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还有个鲑鱼及勃鲁加鱼子酱。〃
隽芝诧异,〃你独自出海来庆祝什么?〃
他笑,〃庆祝我好好活着,而且身体健康。〃
隽芝被这两句话感动了,真的,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
年轻人绞起鱼杆,伸出一只手来,把隽芝拉上艇去。
隽芝混身湿透,虽不致织毫毕露,那簿簿白衫紧贴身上,也颇是一幅风景。
年轻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么,〃他再问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许只得廿岁出头,可见享受生活是一种天赋,与后天修养没有太大关系。
隽芝当下回答:〃比你说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灵孩子没有?〃叨
〃那年轻人笑间:〃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给她,递过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决定不回去,我不反对。〃
〃你有没有一副望远镖?〃
、小舢舨上应有尽有,隽芝架起小型望远镜往大船看去,只见两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讨论那个难题。
沛充真好,总是尽力帮人,他人的烦恼,统统与他有关。
年轻人笑笑问道:〃那是孩子们的父亲?〃他顺着她的意思胡扯。
〃是,〃隽芝脱口答:〃两位女士是我们双方代表律师,现正努力谈判利益。〃她信口编起故事来。
〃让我想一想,孩子归他,财富归你。〃
〃不,〃隽芝心一动,〃孩子归我,余者归他。〃
她放下望远镙,咬一口蜜瓜,〃谢谢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轻人急道:〃我们约好了私奔的!〃
这样懂得嬉戏,确实难得,隽芝愁眉百结中笑出来,〃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记得你的诺言。〃他一直嚷。
诺言,他还相信诺言,真正浪漫。
隽芝回到大船上,再转头看,已经不见了那艘舢舨。
水手说:〃降雾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们仍然欢天喜地,他们独特天赋是尽情享乐,管它打仗也好.灾难也好,只有藤条到肉才算切肤之痛。
隽芝在浴室用清水冲身,沛充在门外问:〃你没事了吧?〃
〃你们决定如何?〃
〃翠芝反对,我赞成,筱芝暂时不表决。〃
〃翠芝具何理由?〃
〃一,筱芝已有三个孩子。〃
〃不通,〃隽芝说:〃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怎么可以因他有三个哥哥而把他牺牲掉。〃
〃二,有了他,势必不能与祝某爽脆地断绝关系。〃
〃错,他们已经有三个孩子,怎么可能一刀两断,况见,撇开其他不说,多年来表现证实老祝绝对是一个尽责的好父亲,筱芝一定得让他知道这件事。〃
〃三,人们会说液芝乘机要胁。〃
〃叫人们跳进海里去死。〃
隽芝打开浴室门,发觉两个姐姐也在听她发表伟论。
隽留掠掠湿发坐下来。
〃你投赞成票?〃翠芝问。
隽芝点点头。
翠芝讶异,〃我还以为你痛恨孩子。〃
〃不喜欢是一件事,承认他们有生存权益又是另外一回事。〃
筱芝不出声。
〃筱芝,最后决定权在你本身。〃隽芝转向她。
翠芝说:〃筷芝本来打算随孩子升学念一个课程,接着找份工作,从头开始。〃
〃稍后吧,她又不必为经济情况担心,到了外国,一样可以雇家务助理、保母、管家。〃
〃这次她落了单,谁照顾一名超龄产妇?〃
隽芝答:〃惨是惨一点,可是你想想,三个男人共一名婴儿都能够过活,我们也可以。〃
〃那只是一出戏,隽芝。〃翠芝给她白眼。
〃我愿意照顾被芝。〃
筱芝说:〃我会照顾自己,这件事,除出我们四个人,不必向旁人公开。〃
〃老祝总该知道吧。〃
〃他不重要。〃一
〃他是孩子的父亲,〃隽芝忽然压低声音,〃不是吗?〃
〃去你的!〃液芝恼怒。
易沛充忽然开口:〃筱芝说得对,男性地位卑微,我们除出努力事业,别无他方。〃
翠芝说:〃我累得好像被炸弹炸过,叫水手往回驶,我要好好睡它一觉。〃
被芝终于除脱墨镜,这时大家才看到她双眼肿如鸽蛋,不知哭过多少次,哭了多久。
隽芝与她紧紧拥抱。
〃我马上找人装修公寓.你搬来与我同住。〃
〃不用,我自己可以安排生活。〃
隽芝称赞她。〃我早怀疑那浓妆校与皮草底下是一个精灵的灵魂。〃
翠芝摇头,〃我不赞成,筱芝已经做够受够,她应当留些时间精力给自己。〃
筱芝说:〃我还有充份时间考虑。〃
〃隽芝,〃翠芝看着小妹,〃你要是舍不得.大可自己生一个。〃
〃我没有丈夫。〃
〃筱芝也没有。〃
隽芝噤声。
她回到甲板上,心不在焉地与孩子玩纸牌游戏。
才两局,因出千,被孩子们演出局。
船渐渐驶向市区。
回程中隽芝杯不离手,到家中有七成醉,空肚子,特别辛苦,沛充留下照顾她。
她同沛充说:〃去,我们去找老祝,把他与他新欢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沛充一本正经答:〃要吃官司的。〃
〃我们太有修养太礼貌了,为什么要尊重他的私隐他的选择?应当打上门去泄愤。〃
〃舌头部大了你,休息吧。〃
隽芝闭上眼睛,泪水就此汩汩而下,无法休止,哭得透不过气来,沛充过来替她擦泪。
〃所有的选择均是错的。〃她呢喃。
〃是,是。〃沛充一味安抚;
〃我不但为大姐伤心,我亦为自己伤心。〃
〃我明白。〃沛充只能那样说。
〃不,你怎么会明白,你知道我母亲的事吗?我为她伤心一生。〃隽芝紧闭双目。
沛充一怔,他只知道隽芝母亲早逝,她不提的事,他从来不问。
隽芝在这个时候,身子转侧,不再言语,她终于睡着了。
沛充叹一口气,他也觉得疲倦,于是过去躺在长沙发里假寐。
没想到隽芝如此重姐妹之情,如同身受这四个字,放她身上,当之无愧,女性感情之丰富,可见一斑,换了是兄弟,亲厚的至多予以若干支持.平日没有往来的更可能漠不关心。
比较起来,姐妹是可爱得多了。
隽芝身子蠕动一下。
她做梦了。
身体悠悠然来到一个悬崖边,抬头一看,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蓝天白云,峭壁下一片碧海,景色如一张明信画片般。
就在悬崖边,矗立着一座灯塔。
隽芝转过头来,发觉不远有一个小女孩正蹒跚朝她走来,她听到自己叫她:〃踢踢,这边,这边。〃
才一岁多两岁的孩子咕咕笑,张开胖胖双臂.扑到她怀中,隽芝爱怜地把脸直贴过去。
她看仔细了幼女的小面孔,她不是二姐的踢踢,这是谁?既陌生又无限亲热,隽芝无限诧异。
小孩指指灯塔,示意上去。
〃哗,〃隽芝笑着求饶:〃几百级楼梯,我没有力气了。〃心底却不舍得逆这小孩的意。
隽芝吻她一下,〃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忽尔笑了,〃囡囡,囡囡。〃
隽芝大乐,〃你的名字叫囡囡?〃
小女孩点点头。
〃好,我们爬上灯塔去。〃她把孩子转背到背上,叫她揽紧脖子,隽芝心甘情愿地一步一步攀上灯塔的旋转梯。
走到一半,梦中角色忽然调转,隽芝发觉背着她走的是母亲大人。
她直叫起来,〃妈妈,妈妈,停停停。〃
母亲满额汗转过头来,脸容仍然无比娟秀,充满笑容,
隽芝直嚷:〃让我下来,我自己走。〃
母亲说:〃快到了。〃
第四章
隽芝挣扎,一定要下来。
易沛充在这时推醒她:〃隽芝,做梦了?〃
隽芝睁开双目,〃灯塔,灯塔。〃
沛充笑,〃明日找心理医生问一问,梦见灯塔代表什么。〃
隽芝撑起来问:〃什么时候?〃
〃晚饭时分。〃
唉,餐餐吃得下才叫做难得呢。
隽芝掠掠头发,忽然说,〃沛充,让我们结婚吧。〃
沛充毫不动容:〃婚姻并非用来填充失意。〃
〃我有什么失意,我事业如日中天,身体健康,青春少艾。〃
〃情绪不稳之际最好什么都不必谈。〃
〃一,二,三,错失了机会可别怪我。〃
沛充拍拍她肩膀,〃隽芝,我永远支持你。〃
沛充的确是个益友,他才不会陪她疯,这人是好丈夫,绝对做得到一柱擎天,隽芝略觉安慰。
半夜,她问自己:谁家的孩子叫囡囡?
记忆中没有这个名字。
囡囡代表谁,代表什么.会不会是大姐的未生儿?
第二天一早隽芝接到莫若茜的电话。
〃先讲私事,隽芝你是否有相熟的装修师傅。〃口气十万分火急。
隽芝睡眼惺忪,〃这种时候,不宜动土动木吧。〃
〃唉,你有所不知,到今日我才发觉浴室洗脸盆的位置竟在肚脐之下,平日为它折腰还无所谓,如今腰身僵硬,每日洗脸,变成受罪,非换过一只不可,起码高及腰部才方便使用。〃
〃好好,我马上给你联络号码。〃
〃隽芝,孕妇真是被疏忽冷落歧视的少数民族。〃
隽芝打个哈欠,〃照统计,平均廿一个适龄妇女中,只有一位愿意怀孕生子,生意人多精灵,才不会大量设计商品投资在你们身上。〃
〃我去看过孕妇装,哗,丑不可言,式样怪得会叫,隽芝,你的老本行可是服装设计,拜托拜托,做几件像人穿的孕妇服给我,造福人群。〃
隽芝心一动,真的,设计完之后拿到工厂托熟人缝好了,反正大姐也需要替换衣服。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她慷慨应允。
〃隽芝,恩难见真情。〃
〃你这是大喜事,谁同你共患难。〃
〃隽芝,你不能想像人类科学之落后,〃莫若茜随便举几个例:〃妊娠期几十种毛病,都无法根治,病发原因不明,连呕吐都不能有一只好些的药水来预防,完全逐日靠肉身捱过,真正要命。〃
隽芝不语。
〃有些症候,光听名称就吓死你,像〃子痫性毒血症〃,看见字样就魂不附体。〃
〃老莫,你别看那些书好不好,正常的孕妇与胎儿多。〃
〃隽芝,我心理也越来越不正常:一日比一日觉得丈夫无用,他只会得在旁拿腔作势,增加压力。〃
〃嘘,稍安毋燥。〃
〃隽芝,你会觉得我可笑,千方百计,努力数战,才得偿所愿.此刻又诸多抱怨。〃
隽芝答:〃人之常情。〃
〃呵,谢谢你的婴儿礼品。〃
〃不客气,对,老莫,讲完私事,讲讲公事了吧。〃
〃公事?呵,对,公事,〃平素英明神武的莫若茜竟本末倒置,〃大家都很喜欢你的一千零一虐儿妙方。〃
隽芝听了自然欢喜。
〃插图尤其精彩,隽芝,你若开画展,我一定支持你。〃
隽芝答:〃我从来对大事业都没有兴趣,专喜小眉小眼,引起些微共鸣,已经心满意足。〃
谁知莫若茜也说:〃恰与宇宙出版社宗旨相同。〃
大家一起笑起来。
〃请继续惠稿。〃
〃你打算做到几时?〃
〃假使体力真的吃不消,我也不打算强撑,本职将由区俪伶兼代,直至我复职为止。〃
区俪伶真是厉害脚色。
〃区小姐极识大体,你可以放心。〃
〃老莫,要是三五七个月之后,大家发觉没有你日子也一样过呢。〃
好一个老莫,不慌不忙地答:〃根本世上没有谁地球都在自转之余还绕着太阳公转嘛。〃
隽芝笑了。
能有这样的胸襟真正不容易,大抵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母亲,现代老妈体力虽然差些,但智慧与收入足可补偿其余不足之处。
〃你们可以放心,区俪伶绝对不结婚,绝对不生子。〃
隽芝从不羡慕任何人,每一种生活,都要付出代价。
〃你呢,你倒底是哪一种女人?〃莫若茜大表兴趣。
〃老莫,自顾不瑕,别多管闲事。〃
老莫呵呵呵笑,苦中作乐,大致上她是个愉快的孕妇,她的另一半想必给她很大的支持。
〃对,〃隽芝想起来,〃你的未生儿叫什么?〃
〃不论男女,都叫健乐,小名弟弟,或是妹妹。〃
呵,不是囡囡,隽芝怅然若失。
起床后,立刻去探访筱芝,与翠芝协助她搬进酒店式公寓。
筱芝并不吝啬,挑了个背山面海的中型单位,芳邻是位著名女星,和善地与她们招呼。
下午,往律师处签署文件。
那老祝准时前来赴约,翠芝与隽芝正眼都不看他,也无称呼,冰冷地在一旁侍侯姐姐,一切办妥之后,陪筱芝离去,也没留意老祝是得意洋洋,抑或脸有愧色。
三个男孩子已经不小,筱芝并不瞒他们,三兄弟很明白父母已经分手,母亲以后不再住家里。
应付着三个宝贝并非易事.隽芝不会替祝氏新欢乐观,她即使大获全胜,得偿所愿,亦满途荆棘。
男孩子倒底是男孩子,没有人哭泣。
老大把母亲约通讯地址与电话小心记录下来,看见阿姨伤感地坐在一角,面带前所未见凄惶之意,不禁上前劝慰:〃不怕,我们永远爱妈妈。〃
老二与老三也唯唯诺诺,附和:〃我们爱妈妈。〃
隽芝忍不住笑出来,〃你们真的理解整件事?〃
老大点头:〃我们也爱爸爸,爸爸也爱我们,只是爸妈不再相爱。〃
说得十分正确,表达能力也强烈清晰,隽芝领首。
〃你们三个给我好好做人,不然我就上门来折磨你们。〃
往日三兄弟会露出恐惧之色,但这次他们只是没精打采,〃小阿姨,有空来看我们。〃
〃今年寒假去什么地方玩耍?〃隽芝改变话题逗他们欢喜。
老大不答,忽然之间,过来拥抱阿姨。
他已有十二岁,一向把自己当大人,老气横秋,把弟弟呼来喝去,表示权威,此刻真情流露,可见还是受了刺激,心灵软弱了。
隽芝用力拍着他肩膀。
这个时候,不得不庆幸三个都是男孩,倒底刚强些,坚轫些,且粗枝大叶,毋须大人花太多唇舌来安抚他们,噫,重男轻女,不是没有理由的。
许同传宗接代,承继香灯一点关系也没有,男孩子的确比女孩容易带,隽芝蓦然想起她新作绘图中所幽默地为难的主角全是一个个小男孩,下意识隽芝不舍得罪注定会比较吃苦的女孩儿。
她长叹一声。
祝家三兄弟并不知道阿姨的思潮已经飞到与他们无关的境界去,只道她还为他们担忧。
老大讨好她说:〃阿姨,我们可以把整套任天堂借给你。〃
隽芝只是摇头。
她决定每天中午去陪大姐一个半个小时。
翠芝不那么方便,她上下班时间是死的,任大学安排,不得有异议,隽芝却是个自由工作者,至多辛苦些挑灯夜战,要走仍然走得开。
彼芝心情表面平和,有时还能讲俏皮话,像〃以前早上三几只闹钟此起彼落,没有一觉好睡,现在可脱难了〃。
当然语气是寂寥空洞的。
隽芝已经非常佩服地,第一,被芝一句多余话都没有,第二,她对那第三者一点兴趣也无,她完全明白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第四名了,希望是男是女?〃隽芝闪开问。
〃暧,你怎么会猜到她的名字?〃筱芝露出一丝笑。
隽芝更惊喜,〃如果是女孩,叫她希望?〃
〃是呀。〃
〃端的是个好名字,三个哥哥想必喜欢。〃
〃是,他们已经很懂事。〃
〃如果是男孩子呢?〃
〃管它呢,〃筱芝又笑,〃龙、虎、豹,随便叫什么都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