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亦冷笑,“不是我不信殿下,而是殿下太过于自信。身为一个要成为天下至尊的人,他个人的意志,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这是殿下迟早必须接受的一个事实。”
他抿起唇,僵硬道,“那就用事实来告诉我。”说完话,挣脱她的手,拂袖而去。
她眼中闪过一丝阴沉……既然如此,那就由她,来给他上这一课。
弓藏
亲王的葬礼,自然含糊不得,徐思妍前后忙了数日,才终于得空静一静,没想到散步的时候,不经意间又来到了洛王的灵堂。
巨大的奠字悬挂在灵堂中间,满眼除了黑色就是白色,肃穆庄严,却压抑得让人厌烦。望着依亲王礼制打造的华贵棺材出神半晌,她有些嘲讽的嘴角一翘。
洛王生前大概无论如何想不到,为他主持葬礼的,会是她吧?反之……此次她若稍有不慎,这个灵堂也许便是她的,站在这里的,就是洛王。
真是讽刺呢。两个互相厌憎的人,竟注定要为对方主持葬礼……这世界真是荒唐的可笑。
徐思妍低头看了看自己净白如玉的手,眼神不自觉的一黯……现在他死了,她的葬礼,不知道会由谁来操办呢?他死了,马上就要入土为安,而她呢?只要多活一天,就会造下更多的恶业,早就罪孽满身的她,下场应该会比他还要不如吧……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到底哪个更幸运一些,她现在也是想不明白了……
一身缟素的女子,默立于灵堂前,钗笄全无,一头青丝柔顺的垂在背后,那姿态,寂寞如雪,孤傲如梅,却透着些说不出的悲哀。
灵州刺史方肇宁踏进院子,看见这副情景,忍不住一愣,半晌才确定背对他站着的,是那个妖异绝世的宜伦公主。
他正犹豫要不要主动打破沉默时,她没有回头的轻声问道,“方大人有事吗?”
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袖中的折子,他想了想道,“洛王事,臣保护不力,难辞罪责。即日便会上表请罪。”
徐思妍闻言转过身看向他,一张素面脂粉未施,苍白的肤色给她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病容,减了几分迫人的妖娆,却依然美丽得让人不敢逼视。
不过,此时与她病美人的形象及不相符的,是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嘲讽和美目中看透一切的了然,“大人年龄越大,胆子却是越发的小了。”
示意方肇宁跟上,她转身向院外走去。灵堂虽已没有外人,毕竟还不是说话的地方。
“洛王夭逝,纯属意外之灾,大人哪有过错了?”在客厅落座后,她优雅的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后,放下茶杯,慢条斯理的明知故问。
方肇宁沉声道,“亲王莫名身亡,非同小可,这责任,总是有人要担的。”
徐思妍微微一笑,“大人是否已经在担心鸟尽弓藏了?”
被她一语道出他心中所虑,方肇宁倒也毫不吃惊,她若没有这分本事,早就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尸骨无存了。
当年他强娶人妻杀人灭口的案子,满朝瞩目,却被东宫硬压了下去,全为留他在灵州牵制洛王。如今洛王伏诛,和她秋后算账的一天怕也不远了。
被她一语道破,他也不再做作,率直道,“是。还请太子和公主怜臣一片忠心,允臣告老还乡。”
徐思妍冷哼一声,“大人萌生退意,不会是因为杨慧娘有了身孕吧?”
方肇宁苦笑,“臣于国已是无用,但于家,还有人夫,人父之责。”
果然,美人乡是英雄冢。徐思妍不屑的抿唇,垂目不语半晌,才开口道,“其实方大人多虑了。太子殿下虽已权倾朝野,除圣上外,无人再可与之争锋,但是,对殿下来讲,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而他最急于摆脱的,仍然是尾大不掉的世族势力,而不是大人这样难得的出身寒门的能吏。”
说着话,嘲讽的一笑,抬眼看向方肇宁,“方大人明白本宫的意思吧?”
方肇宁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徐思妍将话讲得这般明了,又如何会不懂她的意思。说白了,君临天下,并不是太子野心的终点,他追求的,是皇权的至高无上,而不是如现今这般,在世族特权下碍手碍脚的执政。所以,进一步削弱世族对朝政的影响力,也是势在必行的。
然而开科取士,重用寒门士子多年,世族势力从濒临垮台,到近些年又有抬头的趋势,实在是庶族官员太不争气的缘故。
不过这也难怪。世族中能够在家族里崭露头角出人头地的人物,哪个不是从小便在繁复的家族斗争中身经百战后脱颖而出?这些人一旦出仕,在官场上又如何会不如鱼得水……用句民间的话说,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反观寒门士子,个个都是十年寒窗苦读的书呆子,家学渊源全无不说,还有很多连柴米油盐都不知不识。这些人,纸上谈兵尚可,一旦涉及实务,鲜少有立时可用之才。所以即使皇帝想重用,也是挑不出几个可用之兵。
也因此,到现在,真正握有实权的,仍是世族出身的官员。寒门官员,大部分皆是言官,在御史台、翰林院等处任文职,像方肇宁这般,能独当一面成为封疆大吏的,那是少之又少了。
所以,像他这种人,太子殿下就算再不喜欢,也会用,而且恐怕还要大用。
想到这,她轻轻一笑,“方大人只要谨慎行事,忠心为国,封侯拜相也是不远的事情。这鸟尽弓藏……嘿,本朝并无诛心之罪,不然本宫还真要治你一治。大人也实在太低估了殿下的胸怀。”
方肇宁沉默一会儿,忽然起身对着徐思妍深深一揖,“多谢公主提点。若无公主这番话,臣不识趣的上了折子,恐怕徒惹殿下着恼。”
徐思妍虚扶一下,等他重新坐好才道,“方大人常年不在朝中,很多事情也难免看不清楚……这朝中的事情,大人虽暂时说不上话,却也还是多关心着些的好。”
方肇宁老脸一红,“臣近来听闻殿下欲纳公主为妃,私自猜度殿下是要重新重用世族,才想多了些。”
徐思妍闻言一愣,半晌自嘲道,“你想岔了。殿下是要借此夺我的权。我才是那把要被藏起的弓。”
折翼(上)
“妍……不要飞得太远……我会忍不住折了你的翅膀……”
想起许久之前一个狂乱的夜,他信誓旦旦的宣言,她不禁出了会儿神……他终究是觉得她飞得太远了吗?远到他已经无法再容忍?难道他不知道,她飞得再远,也不过是一只纸鸢?
“臣觉得,此时让公主入宫,并非明智之举。”方肇宁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点点头。
现在还远不是鸟尽弓藏的时机,休养生息许久的世族势力正蓄势待发,徐思妍退居后宫,无疑会使凌筠大伤元气。
更何况,凌筠娶她做太子妃,很多人就会像方肇宁一般,以为储君有意从新重用世族,那么,很多中间势力可能会站错队,寒族与世族多年来微妙的平衡也会被打破,继而无可挽回的向世族方向倾斜。
她清素的面上一片平静,纯黑的美眸中没了平日的媚光流转,只见深沉莫测,“殿下毕竟还年轻,况且他是人,而不是神,人总有冲动不理智的时候。这时候,我们做臣子的,便要尽力帮他,不是吗?”
想不明白徐思妍为何突然对他吐露心声,方肇宁眉头紧皱,“这件事,臣怕是说不上话。”
她意味深长的一笑,“听说御史台的夏呈思夏大人是方大人的同乡兼同年进士?”
方肇宁仍然迷惑不解。即使是御史,也管不到太子依礼立妃吧?
夏呈思是朝中清流一派的领袖人物,写得一手好文章,然而并不十分通晓实务,因此一直以来,都是言官,负责监察官员行止,确保朝政清廉。
此人极为刚直不阿,向来以不畏权贵出名,自身又极是克己,从不授人以把柄,所以一干大臣,全都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徐思妍本身不是很欣赏此类人,所以鲜少和清流一派亲近。因为在她看来,清廉故是重要,但整个国家要运作起来,并不是清廉两个字便可以的……而有很多事情,想要做得好,太过于耿直,是做不成的。
不过,她从来不否认,夏呈思这种人,也有他存在的作用,因为他无所畏惧,所以他只会站在理的一边,所谓权贵,所谓势力,他皆会视如粪土,只要他认为自己是对的,便会不顾一切的仗义直言。也因此……即使皇帝,面对这种人,也不敢为所欲为,要避忌三分。
而她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
她微微翘起嘴角,“言官不需要确切证据,便可以风闻谏议,且不会获罪。本宫一直认为,这是太祖皇帝最英明的决定之一。”
果然如徐思妍所料,凌筠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会毫不犹豫的执行,所以她一入京,便直接被召回了东宫述职,无太子手谕不得离宫,变相的被软禁在了宫中。
皇帝近些年来醉心天道,凌筠冠礼之后,愈发无心朝政,在她回来的几天前,便对外称病罢朝,实则闭关修行了。现在偌大的帝国所有的政务,皆是在东宫的议事厅完成的,至此,凌筠已提早成为了这个国家实质上的主人。
也因此,她的事情,没人管,也没人敢管。
这种情形,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北方的桃花才刚刚开始盛放,她一派悠闲的徜徉在凝碧宫后园的桃林中,摘了几朵桃花,准备回去给入画她们戴,回头打算将花置入宫女手中的托盘,却发现随从都已经隔了几丈远,身后站着的,只有一个秀雅无伦的男人。
暗叹一口气,一丝落寞划过心间。失去灵力后,六识退化到与常人无异,他离她这么近,她竟然都没有知觉……
在东宫理事,他也只是一身浅青色锦缎常服,头戴一顶水晶发冠,除了腰间坠了个玉佩,全身再无装饰,素淡清爽到了极点,却仍遮不住透骨而出的尊贵。
上下看了个够,才抿唇抬头望向他,俊美的脸沉静如水,那抹黯淡红尘的的微笑已消失不见,曜黑中泛着些幽蓝的眸深沉若海,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不言不语的又垂下了头,嘴角却不自觉的向上翘了翘……他很不开心,甚至也许可以称得上愤怒……她是否可以认为四两拨千斤的一招开始生效了?
两人各怀心思,似比起了耐性一般,谁也不想先开口。半晌,徐思妍受不了这弥漫的低气压,沉不住气的明知故问,“殿下似乎很不开心?谁这么大胆子,敢给殿下气受?”
折翼(下)
徐思妍看见凌筠的手紧紧的握起,几乎泛出了青白的颜色,才松开了,“夏呈思今早上折子,风闻你已在南月嫁给前国主,是月邝的未亡人,要求封妃之前彻查此事。”他的语调极为平稳,若不是他说话的时候,又握起了拳头,她几乎以为他对此事安之若素。
她嫁月邝,虽是仓促,该走的过场,也都走过了,所以名义上她绝对是嫁过月邝的。如果她现在还在南月,月影恐怕还要尊她为王太后。也因此,有了这种身份的她,是绝对不可能符合太子妃的标准的。
此事绝对经不起查,而一旦查实,就算是凌筠,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纳她为妃。
她没有抬头的一叹,“此事在南月人尽皆知,自是瞒不住的。”
他冷哼一声,“你可知我为了锁住这消息,早就封了南月边境,令月影将此事彻底掩下?官报更是对此事只字未提……”
执起她的下巴,逼她面对他,美丽的眸沉静得深不见底,“我十分好奇一直与外界失去联系的你,是怎么让夏呈思知道这件事的。”
她不动声色的将他的手扯下,又握住,柔声道,“你也知道,我和清流一派素无往来……夏呈思一向不喜欢我,也许是由其他渠道得了什么消息。”
他嘲讽的一笑,好像没听到她的话般继续问道,“是方肇宁吗?我想来想去,也只是在灵州主持洛王葬礼的时候,你才有机会接触外臣。”
她之前让方肇宁匿名写信给夏呈思揭发此事,就是不想连累了他日后的官运,自然不会承认此事,淡淡道,“方大人和我并不相熟,更何况他一向忠于殿下,怎么会做这般无聊的事情?”
他冷笑,“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他是忠心,而你利用的,就是他的忠心。”
甩开她的手,他将她压到了身后的桃树干上,恨声道,“徐思妍,你果然是个狠心的女人……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你可知道,此事一经确认,我固然娶不到你,他也一样娶不了你?”楚家作为世族名门,又怎么能允许一个寡妇成为下任家主夫人?所以他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果断的利用此事与他为难。
她眼中一片死寂,半晌,抬手温柔的轻抚凌筠的脸,“筠,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不嫁你,但我也不会离开你……因为你我本是一体。这次你总该信我了吧?”
用这般激烈决绝的方式,让他们二人都再无退路……除非,他肯放弃这太子之位,与她终老山林,那她是什么样的身份,都不再重要……可是他会吗?也许这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选项,她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这次,他总该信她了吧?
沉默又回到了两人之间,他与她靠得那般的近,近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可是谁都没有让开一点。
许久,他突然后退,迅速转过身体,背对着她轻声道,“你若不愿在宫中,今天就可以回府了。”
她没有答话,静静的看着他不再回头的走远……直到他有些寂寞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她才叹口气,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树干,那上面有他抓出的手印,那样的深,好像直想抓到她的灵魂。
心狠狠一痛,眼睛闭起,将里面的湿润紧紧关住。
她回到府中,已是傍晚,却不想府中来了稀客,竟是鲜少在京中的宜莹公主。
宜莹今日极不寻常的一身布衣打扮,秀发只以一只玉簪绾起,实在朴素的过了头。徐思妍在她优雅从容的步入偏厅后,疑惑的盯了她半晌,才确定,这真的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
迎上去拉着她的手,啧啧称奇的谑道,“最近可是流行微服出行?”
宜莹轻笑道,“妹妹还不知道吗?宜莹现在已经是庶人一个了。”
徐思妍眨眨眼道,“姐姐什么时候也学会开这种玩笑了?”
宜莹仍只是轻笑,“不是玩笑呢。”
徐思妍愣了半晌,不解道,“姐姐长期避居皇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能让你被贬谪……”她最近与世隔绝,实在搞不清楚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看宜莹一副坦然的样子,眉宇间甚至没了往日的幽怨,反而多了些淡淡的欢喜,就知道她应是心甘情愿的……
宜莹看到一向精明干练的徐思妍,满眼茫然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笑了会儿,才敛容正色道,“是崔家被查出与二皇子有染。”
徐思妍闻言蹙起了眉。
凌筠以不太光明的手段迅速收拾了二皇子她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崔家也是被牵连其中的世族之一。然而,“你已与崔家断绝往来多年,此事怎可能牵连到你?凌筠又怎会允许此事牵连到你?”
此时侍女奉上了香茗,宜莹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才答道,“是我自己愿意的。”
徐思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依稀猜到了因果,却没有说话,静等着宜莹解释。宜莹又喝了一口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