他的嘴唇几乎擦过她的指尖。
初夏忽然觉得玻璃杯很烫,她收回了拳头,双手捧住茶杯,送到他面前:“要喝茶吗?新出的龙井不错。”
她的手出奇的白皙,因为茶水温热,所以贴近茶杯的部分微微泛着红玉般的温润光泽,仿佛她的掌心握着日出的晨曦。茶叶在杯中舒展摇曳,像大株翠生生的绿萝,蓬勃地生长。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悄悄地冒出芽来。
门口有人敲门:“初夏,你有空吗?”
茶杯放到了他手里,初夏转身看来人:“待会儿我还要准备选修课,秦博士,你有什么事吗?”
秦林有些拿不准要怎么开口,办公室多了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初夏跟这个男人太亲昵,他本能地觉得危险。他心中莫名有些妒意,走上前去朝男人伸出手:“你好,我是秦林,从小跟初夏一起长大,初夏,你不打算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初夏的脸顿时拉下,她怒火中烧,非常不悦秦林表现出来的熟稔。如果按照小说八点档的狗血桥段,她恨不得能辞职一走了之远走他乡从此不见。她不是对秦林余情未了或者不能释然七年的初恋之类,她只是单纯的不愿看到秦林这个人,不想再回想起任何关于他的事情。没有理由让一个人一直盯着旧伤口反复回忆起受伤的过程不是?
沈诺倒是落落大方地握了握秦林伸到面前的手:“你好,我是沈诺。”
秦林微笑着握住他的手,用力,天,这男人的手怎么硬的跟铁块一样,他没占到半点便宜,却面色不改,礼貌之至:“沈先生,我跟初夏今晚要一起庆祝乔迁之喜,庆祝我们终于又变成了邻居,你要不要一起来,初夏做菜还是不错的。”
被称赞手艺的人脸色难看至极:“秦博士,请你不要自说自话。”天知道秦林是怎么弄到她对门的公寓的,怪只怪这座城市虚高的房价导致过低的入住率,学校优惠政策卖给他们的教师公寓入住率低的吓人,他才能这般轻易买到近水楼台的好位置。
郑书记觉得自己真奇妙,总是能够在最微妙的时刻登场。他盯着办公室里两男一女,女的在一旁作壁上观,面色阴沉;两位男士倒是满脸笑容,双手还握在一起,可他为什么老觉得办公室里有血滴子在激荡?
身为长辈,郑书记自觉有必要乐呵呵地招呼三个年轻人:“哟,正好啊,你们三个人都在。走走走,上我们家吃螃蟹去,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好大的一只。我们家李教授侄儿亲自送过来一整筐。好家伙,李教授非得说我血脂高,螃蟹胆固醇含量高,愣是不让我多吃。你们可一定要帮我吃掉啊。”
没有人响应,初夏借口要准备试卷谢绝了郑书记的美意。秦林没说话,最后反倒是沈诺开的口:“那么就叨扰了。”
硕大的螃蟹蒸熟了摆上桌,一只只足有半斤重大小,前任郑师母李教授泡好了姜醋倒在小碟子里给他们蘸蟹肉吃。初夏吃得很慢,她是水乡女子,螃蟹根本就不是稀罕事物。孩提时代,她常常跟着秦林跑到城外的护城河边去玩,钓鱼捉虾,堆沙子,玩过家家。那个时候,他老是欺负她,非要欺负到她快要哭为止,他才嘿嘿地笑。可要是有别的孩子跑过来欺负她的时候,他就又会变得很凶,非得把别人揍得鼻子出血为止。有的时候把她惹狠了,她一跺脚气得跑回家里锁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理他。到了傍晚,他疯回来了,又会手里扬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可能是一本小人书,也有可能是一个苹果什么的,在树叶漏下的灯光下,探着脖子在她的窗前大喊大叫:“喂!喂!你不出来吗?我手里有你喜欢的东西哦!”
又是以前!
初夏猛的站起身来,起身往厨房走,嘴里嘟囔着:“我去给李教授打下手。”
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螃蟹早已洗刷捆绑好,就等着下锅蒸熟端上桌。李教授坐在厨房里看他们在客厅吃螃蟹。她有脂肪肝,胆固醇高的让人心惊胆战,自己不能吃螃蟹看着别人吃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