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相爷,这小子的鞋旧了,在雪地里站都站不稳。」他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同伴,好气又好笑的直摇头。「唉啊,不是早就叫你换鞋了吗?」
公孙明德走上阶梯,进了大门,预备回房换下朝服。他走过长廊,踏进积满雪的小径,一步步的踏过积雪。
蓦地,他陡然停下脚步。
相爷,这小子的鞋旧了,在雪地里站都站不稳。
他回过头,眯起双眸,看着雪地上,自个儿所留下的清晰鞋印。
这小子的鞋旧了。
旧了?!
若要论旧,他穿的鞋,只怕比那仆人更旧。
惜物爱物,是公孙家的家训。公孙家所用的衣物,都不是城内有名织坊所做,为求节俭,公孙家几代以来,都是去城外的农民中,寻找擅于制衣、制鞋的人,交由他们制作。
而他脚上这双鞋已经穿了数年,加上他忙碌得很,鞋底的皮革,早就被磨得几近穿底。
但,为什么他走在雪地上,却能安然无恙。甚至觉得,雪势增强后的这些日子,这双鞋比先前更好走了许多。
公孙明德缓慢的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鞋。
黑布缝的鞋面,沾了些雪水与泥渍,却不见丝毫破损,就连鞋底的皮革,也不再像先前,磨得即将穿底,反倒厚而软,结实得很。
这鞋的手工、用料,都是他多年来穿惯的。只是,这双鞋,却不是他先前穿的那双。
这是一双新鞋。
大雪落下,落在他的肩头,他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瞪着脚下的鞋。
正巧,夏姨走出厨房时,就见到主子站在大雪里,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连忙又回到厨房,端了一碗热呼呼的汤出来,走到主子身边。
「相爷,天寒地冻的,您先喝碗汤,暖暖身子。我去找小厮来,替您把朝服换下来——」
话还没说完,公孙明德已经抬起头来,黑眸中闪着不寻常的光亮。
「谁换了我的鞋?」他疾声问道。
夏姨被这一逼问,有些吓着,吞吞吐吐的回答。
「是——是——是夫人……」
「什么时候换的?」
「过年前就换了。」夏姨见主子神色不对,她提心吊胆,却还是鼓起勇气,决定说出一切。「相爷,夫人跟我打听,问出你习惯穿的,是城外孙大婶做的鞋,才冒着风雪,亲自去请对方做的。」
公孙明德的脸色变得更铁青。他竟连朝服也不换,即刻转身,再度牵出骏马,冒雪往城外而去。
银雪压着枝头,城外也是银白一片。
他循着记忆,找着了一间农舍,翻身下马,亲自去敲门。
这些事情,他必须亲自确认。
「谁啊?」木门内传来问话,过没多久,就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农妇,木门推开,探出脑袋来察看。「是谁啊?大过年的就——」她突然住口,眯起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表情才转为惊喜。「啊!是相爷啊!快请进、快请进。」
孙大娘拉开门,请入公孙明德后,就东忙西忙,急着要招呼贵客。这几十年来,公孙家几代的鞋,都是她亲手做的,虽然制作的次数少,但是公孙家给的银两,让她这个寡妇生活过得轻松许多,也能将四个孩子都拉拔成人。
对于公孙家,她始终感激不已。
「相爷,您今儿个,怎么亲自来了?」她紧张的问。「难道,是新鞋不好穿吗?」
「不,新鞋很好,很合脚。」
孙大娘松了一口气,脸上这才再度有了笑容。「还好还好,不然我可就辜负了夫人的托付了。」
「是她亲自过来,跟你订鞋的?」
「是啊,夫人拿着旧鞋,要我照旧缝制三双。」提起龙无双,孙大娘笑得更开心了。「夫人不但美若天仙,还细心得很呢!她怕新鞋磨脚,那一日还特地要我把鞋底揉得软些,让相爷穿得更舒服。」四月天独家制作 2005。10。1发布 发布满一周后欢迎转载 提前转载无耻
公孙明德看着脚上的鞋。
就因为她的这点细心,所以连他都没有察觉,她替他换了鞋。
「她来的时候,是哪一天?」
「腊月中旬来过几趟。我记得,夫人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小年夜那天,她中午时过来,取了您的新鞋,就离开了。」
小年夜那天下午,第一桩抢案就开始了。
就算龙无双来过这里,真的替他取了新鞋。但是那一天,她也是日落后才回府,从中午到日落,有几个时辰的时间,抢案就是在那时发生的。还是没有证据,证明她与抢案无关。
孙大娘没有察觉,公孙明德表情有异,仍旧笑咪咪的,先端了一杯热茶奉上,接着才又说道:「之后,夫人就去了邻村找陈师傅,替您做新衣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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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师傅一见到他,也是眉开眼笑。
「相爷,真是稀客啊!欢迎欢迎!」他乐呵呵的笑着,还不忘往公孙明德的背后望去。「夫人今天没来吗?」
「没有。」
陈师傅有些失望,却还是热情的延请公孙明德进屋,屋子的门板上贴着春联,但有几处地方,看得出来是刚刚修补的。
才刚坐下,陈师傅就迫不及待的问。
「新衣裳穿得合身?」不等公孙明德回答,陈师傅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几件衣裳的料子,都是夫人去买来的,每一块料子都是她亲手挑的呢!」
「夫人说,怕您穿得不惯,又怕您穿得不暖,所以光是挑料子,就耗了一番工夫,式样更是跟您以往穿的相同。」
「夫人还吩咐,绣纹得细,得用黑线,说您不爱太过奢华。」
「夫人又嘱咐了好几次,得做得牢靠些,在手肘部分,还得加衬一块布,免得您为国事奔波时给磨破了。」
「夫人可有心了,前些日子啊,就过年前,跟大过年的那几天。夫人每天下午,都会到我这儿来。」
陈师傅热切的说着,一字一句,都让他心底那难言的滋味更加苦涩。公孙明德深吸口气,沈声问道:「她每天下午都来?」
「对!每天下午,风雪无阻呢!」陈师傅回答。「夫人就坐在那儿等着,看着我做衣裳,直到日落才回去。」
公孙明德转头看去。
角落,只有一张椅子。
一张木头钉成的椅子。
没有舒适的绣褥、没有温暖的狐皮椅垫,就只有一张简陋的椅子。
陈师傅还在说着。「那时候还冷得很,我门板坏了,寒风都灌进屋子里,我一把老骨头了,也没法子修,夫人却还耐着冷,接连几个下午,都坐在那儿,不时吩咐我,该怎么制作衣裳,才能让您穿得久、穿得舒适些。」
「后来,夫人不但给了我制衣的银两,还派了木匠来,替我把坏了的门板修好,不让我这老头子冻得手脚冰冷,总算能过个舒服的年。」陈师傅说啊说,说个没完。「相爷啊,夫人不但生得美,心地也好,对您更是用心呢!」
每一字、每一句,清清楚楚的,都传进公孙明德的耳里。
他面无表情,仍看着那张椅子。
那张木头钉的、简陋的椅子。
风雪寒冻,阵阵都从门板缝中吹进破屋里,她就坐在这儿,看着师傅为他缝制衣裳,任何细节都不肯放过。
那些日子,她回到府里时,一张脸儿总是通红。原来,那不是行抢后的兴奋,而是天寒地冻,她坐在这儿一下午,被寒风冻红的。
公孙明德缓慢的起身,走到椅子旁,张开大手,握着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椅,眸光不再凌厉,反倒晦暗无光。
好,你觉得是我做的,那就当作是我做的好了!
她愤怒的声音,清晰回荡在他耳边。
公孙明德,我恨你!
苦涩,已然涌上喉头,他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的,尽是那被剪得残破的衣衫碎片。
不需要更多证据了。
他已犯下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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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仍在下,像是永远都停不了。
书房里,一灯如豆。
公孙明德翻看着那几桩抢案的卷宗,试图从中找出关于那些抢匪的蛛丝马迹,已有好几个时辰。
即便是证实了龙无双的清白,知道自己错怪她之后,公孙明德也没去龙门客栈。
他明白那小女人的性子,知道他就算去了,她也绝对不会见他。
那一夜,他已经伤得她太深太重了。
知道她现在还在气头上,而今,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先将真正的抢匪尽快逮捕到案,还她一个清白。
相爷府里,气氛低迷,纵使人人都知道,相爷与夫人大吵了一架,气得夫人回客栈后,就再也没回相爷府。
但是,任谁也没有胆子去问问相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去劝劝相爷,把夫人接回府里来。
倒是小丫鬟银花,实在不放心,端着奶奶特别熬的好汤,专程送到龙门客栈去,还在那儿伺候龙无双,直待到天黑才回来。
她心思单纯,心里认定,夫人始终就是夫人,而她是伺候夫人的丫鬟,就算是相爷跟夫人吵架,她也得尽到职责,把夫人伺候好。
不但如此,她还用了点小聪明,回府后就匆匆往书房跑去。
「吴哥,我、我回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跑到书房门前,跟吴汉报告着。「夫人今天只喝了点汤,还吃了几口清粥喔。」她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确定书房里的相爷,也能听见「最新消息」。
说完后,她对吴汉笑了一笑,然后咚咚咚的就跑走了。
隔天,天黑之后,她又出现了。
照例是气喘吁吁,照例是先问好,然后大声报告。
「夫人今天没吃东西呢!我劝了她好几次,她都说吃不下,大伙儿都好担心呢。」然后,她福了一福,就拖着疲倦的脚步,歪歪倒倒的走去厨房,跟奶奶报到了。
然后,又一天晚上。
「夫人今天又没吃东西,连石大厨特地为她炖的汤,她都喝不下去……」银花说,语气里很是担忧,还偷偷往书房里偷瞄了几眼。
吴汉对她摇了摇头,她无声的做了个「喔」的嘴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蹑手蹑足的就离开了。
过了一天一夜,这次,银花回来时,是满面的愁容。
「夫人今儿个不舒服,躺着都没下床呢!」
再一天后。
「夫人今天只喝了几口水。」
日复一日,银花每天日落后,总会送来龙无双的消息。
直到某一天夜里,银花竟是哭哭啼啼,匆匆跑回相爷府的。
「吴哥,不好了啦、不好了啦,夫人今天吐了,一直吐一直吐,吐得好厉害,连一点水都喝不下去,茵茵姊本来要去请大夫来,夫人却气得摔东西,说她不要看大夫,茵茵姊只好托人去找严家少主来,我、我、我——我好担心夫人,今天只是回来拿些换洗衣服,接下来几天都要待在客栈那儿了——」
书房内的公孙明德,坐在椅上,表情与动作丝毫未变,就算耳里听着银花的哭啼声,双眼却仍是望着窗外寒梅。
寒梅绽放,香气正浓。
他仍是面无表情,只有逐渐收紧的拳,泄漏了他的情绪。
半晌后,公孙明德手里的笔应声而断。
第十七章
正月的某日,细雪纷飞,梅颤枝头,春寒料峭。
相爷府却来了一位贵客。
京城航运首富之子严耀玉,特地登门来访。虽说是来访,但严耀玉的脸色却是十分严肃,甚至有些愠着怒意,俊脸上不见半点笑意。
进了书楼,瞧见埋首卷宗的公孙明德,他拱手说道:「相爷,打扰了。」
公孙明德抬头,黑眸静望着严耀玉。两人相识多年,但是这么多年来,从不曾见过他这般多礼、这种神色。
「严兄,请坐。」
「不敢。」严耀玉摇头。「我不会久留。今日登门,只是来跟相爷说件事情。」他一字一顿的说道:「龙儿的事。」
公孙明德脸色一僵。
「我想问问相爷,是否知道,龙儿近日食不下咽,呕吐不已,却不肯就医。她虽然逞强,不在人前掉泪,但是那双眼,始终肿得像是核桃似的。」严耀玉缓声说道,双眼直视着公孙明德。
当初,他曾说过,要与龙无双断绝师徒关系,不过是口头上的玩笑话。
他是龙无双的师傅,十几年来,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妮子长大、看着她到处闯祸、看着她闹出事端、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嫁人,就是不曾见过,她如此难过的模样。
公孙明德的视线不闪不避,缓缓点头。
「我知道。」每天日落,他总隔着窗棂,听着银花报告一件件、一桩桩关于龙无双的事。
他知道她的身子,愈来愈虚弱;知道她吃不下,连水都沾不得,呕吐得虚脱无力——
严耀玉又问。
「敢问相爷,龙儿嫁进相府,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事。相爷是如何『驯妻』有术,竟能把龙儿整治到这种程度?」他薄唇上扬,却不见半点笑意,说的话更是尖锐如刀。
公孙明德沈默半晌,听进这番笑里藏刀的指责,却没有发怒。
「我冤枉了她。」他说道,看着舒张的大掌,想起她在他掌下,哭泣的大喊着恨他、说她嫁错了他。「我还打了她。」
严耀玉深吸一口气,紧拧眉头。在他观念里,打女人是最最不该的恶行,尤其是打自家妻子,那更是千刀万剐的大罪。
「为什么?」他追问,非问出个水落石出不可。
公孙明德指着桌上的卷宗。
「因为那几桩抢案。」他极为平静,语调清晰平稳,像是在诉说着毫不相关的事情。「证人所指出的特征、身形,以及所抢的货品,全都符合她昔日惯常的行径。那时,我尚未查出她不在场的证据。」
对于那几桩抢案,严耀玉当然也曾耳闻。只是,他看着卷宗,却没去触碰,只是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公孙,你这次不但是大乱,而且大错。」他语重心长的说道。「龙儿虽然任性,但仍是有分寸的。这么多年来,你何时见过她曾经欺压百姓?」
没有!
公孙明德脸色一变,蓦地想起,这么多年来,龙无双只跟官家周旋,从未做出扰民的举动。
事实摆在眼前多年,他却盲目得从未识清,在他眼里,就只看得见她的任性、她的恣意、她的胆大包天。如今,他身为她的丈夫,却是未审就先判,擅自定了她的罪!
她说。
你以为,那是我抢的?
她说。
你现在是认定了那是我做的?
她说。
你觉得是我做的,那说当作是我做的好了!
她那夜的言语、神情,至今历历在目,公孙明德握紧拳头,强压住那阵涌上心头的痛楚。她沾了泪的粉拳,曾一下又一下的落在他胸前,纵然如今泪早已干了,但只要想起那一幕,他的胸膛仍会隐隐作痛,仿佛已被她的泪水灼伤。
严耀玉看着公孙明德的神情,再度叹了一口气。
「公孙,你聪明一世,但遇上这女娃儿,却也糊涂一时。」旁观者清,他早看清这对冤家,在次次争斗下,滋生蔓长的情愫。「你是动了真心,才会乱了分寸,对她下这么重的手。」
「是又如何?」
「如何?相爷,你跟龙儿之间的事,不仅是皇上会为她作主,我也会替她作主。」严耀玉慎重说道。「既然错是在你,当然就得由你认错。」
「抢案查明后,我自会去带她回府。」公孙明德冷冷的说道,不希望夫妻之间的事,还有外人来干预。
「等到那时候,龙儿不是气消了,就是心死了。」严耀玉讽道。「还有,只要龙儿不是自愿回来,而是相爷用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