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过这样亲密的身体接触。
程铮跟她在一起,话不多,可是待她很好,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对苏韵锦那样的恶言恶语,也许,他的某一面,只为苏韵锦存在。
郑晓彤就这样看着苏韵锦,身边上香的人已经走了几拨,可她还站在那里。郑晓彤见她拈着一炷香,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香燃尽,才如梦初醒地插入香炉里。
苏韵锦将香插入香炉,转身就看见了呆呆看着她的郑晓彤,不禁有几分意外,“嗨,你也来进香……一个人?”
郑晓彤点点头,可怎么也想不起应该跟她说什么。
苏韵锦朝她笑笑,似乎打算就此结束这段偶遇,也走到一旁捐灯油钱。郑晓彤迟疑地,也跟了上去,虽然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可以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感觉到郑晓彤依然跟在自己身后,苏韵锦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有事吗?”她跟郑晓彤其实不熟,除却程铮这层关系,她们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
“你……也点了长明灯?是许愿吗?”郑晓彤望着苏韵锦说道。
苏韵锦笑笑,没有回答。
“为谁点的呢?”其实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但郑晓彤自己没有感觉到,她只是想知道,所以就问了。
“为一个亲人,死去的亲人。”苏韵锦索性认真转过身来,想看看她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
“哦……”她好像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答案,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程铮也有一盏,他说是为一个心愿,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你知道吗?”
苏韵锦不禁重新审视对面这个怯怯的女孩子,原来她也是明白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好意思,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要先走了。”她无意与郑晓彤有任何交集。
“等等。”郑晓彤着急地扯住苏韵锦的衣袖,“能不能告诉我,程铮在哪里?”
她问她程铮在哪里?苏韵锦疑惑了,“你是她女朋友,却问我他在哪里?”
“我以为你会知道。”
“抱歉。”
这真是一场奇怪的对话。
苏韵锦再次打算离开的时候,郑晓彤在她身后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是我陪着他走过最伤心的时候。”
可苏韵锦懂了,她回望郑晓彤无邪如天使的眼睛。天使也有欲望,也有放不开的人。
“陪着他的过程中,你快乐吗?”苏韵锦问。
“是的。”她诚实地点头。
“你陪他度过伤心,这个过程中你收获了快乐,这不是很公平的事情吗?”
郑晓彤一时没明白她的话,她只是坚持地看着苏韵锦,“可是,你让他伤心。”
苏韵锦紧紧地抿唇,“程铮和你之间的事我没有兴趣,同样,我和他的事情,也完全跟你没有关系……再见。”她将郑晓彤扯住自己衣服的手拿下,快步走开,不去看郑晓彤困惑的眼神。
第二十章她的痛只有他可以分享(5)
“这长明灯……程铮也有一盏,他说是一个心愿,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不知道。
苏韵锦将车开到回程的一半,忽然急转弯调转车头,以尽可能快的车速重新回到六榕寺。
重回寺里的时候,郑晓彤已经不在。可是苏韵锦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她几乎是跑着来到观音阁前,许愿的人还是这么络绎不绝,可她站在那里,却好像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夏天,空荡荡的寺院里,她、程铮还有沈居安曾经也是在这个地点,跪在佛前许下心愿。
没错,就是这里。香案上还摆着不少功德簿,她一本一本地往前翻,哪里还见八年前的旧物。正好有僧人走过,苏韵锦上前去,向他打听,年轻的僧人摇了摇头。苏韵锦急了,双手合十,塞了不少香火钱,僧人才走回后院,十来分钟后,一个年老一些的和尚捧着厚厚一沓簿子走了出来。
苏韵锦接过,顾不上年久陈旧的功德簿上布满灰尘,迅速找到八年前的记录,然后细细地往前翻。终于,她找到了自己的笔迹,上面只有四个字:平淡生活。而在她的愿望后面,是一个流畅刚劲的字迹,这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那个字迹只写着简单的两个字:韵锦。
苏韵锦合上了功德簿,慢慢直起腰来,寺内传来似近而远的磬钟声,她看着永远带着悲悯的观世音,发出一声不知是感叹还是哭泣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一章我爱的人都会离开(1)
次日上班,陆路鬼鬼祟祟地摸进苏韵锦的办公室,悄悄递给她一样东西,苏韵锦打开来,却是辞呈。她将辞呈放在桌上,看着戴着副墨镜的陆路,这孩子,就不能有点正常人能够接受的行为模式。
“总有个理由吧?”苏韵锦看着她。
“哈哈,说出来怕吓着你,本人从小立志要周游世界,看遍各国帅哥,不瞒你说,我从六岁开始攒钱,直到上个月发薪水,终于攒够了我的启动资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陆路发出夸张的笑声。
苏韵锦看着她,“就算要周游世界看帅哥,也不用时刻戴墨镜吧?”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什么?这是最新一期时尚杂志上力推的……干嘛……”
苏韵锦无心听她的喋喋不休,探身上前,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摘下她的墨镜,陆路想用手去遮,但已经来不及。
墨镜下,陆路的眼角是明显的青肿伤痕。
“怎么搞的?”苏韵锦愕然。
“嘿嘿,这么丢脸的事情还是被你发现了,昨晚洗澡摔的。”陆路笑道。
苏韵锦不顾她的抵抗,轻轻拉下她的高领毛衣,倒吸了口气,然后迅速放下办公室的百叶窗,将陆路拉到角落,拽住陆路手臂的时候,听到了她忍痛的嘶声。这时陆路不再反抗,任凭苏韵锦卷起她的贴身毛衣。饶是苏韵锦早有心理准备,看见眼前这一幕,还是惊得呼吸都顿住。陆路年轻而皎洁的躯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和淤痕,有些是很陈旧的疤痕,但更多是新伤,从那些伤痕看来,无一不是人为的抓伤、齿印和重挫之下的淤血,那些伤痕甚至从她的胸口延伸到内衣下的皮肤。可怖的伤衬着花一般娇嫩的皮肤,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这也是摔伤?……是谁?!告诉我,陆路。”看着眼前这个她一直当做妹妹的人,苏韵锦的心都在抽痛。
陆路轻轻拉下衣服:“别问,苏姐,求你了。”她终于不再笑了。
苏韵锦收回手,“这样你还不肯说?到底是谁这么变态……难道……是陆笙?”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左岸看到陆笙时,陆路惊怕的眼神。
从陆路瑟缩了一下的神情里,她知道自己猜对了。苏韵锦想起了偶尔在社交场合和传媒中见到的陆笙,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男人,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禽兽一般。
“他还是不是人?走,跟我来。”苏韵锦把墨镜架回陆路脸上,拉着她就往外走。
“去哪里?”陆路挣扎着。
“去医院,去报案。”苏韵锦并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可她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似的发疼。
陆路终于挣脱了她,“没用的,苏姐。你别管我了,我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至于他,他伤得不比我轻。如果你为我好的话,就装作不知道行吗?”
苏韵锦看着她,这就是陆路,她一直以为最快乐的陆路?
陆路走了。苏韵锦有些失神地坐在办公室里,不久,电话铃声响起,她忽然一个激灵,不是公司的电话。
苏韵锦接通手机,对方只讲了不到三分钟,挂了电话,她长久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回过神来之后,苏韵锦跑了一趟人事部,再到徐致衡那里办了手续。四年前的病假过后,她再也没有请过任何公休、年假,所以徐致衡很爽快地给了她十五天。就在她离开他的办公室前,他问了一句:“韵锦,没事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说。”
苏韵锦扶住门把强笑:“谢谢你给我的假期。”
连夜坐飞机赶回家乡的省城已是夜晚,苏韵锦下机后立即赶往省医院。在病房前,她看到了仿佛一夜间衰老的叔叔。
“韵锦,你回来了……”年过五十的男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怎么样了?”她几乎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医生说这次复发,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其他脏器,晚期,化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其实她早该猜到了,这几年,妈妈的身体一直反复无常,苏韵锦经常劝她到医院复查,可妈妈说,她不敢到医院去,生怕没有被病压垮却被病吓垮,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多活一天都是开心的。也许,妈妈早在心里已经知道自己的状况。
第二十一章我爱的人都会离开(2)
苏韵锦推门进去,她的手跟金属的门把一样的凉。
谁能告诉她,其实她走错了病房。眼前这个披散着花白头发、形容枯槁的女人是谁,是她曾经那么娟秀的妈妈?苏韵锦坐到床边,咬住颤抖的唇不让自己哭泣。
“妈妈……”她禁不住轻轻唤了一声,可是又怕惊醒了睡着的人。
妈妈极缓慢地睁开眼,看见她,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变成了哀伤。
“韵锦……你来了……正好,刚才我梦见了你爸爸,他在怪我,是我答应过他一生只陪在他一个人身边的,韵锦……他在怪我……我没脸见他。”
苏韵锦想握住妈妈的手,却发现上面插着输液的针管,她颤声说:“爸爸不会怪你,不会的……医生,医生……”妈妈的脸因疼痛而扭曲,苏韵锦连忙对着门外喊到,叔叔和医生一起冲了进来,然后家属都被关在门外。
应该没用去多长的时间,可苏韵锦和叔叔坐在门外无言等候,如同一个世纪。
医生走出来的时候,苏韵锦几步跑上前去,“医生,我妈妈怎么样?”
“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我建议你们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救救她,求你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救救她。”苏韵锦哽咽着哀求。
“你放心,对待任何一个病人我们医院都会尽力去挽救。”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着公式化的语句,苏韵锦看着医生走远,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是呀,对于每个病人家属来说,病床上那个是他们的至亲,是他们的挚爱,可对于医生而言,只是见怪不怪的一副残破的身体。
“叔叔,你回去休息一下,这里有我。”苏韵锦用手擦了把脸,努力平复下来,叔叔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不能垮下,她必须挺住,这样才能照顾好妈妈。
接下来的几天,是噩梦般的生活。妈妈住的是三人间的病房,医院病床紧张,三张床都睡满了人,陪护的家属只得在病房外的长凳上过夜,后来苏韵锦给医生塞了几个红包,才让护士在妈妈的床边架了张简易的行军床,这样,轮夜的叔叔和苏韵锦才有了一个栖身的地方。
病房里住着其他病人,而且基本上都是重症,隔壁床的是肝癌晚期,晚上疼起来,彻夜呻吟。妈妈的睡眠变得极浅,有一点声响就很容易醒来,晚上无法入睡,白天更是人来人往,好好睡觉都成了奢侈,精神益发地差下去。这还不是最糟,靠窗的那个病人已是弥留,终于在一天晚上咽了气,妈妈在半睡半醒间听到病人家属尖厉的号哭声,然后眼睁睁看着有人将蒙着白布的尸体抬了出去,她的手紧张地抓住苏韵锦,指节发白,指甲直抠进苏韵锦的皮肉里。第二天又有新的重病患者填补了那个空床位。
苏韵锦于是再度哀求医生,她愿意付更高昂的床位费,只求让妈妈能住进单间的病房,为此红包不知塞了多少次,等来的都是一句:没办法。眼看妈妈身体一天天垮下去,糊涂的时候多过了清醒的时候,整天说着胡话,吃进去的东西片刻又吐了出来,连护士都开始摇头。
苏韵锦日夜守在妈妈床前,只恨自己没用,眼看都要死了心,主任医生忽然告诉她,医院刚有一个患者出院,腾出了一间单人病房,正好可以给她们。苏韵锦欣喜若狂,当日就跟叔叔一起,配合护士将妈妈换到了另一边。
虽说换病房并不能让妈妈的病有所改善,但是不可否认,至少清静了许多。苏韵锦回来后的第九日,妈妈在新的病房里,精神忽然好了一些,神志也特别清醒,不再像前几日喊着胡话,连眼睛都清明许多。她怜惜地看着消瘦的女儿,很艰难才说出几个字,“韵锦,你就是太倔……”
苏韵锦的泪立刻就涌了上来,拼了命忍住,不停地点头。妈妈闭上眼睛,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道:“想开了,什么都好了。我看见了你爸爸,他要来接我……在下面,有你爸爸在等我,在上面,有你叔叔在为我哭,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晨昏 第四部分
第二十一章我爱的人都会离开(3)
当晚,凌晨五点,妈妈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苏韵锦感觉着妈妈的手变冷,然后叔叔将她拉离妈妈身边。她站在医院长廊上,看着护工把覆着白色床单的妈妈推远,想追过去,可是脚却灌了铅一般。她扶着长椅的边缘缓缓蹲下,听着推车的轮子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见……
她也不知道自己保持这个姿势有多久,天渐渐亮了,期间有人走过来跟她说话,可究竟说了什么,她听不见也想不起来,她只想一个人蜷在这里,一直这样。
直到有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没有回头,那双手的主人却不像其他人一样等待片刻后离开,而是也蹲下了身来,将蜷成一团的她整个抱在怀里。她记得这个怀抱。她任由身后这个身体支撑着自己的重量,然后听见他说:“韵锦,你哭吧。”
四年了,她没有流过泪,就连在医院里,医生亲口告诉她,孩子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的时候,她没有哭;照顾妈妈的日日夜夜,无论多难,她也忍住了泪水。可是她为什么要坚强,为什么要独立,她只要一个期盼的臂弯供她痛哭一场。
苏韵锦艰难地转头,将脸埋在程铮的肩颈处,先是无声地抽泣,然后痛哭失声:“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没有爸爸,也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我爱的人都会离开!”
“我不会。”程铮拍着她的背,“虽然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你爱的人。”
苏韵锦不答,只是哭泣。
苏韵锦举步维艰地行走在看不到边际的沙漠中心,烈日灼得她好像下一秒就要成为灰烬,口很渴,头很痛,她几乎不想再往前,宁愿变成沙砾里的一棵仙人掌。可是前方隐约有什么在召唤她,她只得一直走,不停走,然后逐渐干涸……
“程铮……给我水……”在梦里她无意识地呓出这句话之后才悠悠转醒,意识恢复到一半她就开始苦笑,牵动干裂的嘴唇,一阵刺痛。她又糊涂了,早已不是当初两人耳鬓厮磨的日子,哪里还有身边嘀咕着给她倒水的那个人?只是这句话脱口而出那么自然,自然得让她误以为睁开眼他还躺在身边,脚大大咧咧地搭在她的身上。
就在她撑住晕沉沉的头想要爬起来找水的时候,一个冰凉的玻璃杯毫不温柔地塞到她手里。
“你倒是像慈禧太后一样,睡一觉起来就知道奴役人。”这样欠扁的话除了他,不会出自另一个人的嘴里。
苏韵锦整整地看了他几秒,意识如慢镜头般在脑海里回放。是了,在医院里,她和叔叔刚送走了妈妈。护工推走妈妈以后,她就一直蹲在那里,然后他来了,他说:“哭吧,韵锦。”她居然就这样在他怀里哭到无力再哭为止,失去至亲的黯然也再度回到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