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她一眼,他一定看得见她脸上的喜悦,她眸中的企盼,他一定看得见。但——
“我问你,该你回答。”他却这么说。
他可是在为难她?
有时,女孩子也绝对勇敢,她咬着唇微笑。
“下棋?”她半带问的说。
他似乎一下子也轻松了。
“你今天赢不了我。”他说:“走吧!”
他又以来时的快步子往回走,她仍是吃力的跟着——仍是跟得上。
在刚才她和母亲吃点心的咖啡店门外,他突然拦车,让她坐上去。
“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他说。
她楞楞的望着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28
亦天的客厅十分寂静,两人下棋,却不闻—丝声音,甚至呼吸——都各自小心翼翼。
呼吸也小心翼翼?他也紧张?
起先姮柔还心独意马的不知在想什么,对着亦天,她就是没法子集中精神。
渐渐的,她溶入了棋局,下围棋由不得她分神,除非不投入,不想赢。
越来越发现,亦天的围棋造诣是比她高,不服输只是口头上硬撑——这若真是她想
接近他的借口,虽然她一直没有用。
落子越来越慢了,他们己在短兵相接的阶段,相信不出三子她就会宣布输了。
他再落一子,她跟了一子,立刻,忍不住“啊”了—声,不必再走棋,她已看出输
了。
轮到他,他拿住一子考虑半晌,把棋子扔开。
“我们再来。”他和乱了棋子。
明明是他赢的局面,为什么不落那决定性的一子?
“刚才你赢了,”她问。“为什么要弄乱棋盘?为什么不走那一子?”
他微微牵扯一下嘴角——亦天式的微笑。
“知道赢了就行了。”他淡淡的。
“为什么不落那子?看见实实在在的赢?看见对方被杀得片甲不留?”她再问。
“有的事不必眼看,心中知道也就行了。”他说。
“我不明白。”她摇头。“留下这最后——步——我觉得意犹未尽,我喜欢把事情
做得完完全全。”
“完完全全之后就不再有任何余地了,”他说得很特别。“我不喜欢这样。”
“你的意思是凡事不必做得太绝?”她盯着他。
他是这样的人吗?她想起他手下的人说他仁慈,高贵,是这样的吗?
“随便怎样说,这并不很重要。”他摇摇头。
她想一想,忽然说:
“你凡事如此?或只是下棋?”
“那——要看是什么事,”他说:“譬如敌人,我不能以为他或知道他真正输了就
行,因为稍一疏忽,他们卷土重来,倒下去的就会是我。”
“那么——只是下棋了?”
“也——不一定。”他眼中有很奇特的光芒。
“那——”她想问,心中忽然莫名的不安起来。“还有什么呢?我的意思是——”
“没有什么了,”他避开她视线。“这只是一件小事,下棋是消遣。”
“但你刚才的话显得矛盾。”她说。
“也许,人生原是个大矛盾。”他摇摇头。“我们做的每一件事仔细想一想,都有
其矛盾处。”
“对一些事——我不能知道就算,我要实实在在的,”她有点感慨,就这么自然的
说了出来。“不因为我是会计,也不因为我是女人。”
他眉心渐渐聚拢,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你不相信?”她望着他。
她很少这么直视他。
“我——相信。”他点点头。“大部分的人都这样,实实在在,很靠得住,这叫现
实。”
“为什么不说一步一个脚印?”她不以为然。
“一步一个脚印?错的呢?”
“对的,错的都在那儿,抹不掉的。”她说。
他想了半天——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思索的问题。他为什么想那么久?
“抹不掉的,”他叹一口气。“是!抹不掉的。”
他又想起了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
“是不是——一段难忘的往事?”她小心试探。
“往事?”他说:“你以为是什么?”
“一个——令你难忘的女孩?”
他呆怔半响,仰天大笑起来,仿佛听见天下最荒谬的事情。
“每一个人的生命组合不同,适合大多数人的,并不定适合我,”他说:“我生命
中没有女人。”
她万分难堪,她怎么说出这么蠢的一句话?他说过,甚至对母亲都没有印象。
“很抱歉。”她红着脸,半垂着头,那种窘迫混和着变成一丝特殊的女性妩媚。
“我说错了。”
他的笑声突止,浓黑的眸子渐渐变淡,沁出一丝温柔一一那个永远战斗,永远如钢
般男人的温柔。
他望着她,定定的,安静的望着。
“无需抱歉,也没有错,”他的声音也变低了。“你不知道我,这不是错,就好像
我不知道你一样。”
“但是——你看来了解我。”她说。她觉得若不说这何话会很一—遗憾似的。
“一般的了解,或许工作上,”他说:“我从不向任何人的内心作更深的刺探。”
是吗?是这样吗?为什么她的感觉上,他总能那样适当的触到她的感情上?
啊——感情,她是想到感情吗?这一—这——这——怎么回事?又怎么可能?
“我——我—一”她讷讷不能成言。
心头千头万绪,乱得不可收拾,她怎么想到感情呢?二十九岁来,这是第一次!
感情!对她来说那样严重的两个字,竟在亦天面前,竟对他—一上帝,是对他吗?
不止心乱,她的手心冒汗,背脊冒汗,额头冒汗,鼻尖冒汗。她不知道,怎么这两
个字突然之间就冒了上来,她的心中毫无防备,她——被自己吓坏了。
“你怎么了?”他问。
他是关心,真的!从他眼中看得出。
“没——没有,我没有事,”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眼前这个男人——这个非友
非敌,似友似敌,又是老板的男人,竟让她想到感情两个字,她——“我真的什么事也
没有。”
“或者—一我替你泡杯茶。”他站起来,离开她的视线。
他——看透了她的心?知道她所思所想所挣扎所矛盾?他不是说不对任何人的心作
更深的刺探?
她深深,深深吸口气,依然不能令自己平静。
怎么突然冒出这两个炸得死人的字呢?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似的,感情——
啊!姮柔,姮柔,你是疯了。
亦天用小托盘送来一杯茶,清香的绿茶——啊!他送来的是一杯子的碧绿。
“你看来根特别。”他又坐下来,在她对面。“今天。”
“今天见面已经够特别了。”她强自镇定。“妈妈又——发神经似的。”
他不语,只仿佛微笑的望着她。
突然间她明白了。
她刚才在路上并非真要在人群中找寻一个人,并非真有工作,他只是怕她窘迫,怕
她难为情——母亲是那样的留下她。
他——是这样吗?
她目瞪口呆的凝定视线,好半天,他竟真的笑起来。
“今天你真的很特别。”他再说。
“我想——我是个大胡涂虫!”她忍不住笑起来。“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
“解什么围?”他反问。
“你并没有工作,也不要找人,你那么做只怕我难为情。”她照实说了。
“你真这么想?”他笑。
“难道不是?你穿牛仔裤,一付轻松自在的样子,”她摇头自嘲。“你——只是帮
我。”
“其实——我是找人。”他也自嘲。“只不过不知道想找什么人,所以我在人多的
地方。”
“我不明白。”
“孤独惯了的人,偶尔也会寂寞,”他在说真话吧!说真话的眼睛是那般动人。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阿婶也外出,我只好走出去——我想找人陪——其实这个人不
存在的,找人——也不真实,只是种感觉。”
“你重感觉?”她抓住了什么似的。
“是——对我很重要。”他认真的。
“你遇见了我——。”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一—很谢谢你的陪伴。”他颇言不由衷,她听得出来,真的。
“陪伴不是感觉。”她立刻说。
他呆怔半晌,终于说:
“你在这儿,感觉——很好。”
一霎那间,她胸臆中充塞得满满的,是一种暖洋洋的,是一种能令人平静,快乐的
东西。她在这儿,感觉很好!怎样的一句话?
姮柔突然间有落泪的冲动,但她忍住了。
她怎能在此时此地,怎能面对着他流泪?
她只能低着头,自己享受心中乱七八糟的感觉。
谁说不是?她心中的感觉也极好,极好!
沉默包围着他们,好久,好久,仿佛时间、空间一切都凝固了。
再抬起头,他们都恢复平静——也许他不曾“不平静”过,但他那句话——
那句话——“你在美国读书的弟弟好吗?”他这样问。
“很好,他已有奖学金!”她立刻答。
“一定很有前途的!”他说。
“我想也是。我很高兴他能这样。”她说。
“是,是!”他说。
但是,怎么又突然变成这么空泛的话呢?为什么?
29
快下班的时候,一个陌生男人匆匆走进公司,也不经通报,径自闯进办天办公室。
许志坚和陆健都站了起来,一脸孔的戒备一一就算其他同事脸色也都紧张,姮柔真
的相信此地所有的人都是亦天的手下。
她突然记起,他们之中原有一个是陈先生的线人,常把她的行踪报告给陈,但在今
天这种情形下,她可看不出来谁是线人。
每个人都像忠心耿耿的。
亦天接待了那陌生人,志坚和陆健才慢慢坐下,但办公室里还是很紧张。
那陌生人是谁?
第一眼看来陌生,可是再看——姮柔又觉得有点脸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他。
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贝过这人,也许马路上偶尔相遇—一不,不是这样,她一
定见过他——
突然间心头灵光一闪,是,她见过他,是在那夜陈先生所谓开会的时候,在那幢四
层高的房子里,是!她就是在那儿见过他!
但—一他该是敌人,不是吗?他怎么来了?
那人和亦天起码讲了一小时以上,但两个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猜不透谈话内容。
然后,他径自走出来,就和他来时一样突然。
亦天仍然在他办公室里不出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健很想进去,他似乎在犹豫着,但亦天没叫他——
亦天终于走了出来。
“咦?下班了那么久,你们怎么都不走?”他问。
“我们—一就走,”陆健站起来。“我以为你会有事要我们办。”
“没有事,一切很好。”亦天挥一挥手。
姮柔满肚狐疑,却更是不敢开口,人家陆健都不出声,她算什么!
低着头收拾桌子,却听见亦天声音。
“有一点事想请教,请留步。”他说。
她抬起头,才知道是对她说。
他不是叫过她“姮柔”吗?怎么今天没有了称呼?
因为人多?她不知道。
“是。”她只能点头称是。
其他的人都匆匆离开,一下子就只剩下他们的。
她一直在想,刚才他的语气怎么那样生疏,那样客气?
他们——不是一直谈得很好吗?
她以为——至少也该是朋友了!(当然,得除了陈先生那边的关系!)
“对不起,必须留下你,”他凝视着她。“你见过刚才那个人,是吗?”
“是。那夜开会,他也在。”她答。“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肯定的,他是陈先生的
人。”
“你说过,那天晚上有些人对陈先生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也包括他?”亦天认真的。
她想一下,这话可不敢随便答。
“我记不得,”她坦然说:“那夜我很紧张,很担心,我没有注意那么多。”
“请仔细想想,”他再问。
她真的仔细的在想,但还是不能肯定。
“提出反对陈先生说话的那人我记得,但他——我只是见过。”她说。
他慢慢皱起眉头,很困惑的。
“好抱歉,我帮不了你。”她说。
“你本不应帮我的。”他摇摇头。“只是——这人来得突然,我猜不透。”
“他——为什么来?”她忍不住问。立刻又知错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
他竟淡淡的笑起来,很难得的笑容。
“正邪、改我实在很难分,对不起?”他说:“我从不曾当你是敌人。”
“我——”她很想也说同样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胀红了脸。
“你会不相信,那人—一是想帮我。”他说。
“帮你?或是试探你?”她叫。“我不相信,他们那些人——你别上他当。”
“事情并不复杂,”他不在意的说:“复杂的是外表,人为的一切。”
“我不明白。”
“当然,现在你不会明白。将来若有机会——你一定会说,啊,原来如此。”他说。
“原来如此?就这么简单。”她意外。
“是。所有的事原本都简单,”他颇为感叹。“是复杂的人心弄复杂了它。”
“现在——你预备怎样?”她问。
“我不预备怎样!”他淡淡的。“只不过来了一个人——你可知道,以前我和他是
朋友!”
“哦——怎么有这样的事?”她更胡涂了。“你们明明是敌对的双方,还曾经有人
受伤。”
“那只是意外。”
“陈先生不是想——消灭你?”她睁大眼睛。
“消灭?”他被这两个字惹笑了,“我们的事把无辜的你扯进去是很抱歉的,但是
——”
“但是什么?”她追问。
“你信不信‘缘’?”他问。
“缘份?”
“不一定是缘份,但‘缘’字很奇妙,”他说:“应该聚在一起的人,总会碰面、
认识,那怕是全无相干,隔离东西的,但缘—一不一定是份。”
她还是点头。这没什么值得辩论的,虽然她有一点儿不同意。
有缘已经是很可贵的了!
“不论是敌是友,全是缘。”他又说。
“‘缘’是个好字,我很难想到敌人也是缘。”她笑。
“事实上是如此。”他看一看表。“不耽误你了,你可以回家。”
“再见。”她拿起皮包往外走,忽然间有丝依恋——他可以留下她一起晚餐,或下
一盘棋,这不是很好?
他没出声,她只好走出公司大门。
她的依恋—一其实很没道理,她明知不该如此,无论他怎样吸引了她——她承认是
吸引了她。他总是个身分不明,敌友难分的人!
站在门外,她还想了一下——和他相处的时间实在很舒服,他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她
的神经。
但他—一太冷了一点。
他说过,他的生命中不会有女人,他大概是没有感情的人——咦!看她,想到哪儿
去了?怎能如此胡思乱想!这不简直太笑活了吗?
“姮柔。”陆健和小美站在路口。
“啊—一你们还没有走?”她十分意外。
“—路走—路笑,你到底在想什么?”小美捉住她的手。“亦天跟你讲了什么?”
“他——”姮柔定一定神。“他问我认不认得那个人。”
“是谁?你认得的,是吗?”小美急问。
“是陈先生那边的人,你们也猜得到,”她说:“人家公开来,想来也没什么。”
“就怕有诡计。”小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