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听了,不知就里,还以为是唐隽芝向易沛充求婚。8
〃这样美妙的关系,〃隽芝握住他的手,〃你忍心破坏它吗,何必谈婚论嫁。〃
沛充自觉不是隽芝对手,惨呼着掩住险。
更坏的事情来了,遮住星光的那团乌云,忽然洒下淅淅雨点。
第三章
隽芝喝尽杯中香槟。
〃让我们到斜坡散步。〃
沛充只得陪她。
两人也没打伞,视雨点无睹,嗅着青葱草香,喁喁细语。
隽芝说的是:〃结了婚,谁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沛充已经气馁,只想享受这一刻温馨,便把隽芝紧紧搂在怀中,隽芝趁雨急人稀,用双臂箍沛充的腰身,仰起头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副标准身栽。〃在背后看,两人的肩腰都是V字,实在好看。
阳台餐厅上刚巧有对夫妇带着孩子在用饭,碰巧给那位太大看到如此旖旎风光。
她怔怔地,向往地呆视斜坡这一对年轻男女,心中一分艳羡,一分惆伥,一分茫然。
她丈夫问:〃看什么?〃
她伸手指一指。
那丈夫看一眼,不语。
她忽然问:〃我们可曾经如此深爱过?〃
那丈夫乾笑数声,〃孩子部快上中学,还问这种问题?〃
那位太太点点头,收敛了目光,坐下来。
过许久,终于忍不住,又朝湿漉漉的玻璃外看去,雨势更大了,那对年轻恋人已经离去。
她垂头叹息一声,只有她一人听见,那丈夫或许也有所闻,只是假装不觉,急呼侍者结账,他心中嘀咕;女人,有时就爱无病呻吟,无故发痴。
隽芝与沛充上车时已湿了一半身,两人在回程中异常沉默,到家时隽芝终于说;〃给我们多些时间。〃
小车子里没有开空气调节,有点潮有点闷,雨点打在车顶,吧嗒吧嗒响得离奇,不知恁地,沛充也不去打开车窗,任由这种窒息感持续,他错了,这仍然是个求婚妁好日子,尤其适合求婚被拒。
他俩拥抱一下。
隽芝跳下车子返家。
到了卧室一照镜子,吓得掩住咀,只见头发凌乱,脂粉剥落,一件丝袍子皱得似胡桃壳里取出,什么?被求婚一次已经残蚀到这种地步,果真结了婚,那还得了!
身上什么味道都有:酒气、沛充的可龙水,车子皮椅的腥气。
隽芝连忙跳进浴缸。
开着无线电听深夜节目,她堕入梦乡。
第二天工作一整日,下午时分,沛充找她,语气似没事人一样。
隽芝十分庆幸对方如此成热大方。
这样人才,不结婚恐怕不容易长久抓得住,唐隽芝,后果自负,风险自担。
〃翠芝通知我至要紧周末一起出海。〃
隽芝大奇:〃她好像有话要说。〃
〃去听听她讲些什么也好。〃
〃好,我再牺牲一次。〃
〃下午什么事?〃
〃到出版社交搞兼与老莫谈谈。〃
〃最近公司里好多女同事怀孕,有的在努力第二名。〃沛充不胜艳羡。
隽芝莞尔,沛充这种王老五对婴儿有啥子认识,他居然也凑兴加把咀谈起时兴的婴儿经来。
〃上周末茱莉亚陈带了她的小女婴上来,四个月大,已经是美人胚子,伏在我身上,轻呼呼,不哭也不动,可爱之极。〃
可爱,是,一如小小波斯猫儿,统共没想到他们遇风就长,刹那间变成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喜怒哀乐,要求繁复。
〃把婴儿带到建筑师事务所去?〃
〃建筑师也是母亲。〃
隽芝明白了,〃准是佣人告假,真奇怪,时至今日,婴儿总还是母亲的责任,父亲们永远逍遥法外。〃
〃我愿意背着他们走来走去。〃
隽芝笑,姑且听之。
〃替我问候莫若茜。〃
老莫真的需要问候。
她一边说话一边把巧克力糖不住塞进咀里.让隽芝看她水肿的双腿,轻轻一按,便有一个个白印子。
〃四十八小时之前还是好好的。〃隽芝吃惊。
〃医生说我血压高,小便中蛋白质也多,叫我搁高腿休息,服药。〃
〃那你还照办公室蘑菇?〃隽芝觉得她的血压也即时提升。
〃小姐,我还有一个身分叫银河妇女杂志编辑。〃
〃一人饰演多角,贪多嚼不烂。〃
〃你放心好不好,医学昌明,总有解决方法。〃
居然还有心情朝隽芝眨眨眼,〃别说愚姐不提醒你。〃、
〃你还吃那么多糖,当心点好不好?〃
〃这是我此刻唯一的人生乐趣,孩子一生下来马上戒。〃
〃你已经胖了不少吧?〃
〃谁敢看磅。〃老莫自有文艺工作者之洒脱。
隽芝记得翠芝每次嚷着超重超重,痛不欲生,但是看见巧克力蛋糕,还是大块大块地吃。
隽芝助纣为虐,满城替她找最好的黑森林蛋糕……
她忽然有点怀念那段日子。
那一点温柔的母性悠然发作,她拉过一张榄于,垫在老莫腿下,替她轻轻按摩,一边笑着打趣:〃该加稿费了。〃腿上青筋暴绽,十分不雅。
隽芝叹口气。
老莫知道她想些什么,轻轻安慰,〃产后会得复元。〃
谎言。
隽芝牵牵咀角,全是谎言,身体若干部位将永远不能恢复原状,移形换形,有些部分可能会恢复三五十个巴仙,但是永不如前是事实。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说可以完全康复则是谎言。
〃你好像很懂得照顾孕妇。〃
〃我有两个姐姐。〃
〃将来一定也会把自己打理得体。〃
隽芝不出声,她至想为一个人服务,可惜愿望永远无法达到,那人是她的母亲,下意识中,所有孕妇都有点像母亲。
隽芝向老莫笑笑,〃我永远不会陷自己于不义。〃
〃你其实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是吗、不要试探你的作者。〃
开会的时间到了,老莫又穿上鞋子,扑出去。
隽芝特地去买了几双防静脉曲肿的袜子给莫若茜,途经童装部,脚步略慢,噫,到底那小小胚胎是男还是女呢。
售货员已经迎上来。
隽芝连忙退后。来不及了,那和善的职员微笑问:〃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隽芝平日的机灵不知丢在何处,〃呃,还不知道。〃
〃那么,选购白色或淡黄的衣物好了,请跟我到这边来,是第一胎吗,大约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隽芝放弃。
她挑了半打内衣与三件毛线衣以及四张小毯子。
送给老莫逗逗她开心也好,她此刻的苦况,不足为外人道,一个个星期那样捱,总共四十个礼拜,宝贵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着大包小包回家,一抬头,看到穿白衣黑裤的阿妈抱着个婴孩在门前散心。
他们无处不在,霸占人力物力,地球资源。
隽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数月大的人刚刚哭过,眼角还挂看亮晶晶的泪珠,嘟着咀,一脸不悦。
隽芝想,岂有此理,吃现成饭,穿现成衣,面孔不过比一只梨子略大一点,便耍性格,发脾气,太大会得有风驶尽哩了。
她又看他多几眼。
就在这时候,忽然吹来一阵清风,在闷热的秋老虎下午,隽芝只觉心头一爽,没想到那婴儿也察觉到了,他眯起眼,抬起头,同时享受那阵凉风,眼泪也似乎在该刹那被吹干,一头浓发在风中摆来摆去,趣致得难以形容。
呵,他是存心来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忧天,替他担心人生道路有多么崎岖,病死是何等可怕,恋爱与得失是怎么样痛苦,他想必会适应下来,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样。
隽芝像是终于领会了什么。
周末,易沛充来接她往皇后码头。
她正在看早报.吃早餐。
顺带告诉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见,低于一点二。〃
沛充看着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贡献〃
〃已有两个姐姐,在撑充场面,我再加一脚,那还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觉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遗毒。〃
〃用字不要那样夸张。〃
隽芝笑笑,〃来,我们出发吧。〃
码头上,梁芳菲与梁芳华两姐妹穿一式水手装似洋囡囡,隽芝一见就大声叫:〃踢踢,泣泣,你们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儿乱取丑陋绰号,我不放过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隽芝四周围看看。
〃他们不来,今日是妇孺班。〃
〃呵,〃隽芝马上对牢易沛充笑,〃欢迎你加入女儿国。〃
翠芝说:〃我们请沛充来,因有事请教他。〃脸色凝重。
隽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题才率众赶至,水手开船。
三个男孩一见隽姨,立刻机智地回避,爬到顶层甲板去晒太阳。
大姐夫姓祝,是个生意人,做皮草,多年来筱芝身上永远少不了至时兴的皮裘。
隽芝忍到去年冬季,终于发言:〃大姐,这东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义,你吃不吃鸡鸭鹅、猪牛羊?〃
〃为着生存,摄取营养,不得不吃,宰杀小动物,取皮制衣,纯为虚荣,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国,穿紫貂,会被人吐涎泊或发红漆,太太,没有人穿这种东西了。〃
〃去你的乌鸦咀,我们祝家五口没饭吃,到你家来借。〃
姐妹不欢而散。
筱芝年纪其实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种养尊处优的意气,姿态上彷佛是老一辈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过秀丽,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点不合时代审美观念,好像过时了。
上船后,她一直戴着太阳眼镜,一句话不说,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鲤鱼门,渐渐天空海阔,易沛充与孩子们打成一片,正玩游戏,隽芝一杯在手,吹着海风,其乐悠悠,使对二位姐姐说:〃有什么话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头,一派问白云的样子。
翠芝开口:〃隽芝,你不要太激动。〃
隽芝马上皱起眉头勉强调笑:〃什么事,可是到今天才来与我争夺遗产?〃
翠芝郑重宣布:〃隽芝,老祝要同筱芝离婚。〃
姐妹连心,隽芝一听,全身的血液立刻往头上涌去,嗡一声,冲到脑部,面孔涨得血红,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脸色转为雪白,她双手颤抖起来。
翠芝劝道:〃叫你别激动。〃
〃老祝人在何处?〃隽芝霍地站起来。
〃在本市。〃
〃叫船往回驶,我去见他。〃
〃你别毛燥好不好,隽芝,坐下来,喝口冷饮.我们细细商议。〃
筱芝仍然一言不发。
三个男孩清脆的笑声自甲板传来,隽芝气炸了肺,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过了,
她把财富与孩子带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报。
她泪盈于睫,反应炽热。
筱芝忽然转过头来,很镇定地说:〃隽芝,我还一直以为你不爱我,可见我何等粗心大意。〃
隽芝急得豆大眼泪直挂下来。
〃任何人去见老祝都没用,他有了新人,对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经与筱芝摊牌,财产一人一半,三个儿子,全归祝氏。〃
〃不行,〃隽芝说:〃我们要三个孩子。〃
〃祝家长辈无论如何不允许,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网开一面,老人家将亲手带大孙儿,他们不会吃苦,两个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国寄宿。〃
隽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让,还来问我意见作甚?〃
翠芝说:〃你且听我讲。〃
筱芝开口,〃碰到这种事,真正倒霉,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项细节均推敲数月,共他们争持纠缠,则我永不超生。〃
隽芝不语,大姐讲得也非常正确,拖,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悲怆地抬起头,最聪明最有远见的做法是不于计较,任由凌迟。
隽芝用手掩住脸。
翠芝说下去:〃母亲与孩子双方随时可以的见,分居书上一切会订得清清楚楚,超脱一点来看,筱芝并没有太大的损失,毕竟离婚在今日来说,是非常普通的事。〃
隽芝忽然很疲倦,整个人睡倒在甲板上,〃从前,可以拖着姐妹冲去打烂小公馆。〃
此言一出,连被芝都笑了,〃那怎么同,那是女性的黄金时代。〃
翠芝也说;〃你带头领我们去打涧老祝的头吧。一
隽芝气馁,发狂。
〃换了是你,隽芝,只怕你比我们做得更彻底,更撇脱,更缄默。〃
隽芝答:〃是。〃她胆子更小,更加要面子。怕出丑。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历年做错什么?任劳任怨,克勤克俭,劳苦功高,就换来这个?〃
筱芝答:〃不够人家好,就绝对是错,何用追究,况且一个男人说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会失去自信。〃
隽芝感动得过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觎了你,原来你的价值观还走在时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说:〃隽芝,你准备好没有?难题来了。〃
什么。
掖芝不是已经理智地解决了这个危机?还有什么难题?
隽芝连忙下船舱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乐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摊满食物饮品。
那五个自三岁到十三岁的小孩,看到隽芝,立刻警惕地注视她,提防她的新花样。
隽芝哪有心倩虐儿,只把沛充叫到一边。
沛充奇问,〃你怎么啦?精神委靡,上船时还好好的,大姐同你说些什么?〃
隽芝垂下头,过一会才抬起来,只觉自家的头颅好像有千斤重,〃你尽管陪孩子们嬉戏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顾不了五个,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隽芝反应迟钝.〃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发生了大事,吩咐佣人们看着孩子,陪隽芝回到上层。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听。
隽芝哭丧着险,同二位姐姐说:〃不是有谁患了绝症吧?〃
筱芝答:〃比这个更为难。〃
〃告诉我。〃隽芝深深吸进一口气。
筱芝无奈地说:〃我上星期发觉有了身孕。〃
隽芝霍地抬起头来,她完全明白了。
这条尾巴非同小可,比起来,离婚真还是小事。
隽芝别转面孔,一声不响,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静。
船停了下来。隽芝凭栏看到翠绿色海水文静地缓缓荡漾,忽然觉得她无法承受这许多不公平现象,为着宣泄压力,她做了件极其古怪的事:穿着白色短衫短裤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绳梯,轻轻扑通一声,和衣跃进水中。
易沛充吃一惊,忙去看她有否危险,翠芝说:〃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隽芝头脑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后在附近水面上载沉载浮,希望藉水的凉意洗涤心头烦恼。
隽芝长长太息。
再聪明机伶独立千倍,也不知道该如何给大姐忠告,隽芝又重浊地呼出一口气。
忽然听得有人说:〃你吓走了我的鱼。〃
她转身,发觉不远之处有一只舢舨,船尾坐着一个正在垂钓的年轻人。
她不想与人搭讪,故此轻轻游开。
那人又说:〃游艇上有什么恐怖?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见了。
隽芝停止划水。
那年轻人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衬着黝黑结实肌肤,〃上来,我有冰镇契安蒂白酒。〃
隽芝挑战他,〃有没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隽芝不信,游过去,攀住艇边,往里看,那小伙子没骗她,他打开手提冰箱,盖子满满都是色彩诡艳的时果。
他说:〃我还有个鲑鱼及勃鲁加鱼子酱。〃
隽芝诧异,〃你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