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雄——又麻烦过小美吗?”她问。
“他敢!”亦天淡淡的一笑。“他只是欺善怕恶的走狗,他玩不出什么花样。”
她咬着唇犹豫一下,再站在这儿也没用,而且尴尬。
“那么——我走了,”她说:“我会把你的话告诉陈先生。”
他没有出声,望着她转身,望着她慢慢往外走。
“可——有兴趣下盘围棋?”她都快走到门口,才听见他的声音追出来。
他是在犹豫、在挣扎、在矛盾,她却——等得几乎心脏都变硬了。
是!她一直在等,等他的邀约,等他开口——
她蓦然转身,远远的凝望他。
“你该知道——围棋是我最大的兴趣。”她说。
“我知道。只是——”他没有说下去。
站起来,他一步步走向她。
“只是什么?”她不放松。
“只是有时候情绪、时间、环境都不对,”他想一想说:“所以我宁愿一个人摆棋
谱。”
“有对手总比没有对手好。”她说。
“对手难求,我——很挑剔。”他说。
转身往外走,她跟在他后而。
“和许多人下过棋?”她搭讪。
“下棋最多的人是——父亲,”他慢慢说:“那时很小,六、七岁。后来——再难
找对手,直到你出现。”
她——一她心中一阵颤动,她和他父亲相提并论。
“我并不是个很好的对手。”她说。
“好不好由我来决定,”他笑了。“正如你所说,有,总比没有好。”
回到他二楼的家,阿婶替他们预备好茶就默默退下,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他们。
她又看到墙上那把带杀气的古剑。
“那是你祖先传下来的?”她悄声问。
他呆怔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她是指剑。
“是。”
“他们说——有历史的。”她问。
“谁都有历史,”他说:“人活了几十年,东西存在了几百年就是历史。”
“我不是指这些,我是说特别些的——”
“没有。”他摇头。“只是祖先传下来,传到我这代而已,他们说它杀气大,于是
就把它封起,如此而已。”
“谁说它杀气大?”姮柔忍不住。
“他们——家乡的人,”他想一想,还是说了。“父亲去世时,手上握此剑。”
“他死在儿童乐园。”她说。
“是。被人杀死,”他脸上掠过一抹暗红。“或者说,他在互相打斗中死亡。”
“是——陈先生那边的人?”她敏感的想到。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神情变化了好几种。
“你若知道,我怕你后悔。”
“后悔?不,永不,”她激动的,没经考虑的就叫起来。“我绝对不会后悔。”
“你只是个局外人,如果知道了,你——就再不是——外人。”他凝望她。
他的话——可是另有深意?
“我不介意,我希望知道。”她在喘息。
感觉上,她早已当他是自己人,真的,只是她一直每说出来。
“真的?不后悔?”他眼中有特殊的光芒。
“不,绝不,请相信我。”她说。
他轻轻的把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上,然后说:
“两个朋友奉命去做一件事,很危险,很机密的,但——失败了,机密老早泄漏,
两人中的一个失陷,据说——死了,只剩下一个回来,这一个人是我父亲。”
姮柔静静的听着,很全神贯注。
“父亲回来后被人怀疑,以为他泄漏机密,其实,他是无辜的,”他又说:“他被
罚停职,回到家乡很失望,常常往儿童乐园跑——后来,有—天波发现死在里面。死时
手上握剑,剑上有血。”
“血——是自己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
他很意外的望着她半晌。
“你怎么会知道?”他反问。
“不——我猜的,”她摇摇头。心中有模糊的概念。“别人一定说他自杀,是不
是?”
“是,”他黑眸中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但我肯定,有人杀死了他。因
为——他要死,也不会用这把剑,剑在我们家族代表光荣。”
她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而且父亲个性和我一样,我们不会以死来解决事情,”他正色说:“死是懦夫的
行为,而且父亲还等待着复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冤枉。”
“那——与陈先生有什么关系?”
“与父亲一同派出任务的人是他的上司,”亦天叹一口气。“他们情同兄弟,他认
定父亲害他,但——他忘了一件事,那人是父亲的好朋友,可以说——生死之交。”
“事情到今天都查不清楚?”她问。
“相信有些文件会证明一些事,有些文件会歪曲一些事,”他说:“我一直在追查,
但——陈先生阻止我,我不明白为什么。”
“怕你查出真相?”她说。
“你知道吗?”他皱起眉头。“一起出任务的那人——陈先生说是父亲所杀。”
“什么?”她吓了一跳。“他们是朋友。”
“他肯定说是,是查到的,”他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原本不相信,怎
么可能呢?后来——想了许多年,今天我说——也有可能。”
“你说什么?”她大吃一惊。
“是有可能,”他正色说:“当你知道对方是出卖政府的人时,会不会愤而杀人?”
姮柔傻傻的听着,觉得——切仿佛都不真实,像看小说,看电影一样。
“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他再说:“我努力去证实,但陈先生不肯接受这事实。”
“然而——是不是事实?”她问。
“问问白翎,让她告诉你。”他说。
白翎?难道白翎和亦天果真有关系?
“你们就为这件事而争执?甚至还伤人?”她说。
“我只在找寻事实,陈先生——却不顾一切,”他说:“他说自己替天行道。”
“你又没犯错,为什么他针对你?”
“我是父亲的儿子。”他吸一口气。
她思索半晌,抬起头。
“这事——并不太复杂,为什么好像难解决似的?”
“因为——人性的缺点。”他说。
人性的缺点?!
37
姮柔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满身大汗,口渴异常,坐起来,还不停的在喘息。
刚才发的是什么噩梦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一连串的血腥,一连串的追杀,吓得她现
在仍心跳不已。
是亦天的“故事”吓倒了她。
当然那不是个故事,就是因为它的真实性所以才令人吃惊,仿佛——血流成河似的。
好半天,她才定下神来。
实在口渴得厉害,又仿佛在发热,她轻手轻脚出去为自己倒杯水喝。
回来时看见闹钟才指着四点。
回到床上她再也无睡意,她觉得胸口闷闷的好不舒服,额头又发烫。
莫非病了?她被亦天的“故事”吓病了?
苦笑一下。亦天说过别知道好些,是她坚持要知道的,不能怪别人。
然而这样的事——
她开始想,到底真相如何?会有一天找出来吗?
亦天的父亲是否真杀了同伴?那同伴是否真出卖政府?又或者那同伴是对方人所杀,
亦天父亲被冤枉?
还有,亦天父亲是被杀或自杀?这——那么多个死结,是不是可能解开?
而且——这么多年前的事,真相公布了,是否有人完全相信?又或不信?
陈先生和亦天不是各执一词吗?世界上又真有——真相这件事?
她的心好乱,思想不受控制的奔驰,想这个,想那个,一会儿又忆起流血,杀人的
场面,下意识的,她又喘息起来。
或者亦天说得对,她不该知道这些事,她只是个女人,一个局外人——她在自寻烦
恼。
然而——亦天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她已控制不住自己,她——她己不知不觉走进了
他的生活,或者——如有可能,她愿走进他生命。
她脸红了,即使黑暗的屋子里只有自己。
她愿走进他的生命。第一次,她有这盼望,某些事上,他可以说是个陌生人,但—
—心灵上、感情上,她觉得与他已极接近。
真是这样,在心灵上,感情上,他们极接近。
亦天虽然什么也不说,不表示,然而感觉——是共通的,是不是?
属于他们的是感觉,绝对美好的感觉。
亦天——她心中流过一抹柔情,好温暖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现了,虽然——
显得那么轻描淡写,对她来说是满足的。
感情的事是那么奇怪,当初—一她甚至不能接受这个男人做上司。
她轻轻叹一口气。叹什么?她不知道,仿佛是快乐,亦天——想起他也觉愉快,他
的确是小美他们所说的,正直,勇敢,公正,善良。
这样一个男人——是值得的。
她又想起他的难题,他的斗争,该说这两个字吧?她能帮得上忙吗?
胡思乱想到了天亮,她想起床,突然觉得头好重,又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
怎么回事?难道病了?
连忙找出温度计探热,啊!三十九度六,发高烧了呢!真的病了。
躺在床上,直到母亲出现。
“姮柔,怎么不起床?不用上班吗?”母亲走进来。
“我发烧。”她痛苦的躺在那儿。“等会儿请替我打个电话请假。”
“发烧!”母亲摸摸她又摇摇头。“昨夜回来还好好的,凉到了吗?”
“我不知道,很难过,”她揉揉胸口。“很闷。”
“等会儿我陪你去看医生,”母亲说:“我先倒杯水给你喝,好好休息一下。”
“记得先打电话请假。”她说。
母亲拿水进来,又用热毛巾替她洗脸,无论长得多大,在母亲眼中始终是孩子。
“先睡一阵,我们十点钟去,医生没有这么早。”母亲说:“看你,眼睛都红了。”
“发烧的人是这样子。”她说。
虽然觉得难过,心情却是很好,也没什么原因。
母亲出去后,她真的睡了一阵,然后,模模糊糊的发了—阵梦,又听见人声——亦
天的声音,她梦到了他,是吧?这阵子总梦到他——
“姮柔、姮柔醒醒——”母亲推她。“有人来看你——啊!你衣服都湿了,出了一
身大汗。”
她睁开眼睛。有人来看她,听见的人声不是发梦?
“谁来了?”她支撑起来。
“斯亦天。”母亲笑。“别起来,我先拿衣服给你换,一身汗别又着凉。”
“不要紧,”一听亦天来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翻身就下了床。“我自己
换,你先出去。”
“我约了医生等一会儿来,我怕你不能出门。”母亲退出去。
母亲永远是母亲,一点点小病还约医生来。
她迅速换衣服,胡乱的梳梳头,好在刚才洗了脸——因为发烧吧?她的脸看来满布
红云,似一脸的羞涩。
推门出去,看见亦天坐在那儿。
他用眼光迎着她,深深沉沉的眼光。
“伯母说——你病了。”他说。
深深沉沉的眼光中,竟让她看出了关怀——他是关心她的,否则他不会来,是吧?
“是——发烧,昨夜可能着凉。”她摸摸额头。有丝甜丝丝的尴尬。
这样不算太整齐的样子给他看见了。
“昨天还好好的,”他说:“可是——我说的事令你不安?”
他不但关怀还了解,真的。他一语道破呢!
“也许是,”她又摸模头发。“昨夜发了好多噩梦,四点钟就醒了,很不舒服。”
“我——不该告诉你。”他摇摇头。“我说过——做局外人比较好。”
“我不介意发烧,也许不是局外人局内人的关系,”她咬着唇。“我很——担心。”
他凝望着她,眼光更是柔和了。
“真的,我很担心,”在他强有力的眼光下,她垂下了头。“这件事情——怎么解
决呢?”
“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他轻叹一声。“我一路追查只想寻求真相,替父亲洗
脱冤枉,我没有想过真相寻出之后的事。”
“可是——我想到了。”她吸一口气。
“你——”他好意外,好意外。
“真相寻出后有两个可能性,”她慢慢的,有条理的说:“如果——伯父清白,那
么陈先生的上司必然有罪,反过来说,伯父可能有罪。”
“我不介意谁有罪,我对父亲极有信心,我们父子都不会是出卖政府的人。”他慎
重说。
“那么——还不明显吗?”姮柔叹口气。“陈先生阻止你追查,是不想真相被查
出。”
“那——”他呆住了。
“他可能早已知真相。”她摇头。“你父亲那伙伴,他的上司——是有罪的。”
“如果是这样,我更要追究,”亦天的脸上掠过一抹暗红血色。“爸爸——不会自
杀!”
姮柔闭上了嘴,因为这件事她无法分析了。
“爸爸不会用古剑自杀!”他重复一次。“他是被别人害死的。”
“一切—一要有证据。”她悄声说。
“我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受到别人阻止。”他的神色坚硬如磐石。
“但我坚持——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有人阻止——你想会不会真相被消灭?”她问。
“我知道有这可能,”他点点头。“但我始终相信正义在人间,公道在人心,不可
能真正被消灭。”
姮柔思索半晌,终于说:
“真相找到后——又如何?”
亦天呆怔半晌,然后慢慢摇头。
“我——没想过。”
“认识你们这一年时间,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打打杀杀始终是犯法的,”她
由衷的说:“虽然可能没有人制裁你们,但——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但是父亲的冤枉,他的无辜死亡,我不能不理。”
“可能——寻求更理智和温柔的方法了?”她问。
他又凝望她半晌。
“你认为我做得不对?”
“不——不是你的对与错,”她考虑半晌,犹豫—下。“我只是担心。”
一霎那间。他紧绷的脸上松驰了,柔和了。怎样的一句话?她只是担心!
“姮柔——”他想说什么,却又留在唇边没有吐出来。
“谢谢你——这么说。”
这不是他想说的话,绝对不是。
“我不需要你谢,请相信,”她为自己鼓起勇气。“你被不快乐的往事拖得太久、
太累。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是有快乐的。”
他怔怔的望着她,世界上是有快乐的?她想表达什么?她想告诉他什么?他只是望
着她,没有出声。
“而快乐——是要自己追寻的!”她再说。
她已尽了最大努力的坦白,直率了,他该明白,是不是?他该明白。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出声,她甚至以为他今天可能不再说话了。
“总之——谢谢你,姮柔。”他还是说“谢”。
上帝!这不是说“谢”的时候,这件事也不是一个“谢”字可以表达的,他怎能只
说“谢”呢?
“不必客气。”她透一口气,心中有莫名的失望。
他竟只说“谢”字,是不懂?或装做不懂?
“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很多事我都想不通,”他说:“我又固执,不通的事我就算
穷一辈子之力也要弄通,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她明白什么?他根本什么都没说,她明白什么?
“做事,我喜欢—件件的做,做完一件才做第二件,这是原则,”他又说。但——
这与她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