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谡闻言眼中划过一丝精光,扮作不以为意道,“原来姚远都告诉公主了。”
徐思妍没有马上答话,径自走到被卸下的车厢边,从缺了一面的车尾部上去,一双修长的腿悬在外面,斜倚着车厢壁坐好,才慵懒道,“他什么都没讲。只说可汗近日会来京。”
跋谡饶有兴味的趋前,隔着车厢壁抱胸站在徐思妍身边,好奇道,“那公主是如何猜到的?”
徐思妍嘴角一翘,笑得嘲讽道,“可汗明明已经进京,又有姚远的引荐,本可直接来见妍,却偏偏要鬼鬼祟祟跟妍到城外,还乘妍落单之时,出手偷袭。难道妍还要认为可汗安了什么好心?”
跋谡没有料到她语笑嫣然,出口却全不留情面,尴尬狡辩道,“小王只是一向听闻公主身手了得,忍不住出手想试罢了。”
徐思妍冷笑道,“是啊。若妍稍微名不符实,可汗便可顺理成章的将妍绑为人质,到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惜一试之下,知道事不可为,才改变主意。”她顿了一下,轻哼道,“可汗从善如流,实在是一代英杰。”
跋谡被徐思妍挤兑的差点想翻脸,可是他确实有求于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深吸一口气,终于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站直身体,肃容恨声道,“若非为人所迫,小王又如何愿意做这等卑下之事。”
徐思妍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明知故文道,“这天下竟还有人能逼迫可汗?”
浓烈的杀意在跋谡身上转瞬即逝,徐思妍却直觉那杀意不是针对她。沉默半晌,跋谡苦笑作揖道,“谡今次错了,公主便饶谡一回吧。公主再挖苦,谡就要无地自容了。”
徐思妍见他告饶,总算出了车毁衫破的恶气,再行相逼,反而不美,于是迅速换了一副面孔,笑吟吟道,“这次算你啦。”
她变脸如此之快,跋谡着实一愣,但美人就是美人,烟视媚行固然妖娆绝世,清妍浅笑也别有一番雅致的风情。可惜天下皆知佳人已身心俱有所属,不然他怎也要尽力一搏。
徐思妍哪想到跋谡心思飞了那么远,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知如何启齿,便替他道,“妍早就听说跋圭大可汗与你不合,此次难道又是跋圭刻意为难于你?”
突厥政体与天宇不同,是以部落为单位进行治理。每个部落皆有一个首领,被称为可汗。而通常最强大的部落首领,会被推举为大可汗,即为突厥共主。
跋谡所领导的纳罗部,实力仅次于大可汗跋圭的颉玛部,也因此,跋圭一直对跋谡忌惮非常,一有机会便排挤打压,跋谡一直苦不堪言,奈何在突厥共荣的大旗下,不得不百般隐忍。
刚才听跋谡说为人所迫,她马上便猜到定是跋圭又借故刁难跋谡。
跋谡纵横沙场,本就是心智坚冷之人,为色所迷也只不过一时,听到她这番问话,迅速收摄心神道,“公主可知跋圭的二子拔剑一向与南月月邝有所勾结?”
听到月邝的名字,她心中一阵不舒服,点点头表示知道,就听跋谡接道,“公主支持月影政变,杀了月邝,断了颉玛部的金源,所以跋圭跋剑皆恨公主入骨。前时,我部大将有事犯在跋圭手中,跋圭便以此相胁,迫我部精英潜入天宇绑架公主,好向天宇索地要钱。”说到这,他恨声道,“跋圭打得好算盘。绑架公主难如登天,一旦不成,我部不但损兵折将,他还可以再加惩罚。”
权力争斗,一向无情无义,然而跋圭大敌当前,还不知死活的内斗,实在蠢到了家。
“所以你走投无路,便找上了姚远。”她甜美一笑道,“我倒是好奇你怎么认识姚远的?”
提到姚远,跋谡又恢复了一副痞相,暧昧一笑道,“少将军和我妹子不打不相识嘛。”
徐思妍一愣,没想到一向对女子敬而远之的姚远,竟有了段风流韵事,不禁失笑道,“竟有此事?他竟然隐瞒不报,下次见到,定要严刑拷打才行。”
以姚远的木头性格,被调戏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些,徐思妍肖想了一会儿姚远满脸窘迫的样子,心情大好,忍笑欣然道,“可汗想妍帮什么忙?”
跋谡肃容道,“我想见东宫殿下。”
徐思妍闻言即刻面现难色。
跋谡要见凌筠,必是和北伐突厥之事有关。她不通兵事,所以也懒得问他想和凌筠商量什么。反正她一点都不担心跋谡对凌筠不利,因为他若有此想法,无异自寻死路。
然而,本不应是什么难事,偏偏如今凌筠和她已经冷战了近月。她原想硬撑到他出征,避过他的气头,等他回来之后再想办法修补关系,可如今跋谡之事显然是等不得的……
国家大事面前,儿女私情全要靠后,迟疑半晌,她面色难看道,“我会尽快安排。”
觐见
凌筠一向对领土有着某种程度的偏执,从小就喜欢精研兵法战术。这次北伐,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试探性的开始,而如果成功,他便更有信心日后去到历代祖宗去不到的地方。
不过,虽然去年便已和武郢侯龙行云议定种种作战策略方案,并开始积极备战,但真正下定决心亲征,还是被徐思妍再次拒婚之后。
他是这块大陆上最强大帝国的储君,他要担负起的,是这如画江山。只有超脱寻常情欲,才能做到冷静公平的审视一切,从而掌握世间的平衡。耽于儿女私情,不止会毁了他自己,动辄还会影响到祖宗基业。
然而,知易行难,他已泥足深陷,想要抽身又谈何容易?所以百般思索,他决定去战场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完成自己真正的成人仪式。相信亦只有挣扎在生与死之间,他才能彻底的愈合她带给他的伤痛。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他几乎等不及那一刻的来临了。
徐思妍虽然近来称病在家,足不出户,却也知道各地征召的府兵,开始陆陆续续在京城北郊的酆宜大营集结。而积极准备出征的凌筠,早就移驾进驻兵营,亲自掌理军务,督练士兵。
军营重地,自然不能随便带跋谡进去,所以她回城后,先将跋谡秘密安置在自己府中,才转头从北门出城,去找凌筠。
出征在即,军营管制十分严格,徐思妍没有出入的许可,竟给硬生生挡在了营外。而今日天气大好,凌筠和一众将官以练习骑射为由,出营行猎去了。
本考虑留口信给凌筠,但敌酋潜入京城,非同小可,她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兼且看天色,日已偏西,若众将官不想在外过夜,应也快回了。
果然,耐着性子等了小半时辰,便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不多时便到了跟前。她撩开车窗帘凝目望去,当先一骑,戎装怒马,雄姿英发,被落日的余晖映成了金色,浑身透着傲视天下的尊贵,正是凌筠。
刚要下车相迎,不经意间注意到他身后紧跟着的骑士,一身红色骑装,骑枣红色的骏马,英姿飒爽中带着纤细,看身形,竟是女子。徐思妍想起了什么的眯起眼,细细打量了女骑士一番,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才起身掀帘出去。
凌筠也早看到了她的马车,却没有减速,直到她下马车迎他,才猛地一拉缰绳,将将在她身前丈许停住,神情莫测的从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从者不知来访的人是谁,自然不敢效仿,早早就减速缀在后面,也有认出徐思妍的,赶忙就下马停在了原地。
她对他冷漠的态度若无所觉,低头弯身行了宫礼淡声道,“宜伦参见太子殿下。”她亮了身份,后面的众将官便都下马,向她半跪行礼。
她一派优雅的微笑向众人点头致意,却没想到一直未做声的凌筠突然弯身将她抓上马,不理后面众人的反应,挥鞭策马入营,一路奔到了一个幽静的小院,才停了下来。
毕竟是东宫储君,即使在兵营中,也有自己的独院,虽非常简朴又颇为狭小,但该有的也都有。凌筠甩蹬离鞍下马,又不太温柔的把她抱下马,将她扔进内室后,就自顾自去了屏风后面,卸甲除衫准备沐浴。
显然事先已经有人帮他准备,木制的浴桶中已注满了热水。他不开口,她也不想自讨没趣,懒洋洋的半倚在床头闭目假寐,不一会儿就听见他浸入了水中。
“你来干什么?”凌筠喜怒难辨的华美声音隔着屏风传出,似乎终于有了和她讲话的心情,开口却是极不客气,显然她并不受欢迎。
她猛的睁开眼望向窗外,院子中并无花木,只有几管细竹随风摇摆。而那抹一闪而过的艳红,在黑瓦白墙间,格外的让人难以忽视。
她眼中划过一丝异色,不答反问道,“燕州秦家的骑兵是否名不虚传?”
凌筠似没料到她突然将话题扯到那么远,楞了一下才答道,“确实犀利非凡,进退有据。”
秦家世代镇守燕州,长期和关外的契丹人作战,因此燕州铁骑的勇猛闻名天下。不过也因为偏守一隅,秦家一向拥兵自重,傲慢非常。而朝廷一直对他们颇为容忍,是因为燕州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又兵源有限,所以并不担心秦家起兵造反,而且朝廷还要依赖他们镇守东北关,因此等闲并不招惹他们。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北伐突厥,秦家表现了不同寻常的合作和热心,竟然派了五千骑兵前来支援,而带队入京的,是秦家大小姐秦素萱,世族中有数的美人之一。
不过,秦素萱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具有传奇色彩的经历。而说起这段经历,不得不说起武林中一个极其神秘的门派——九玄宫。这个门派,鲜少有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据说一进九玄宫,想要活着出来,便必须通过一系列最严酷的考验。也因此,几百年来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几个九玄宫弟子,全是极为杰出的人物。
天宇开国的皇后,便出身九玄宫。
而秦素萱便是继孝懿皇后之后,首个踏足尘世的九玄宫弟子。传说中,她不光本身武技强横,领兵作战也很有一套。若是女子可以当家主,那秦家下任家主,非她莫属。可惜女子可以掌权,却无论如何不能摆上台面,徐思妍执掌谢家多年,也仍然只能在幕后。
这次秦家积极派秦素萱入京勤王,是想让九玄宫再出一位皇后吗?
徐思妍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九玄宫不是不可以再出一位皇后,但那位皇后,不可以出身秦家。
秦家历来有野心入朝参政,只可惜一直被楚谢为首的大世族排斥在外,如今楚谢两门影响力皆大不如前,秦家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了吗?
徐思妍闭上眼,慵懒道,“看来殿下对燕州铁骑颇为满意。不知对秦家进献的美人是否也满意呢?”
哗啦啦的水声从屏风后面传来,看来凌筠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两人之间又恢复了火药味弥漫的沉默。
就这样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徐思妍差点睡着的时候,忽然被凌筠摇醒,她睡意朦胧的看了他一眼,又闭目不语。在他答话之前,她无话可说。
他蹙起剑眉,极为不满被她这般漠视,却也明白她在抗议他回避问题,冷哼一声,伸手执起她的下巴,狠狠的吻住了她的唇。
她有些抗拒的捶了他两下,他更是恼怒,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跟着覆了上去。
上次在灵州不欢而散后,两人皆已房中空虚数月,本来就分外受不得撩拨,更何况之前两人相得时,几乎夜夜腻在一起,互相都十分了解对方的身体,若想刻意挑起对方的情欲,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因此,当凌筠硬生生克制住自己进入她的冲动,强撑起身体,故作冷静的俯首看着徐思妍时,她已满面红潮,目光迷离的娇喘不已。
他嘲讽的一笑,抓起外袍,随便披上,就翻身下床,满脸漠然坐在窗边小几旁,喝了口水润了润喉,才开口冷道,“我对她没兴趣。”总算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道,“你这算是吃醋吗?”
他一离开床,她便已转过身去,一边暗咒着凌筠,一边努力压下欲火,半晌才转回头坐起,平静道,“殿下若不想秦家入朝,便不要以她为正宫,皇长子也不可由她所出。”
话音刚落,凌筠手中的绷瓷杯重重的落在了小几上,恨声道,“你若只是来说这个,便可以走了。”
放手
凌筠手中的绷瓷杯重重的落在了小机上,恨声道,“你若只是来说这个,便可以走了。”
徐思妍无限优雅的理了下散乱的发,又整了整衣襟,才起身向外走去,到门口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淡淡道,“有个人想见殿下。请殿下尽快安排。”
凌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跋谡终于找你了?”
她一愣,转身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话出口一半,凌筠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在你府邸附近徘徊两日了。”
短暂的惊愕后,徐思妍迅速抓住了其中利害,眯起眼盯着凌筠道,“你监视我。”
凌筠冷声道,“我倒宁愿我从来不曾有这个好奇心!那样我就不会知道他曾在你房中盘桓整夜,他父亲去世时你守在一边,他走时你还去十里相送……”
她脸色瞬间煞白,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就听他越说越平静,最后几乎是轻柔的问道,“你为何不与他一起走了?这样我也好早做决断。”
徐思妍听到这,睁大美目不可置信的看着凌筠,恐惧、心痛、委屈、自厌,百般滋味在胸中绞成一团,皆因她太了解凌筠,明白他竟然动了杀意。
今日她若跟楚曦走了,她毫不怀疑他会用上最激烈的手段对付她和楚曦。
急喘了几口气,她才勉强止住全身的颤抖,茫然道,“筠,我们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了?”
凌筠别开脸,阴沉道,“你该问你自己。”
她出了会儿神后,垂眼苦涩道,“我错了……筠……我们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如果再给她重来的机会,她宁愿十年前死在楚曦师父的剑下,死在楚曦的怀里,好过现在心被生生分成了两半,无论从了哪一半,都时时刻刻痛得血淋淋,怎样都与幸福无缘。
她不再言语,失魂落魄的踉跄走出去,没有再回一次头。
凌筠满眼伤痛,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将她拉回自己怀中,狠狠的揉进自己的身体……可他终究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站在原地故作漠然的看她走远……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何用?
她今天没走,便终是对他有所牵念,他该知足了,不是吗?
自嘲的一笑,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滚,一股腥甜涌上,张口便吐出一大口血。
他默默掏出汗巾擦拭干净,盯着雪白绢子上触目惊心的殷红,出神不语许久……
他知道,那是他心头为她而流淌的泪。
“公主?”
徐思妍刚要上马车,听到一个柔婉的声音唤她,仿佛突然从一个痛苦的梦境中醒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转身,面无表情的看向健步向她走来,恭敬行礼的红衣女子。
这是徐思妍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秦素萱。盛名之下无虚士,秦素萱确实是个很美的女子,虽给人感觉英气勃发,但脸部线条极为柔和,无一处不好看,而那双眼沉静如秋水,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智慧。
那是和徐思妍完全不同的美丽。如果说徐思妍是一株邪美的妖莲,那秦素萱便好像雍容的凤凰花。单论容貌的精致,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