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的眼神何其无辜。
“那个同学!考试时候怎么随便回头?都没吸取教训吗?”
余周周转过头,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眼前的黑板,黑板上方的红字校训,前方的讲台,侧面明亮的窗,窗外的云……和全天下所有的教室一样,又好像和自己小学时候第一步踏入的那个教室也没什么不同。
学校是不老的怪物。
可是这里坐着的这群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凌翔茜突然感到了一种倦怠。恐惧和惊慌如潮水般漫过她,又退下去,最后剩下的,就是倦怠。
她没想到,自己的妈妈竟然会在校长室扇了她一巴掌之后晕倒。
简直像是电视剧看多了。
武文陆的表情,是不是叫做“我早就料到了”?
这样一群不相干的人,明明对她毫无了解,竟然能把自己“作弊”动机和心理过程都分析得丝丝入扣。从很早前开始,早恋,得失心过重,骄傲,眼里无人,懒散,同学关系紧张,连续多次考试失常,对自主招生名额的态度出现偏差,走了歧路……
凌翔茜偏坐在沙发上,拒绝站起来认错。
自始至终,她只说过一句话。
“我没有。不是我。”
这是她最后的骄傲。
甚至在她妈妈倒地,墨镜摔在一边,露出仍然在颤抖的眼角的时候,她也没有站起来。
任凭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不会弯腰低头,绝不。
“保送资格肯定取消,这没商量!”副校长也知道凌翔茜父亲的身份,他努力地在坚持原则,“这件事情,虽然说大则大说小则小,但是……”
凌翔茜忽然站起身,拎着书包和外套,径直走到门口。
“你可以取消我资格,可以勒令我退学,我不在乎。”
她眼含热泪,死盯着武文陆,“可是我没做过的事情,杀了我我都不会认。”
凌翔茜头也不回地踏出办公室。
一阵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卷土重来,彻底将她吞没。
泯然众人间的幸福
ˇ泯然众人间的幸福ˇ 考试结束铃打响的时候,余周周“腾”地站起身。辛锐有那么一秒钟觉得余周周要冲上来撕了她——她从来没见过余周周那样愤怒。
不,也许见过的。只是那时候她只顾着蜷缩成一团,不敢抬头,只能听到徐志强的辱骂声,还有余周周愤慨的指责声。
温淼说过,余周周是打不死的星矢。她的心里,永远有一个雅典娜。某一刻,辛锐就是她的雅典娜。
可是此刻,余周周只是无限悲凉地看着她。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肯定是你。”
辛锐本能地想要辩解,辩解这种行为从来都无关事实真相,只是自我保护。
可是余周周没有听,也没有说。仿佛是懒得看见她一样,拎起书包奔出了门。
这只是第一门,资格考试还远远没有结束。
可是这个考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辛锐的心重重地坠落。
…
“林杨?”
“……周周?”林杨的声音透着一股惊讶,还有自己都没发觉的喜悦。
他握紧了电话,挠挠头,“那个,语文题有点难啊,出的都是什么犄角旮旯的破题……”
明明早就告诉自己,既然她拒绝,那么就再也不要理她,再也不要。
而且,这可不是欲擒故纵,绝对不是。他在心里面告诉自己。
“别废话,”余周周的声音中透着焦急,却还有几分让林杨熟悉又陌生的斗志与魄力,“凌翔茜出事了。你在哪个考场?我现在过去找你!”
林杨茫然地听着余周周简略的描述,挂下电话之后,立即拨通了凌翔茜的电话。
关机。
他有些慌了神,蒋川的电话也关机,应该是刚考完试还没来得及开机。
“考得怎么样?语文题有点难。”楚天阔早就在之后的几次考试中重新夺回了第一名,面对林杨的时候依旧大度淡定,笑得很随和。
林杨不知道应该如何对楚天阔开口。凌翔茜似乎后来和楚天阔毫无联系,他顾及着凌翔茜的面子,从来没有打听。
终于还是说了:“余周周告诉我,凌翔茜被冤枉作弊,从考场上离开了。”
楚天阔歪头,“什么?冤枉?”
正说着,余周周已经爬上了楼,跑了过来。
“我刚才给我们班主任打电话了,他说处分还没有商量出来,凌翔茜就拎着书包出校门了。”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林杨有些慌。他一直都知道凌翔茜的脾气,尽管长大之后懂得装得乖巧些,可是根本上,还是和小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余周周摇头,“我不知道,我的预感很不好。”
林杨几乎是当机立断,“走,我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一起出去找找她。”
楚天阔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在林杨抓起书包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惊呆了,第一次直白地说出感受,“你疯了?你难道不考试了吗?”
林杨笑笑,“那个,楚天阔,你好好加油。”
余周周意味深长地看看他,抓起林杨的手腕把他拖走。
楚天阔靠在门上,觉得无法理解。他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生物书还有几页没看完,于是回到座位上掏出课本,轻轻地翻开。
只是脑海中那两个人抓着书包弃考狂奔的样子久久不去。楚天阔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他向来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孩子,他知道什么才是正事。
只是那两个背影一直踩着他的生物书的页面,留下一串让他迷惑心慌的脚印。
…
凌翔茜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种荒谬的自由。
她在路上看到了陈景飒。对方仍然在用高八度的嗓音抱怨着语文考题,看到凌翔茜,嘴角有一抹讥笑。
“考得怎么样啊,大小姐?”
凌翔茜忽然笑了,她看着陈景飒的眼睛,这个人的不友好断断续续折磨了她整整两年,此刻终于解脱。
“陈景飒,你能不能闭上嘴?我听见你那像是踩了猫尾巴的声音就头疼。”
她第一次感觉呼吸这样顺畅。
出了校门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随便踏上了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再坐上另一辆,再坐到终点……
从一个终点到另一个终点,她始终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呆滞地盯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冬天的地上满是黑色残雪,灰色的城市有种脏兮兮的冷漠。
最后抬起头的时候,赫然发现站在郊外的音乐学院门口。
她记得,小时候,她、林杨和蒋川三个人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考级,学了两年之后是五级,然后第二年是六级,第三年八级,第五年林杨和自己冲击十级,蒋川仍然规规矩矩在考九级。
最后一年夏天的时候,音乐学院正在扩建,楼房外围露出大片的杂草丛,漫漫天地一望无尽,荒原让他们三个都忘记了呼吸。
是谁说的,音乐家总是要亲近自然才能领悟天籁的真谛。可是身后大厅里面那些因为考试而紧张焦躁的孩子们,像是量产的机器,流泻的音符里面没有一丝灵魂——他们毕竟真的不懂得他们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凌翔茜已经找不到那篇荒原。当年荒原盖上了新的教学楼,然后新的教学楼又变成了旧的教学楼。那方恣意生长的天空,被分割成了细碎的一块块,她抬起头,看不到自己的小时候。
做个好孩子。考级的等级一定要是“优秀”,考试一定是第一名,饭局上小朋友们被拉出来唱歌,说场面话助兴,大人们纷纷在地下品评谁家的孩子最有大方、最乖巧、最像小大人,她一定要占至少一个“最”字。
但是,好像没有人记得,好孩子的好,其实是那颗心。
最最关键的时候,没有人说一句,我相信你没有作弊。
没有人相信。她很想知道她妈妈晕倒时候心碎的原因,到底是为她心痛,还是只是为自己的脸面无存而惊慌?
凌翔茜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特别难过。她好像早就已经麻木了,只是站在楼群包围的广场中央吹着冷风,什么都没有想。
几分钟后,她走出校园,打车,坐到里面对司机说,“省政府幼儿园。”
窗外景色流转。然而省政府幼儿园还是以前的样子,破旧却亲切。凌翔茜想起那个负责热饭盒的老奶奶,想来应该早就去世了。那时候她们吃饭的时候总是要比赛谁吃得又快又干净,亮着见底的铝饭盒朝老师邀功,蒋川却总是吃得很慢,凌翔茜斥责他拖他们小组的后腿,蒋川却慢悠悠地说:“吃得太急,消化不好。”
还有秋千。大家总是因为秋千打架,可是一旦自己抢到了,那些小男孩却又都围上来争着要帮她推秋千。她会瞪起眼睛大声说:“我自己能荡到很高很高,用不着你们!”
那时候傍晚的天空看起来总是提子冰激凌的颜色。他们吃着娃娃头雪糕,咬着跳跳糖,说着以后会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最后统统变成了此刻的如是这般。
凌翔茜冻得不行,只好躲进附近的一家百货商场。一楼的化妆品专柜永远一片明快柔和的色彩。商场里面人很少,只有三五个女学生,穿着的白色校服上印着29中的字样,在附近转来转去,什么都不买,好像是和自己一样在取暖。
突然听见有个女生说,“詹燕飞詹燕飞快来看,这个链子跟你的那条像不像?”
凌翔茜惊讶地看过去,那个胖胖的面目平凡的女孩子,眉宇间依稀能看得出小时候的模样。她跑到那个女生身边,盯着施华洛世奇专柜里面闪耀的某款挂坠,好脾气地笑笑,“我的那个才20块钱,去黄龙玩的时候买的,假的,跟这个能比吗?”
“詹燕飞?”
詹燕飞转过脸,探询地看着她,“你……我们认识?”
凌翔茜摇摇头,“没,我认错人了。”
詹燕飞笑起来,脸上还是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剪了短发,神态平和满足,被几个朋友拉走坐上扶梯慢慢朝着二楼上去了。她升到半空中的时候还疑惑地看了一眼凌翔茜,歪歪头,仍然有些像小时候在台上的那个故意装作很可爱的小燕子。
只是再也没有人叫她小燕子。
曾经,凌翔茜春风得意的时候,是怎样地嘲笑过学不会奥数的詹燕飞和余周周?又是怎样地对蒋川夸夸其谈,说她们以后的路会很艰辛,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都是没有长远计划的女生,你看着吧,蒋川,这未来都是会泯然众人的……
余周周绕了一个弯路,回到了和她并肩的同一条起跑线。
而詹燕飞,退出了比赛,安心地拉着几个姐妹在大冬天哆哆嗦嗦地躲进这栋大楼,一边取暖,一边笑闹。
泯然众人。她笑詹燕飞泯然众人,却忘记了,幸福永远都属于平凡的大多数。
余周周并没有告诉林杨关于辛锐的任何事。她只是坚持,她相信凌翔茜没有作弊。
林杨点点头,“我知道。”
凌翔茜家里面的电话没有人接,林杨给自己的爸爸妈妈打电话,本想询问凌翔茜爸爸的电话,结果话还没说明白,却招来自己妈妈的尖叫。
“你居然弃考了?!”
林杨连忙挂断电话,朝余周周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最近……更年期。”
余周周轻轻拉了拉林杨的袖子,“你弃考,真的没问题吗?”
林杨笑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保送没戏那就自己考呗。你既然没问题,我更不可能有问题啊!”
余周周摇摇头,“我们不一样。”
你还背有那么多期望。
又是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可是林杨好像再也不会被余周周的断言所蛊惑。
“你废话太多了。”他的身高已经能做到居高临下地揉着余周周的脑袋。这个动作如此熟悉,余周周突然间感觉到心底的一股暖流,却不是因为陈桉。
“林杨?”余周周下意识地喊了他的名字。
“怎么?”
她笑笑,“没什么。”
这个人是林杨。
蒋川坚持自己出去找凌翔茜。余周周和林杨结伴,先是把学校的周边寻了个遍,最终,报刊杂志亭那个向来喜欢漂亮小姑娘搭讪的老板,在林杨颠三倒四的形容之下,他一拍脑门,“哦,是有个小姑娘,没穿外套,拎着书包,从这儿坐车走了。坐的哪路车,我还真不知道……”
林杨朝余周周摊手,“现在怎么办?”
余周周望着站牌,“如果我是她,我会随便地坐一辆车。所以逻辑推理是没有用的,我们找不到她。”
林杨挠挠头,“现在回去考试肯定来不及了。你说咱们这是干吗?”
可是语气中并没有一丝懊恼或者疑惑。
余周周歪头看他,“没有用也要找,荒唐也要找,如果你当时坐在考场上假惺惺地关心却动也不动,我想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而且这对凌翔茜也很重要。”
告诉她,其实还是有人相信她,也有人觉得她的存在比自己的保送资格更重要。
剔除光环什么都不剩的凌翔茜,也同样被爱着。
余周周和林杨用了一整个下午去了林杨认为有可能找到凌翔茜的所有地方,一无所获。
为了躲避自己妈妈的夺命连环call,林杨关掉了手机。几番辗转,有个陌生号码打到了余周周的手机上。
“喂,您好。”余周周接起来。
“你好,我是林杨的妈妈。”
声音中沉沉的怒气让余周周不禁有点心慌。
“余周周吗?你是不是和……”
余周周立即轻声打断她:“您稍等。”然后将电话递到了林杨的手上。
不知道林杨妈妈是怎么样多方打听才能找到余周周这条线索。林杨被抓了个正着——无论是弃考这件事情,还是余周周。
林杨一直懒洋洋地答着,脾气倒是不错。
“嗯。”
“没办法,我必须出来找她。否则我还是人吗。”
“我没跟你急啊,我现在态度很好的。再说现在回去也没有办法再参加考试了,你让我专心找她吧。”
“妈妈,你好好劝劝凌翔茜她妈,凌翔茜在我和蒋川面前再怎么装,其实我俩都知道,她那个神经病的妈妈——好好好,我尊敬长辈,我尊敬长辈。反正,凌翔茜这么大压力,全是她妈妈造的孽……好,我不胡说八道,我尊敬长辈……”
余周周在一旁听得很想笑。她喜欢看林杨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突然林杨沉默了很长时间,表情也渐渐严肃。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妈妈,这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自己担着。”
他挂下电话,再一次轻轻地揉了揉余周周的脑袋,充满了安抚和保护的意味。这么长时间以来,余周周这么多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毫无成见地观察他,她一直以为他还是一个被爸爸妈妈和周围人寄予厚望的、一路顺遂的小男孩,自以为是,充满阳光,可是此刻才发现,他的语气中有什么东西在破土发芽,无关优秀,只是岁月。
“你们……在谈什么?”
林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你。”
你。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自己担着。
就在这个时候,余周周突然接到米乔爸爸的电话。
米乔今天早上突然间陷入昏迷,现在还在抢救中。
林杨和余周周的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医院里面度过。又是长长的走廊,冰凉的塑料座椅。余周周后脑勺抵着墙,突然不那么害怕医院。
她曾经在医院经历过最初的死亡,倾听了最忧伤的回忆,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