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儿皱眉:
“不知怎的,听这话音,我便不喜欢她。”
离春不予置评:
“若是赵管事,他必然会说‘我一向对面相学颇有研究。人言相由心生,看孟白这张脸,真是诡异。再观他言行举止,也耐人寻味……’一直没人搭腔的话,他便会旁征博引地,一路说下去,只是绝不吐出‘此人并非善类’这种话语。一旦有人顺着他的语意,接茬说:‘这么说来,孟白是坏人喽?’他就会一边分辩‘这可是你说的’,一边焦急摆手,其实心底暗笑不止。”
揣摩着离春学来的语音,苑儿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调调,让人觉得张口欲呕,又什么都吐不出。”
“不错。”离春点头,“如同一只癞蛤蟆,趴上你的脚面,不咬你,却活生生恶心你。”
苑儿清脆笑开来:
“这比喻,倒是贴切。”
“算了,吃着饭不提他,改说他家老爷。我很怀疑,他会不会说出‘某人是坏人’这样的话。要是别人这样说了,他反而会替那人鸣冤。自顾不暇,居然还有心思去悲悯别人,真是有点意思!虽然那一身的凄切,会带得他人情不自禁伤感起来,但比起他委以重任的管事爷,倒令人愉悦得多!”
“管事‘爷’?馆主不是最蔑视这些敬称的吗?”
“不是我要这样叫,而是自长工莫成那里学来的。那人讲话,倒是不会转弯,有什么就直说出来,‘孟白是坏人,孟白真的是坏人’,就是这样简单。但言谈之间迸发出的热情,好像这人拼了命般,不遗余力地相信自己所说的。所以,即使出自他口的,是最荒谬不过的言论,却也叫人深信不疑。”
“我刚刚对这人有些赞赏,听你这么一说……要对付这样一群人,难怪累坏了。”
离春笑得自负:
“别说只是这种程度,就算真的精似鬼,比起巧言令色来,又有哪个是我的对手?这不同性子的人,就有不同的应对方法。有一种人,想主动把事情告诉你,但不会一古脑全说出来。太急切地把消息全扔给你,怕你反而起疑,就一点点,慢慢告诉你,并诱导你自己去想。亲历亲为思索出的东西,总不会不信了。”
“这人是,红羽?”苑儿猜测。
“是。这样的人,期望你信她,你便应该作出十分信任,甚至感恩戴德的样子,夸奖她观察入微,描述得体,仿佛她说出来的事情,令你受益良多,豁然开朗。她一见这样,就会觉得这段话说得很具功效。但是,她要是认为,你已经完全相信了她,就极可能藏起一些,不说出来。所以,也不能一味赞扬,还要在语气里,留下一丝怀疑的尾巴,比如,说她聪明时,刻意摄人些、叵测些。如此这般,自然能让她心中打起小鼓,以为你已经对她如何弄鬼心知肚明。可话没有说开,她也不好解释,只好比原先计划的,更多说一点了。”
“我本以为,与人说话,不过是上下嘴唇相触碰,可没动过这么多心眼。现在听了这些,真是有理啊。一字一句都要精细至此,怪不得人都说馆主你是妖魔鬼怪了。”
苑儿嬉笑,却现出几分畏怯。离春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她已完全沉浸在计算中,眼神悠远,眸光闪动,与脸上胎记相映生辉:
“也不知今日埋下的那面鼓,敲得怎样了,总觉得她还有些事闷在心里,没和我说。不过,总而言之,这种类的人,算是容易对付的。另外一种嘛,比起向你倾吐来,更偏爱探你的口风。云山雾罩说了一堆,清楚明白的一句没有。这种爱卖关子的人啊,就是要轻视,就是要不信,这样他才能越说越多。但一路置疑下去,万一惹恼了他,反而三缄其口,可麻烦了。所以,当他甩出个话尾任你揣测时,不妨顺着他的意思打个圆场。虽然看他得意招摇的样子,心中不快,但为了能从这人嘴里掏出更多东西,也不得不为。再经过一番酝酿,明日碰面时,想必会有更精彩的表现。”
“‘酝酿’?你又装神弄鬼,吓唬人家了?”
“他若心里没鬼,我又怎么吓得住他?再说,也不是骗他害怕,只是,他百折不挠地,非要把一件事情,植入我心底。我才要让他以为,与他对话的,是一只鬼。既然那些话,都被鬼听了去,他所说一切,我就全不知晓。若他真是那样执着,定要我知道不可,就会拿更详细的说法,更确凿的证据。”
离春眼一掀,望着苑儿道:
“怎么样?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错愕。
“讲话只讲半句,喜欢吊你胃口的人,相处起来都大同小异。”
“啊,我懂得了!”苑儿绽开笑容,眼睛灵秀地闪动,“现在忽然对孟白的来访,期待起来。”
“是啊。”离春起身,往内间踱去,“虽然性子上有些许相似,但孟白这人怎么看,都诚恳可爱,而另一位……我说的:人可真是千差万别!” 苑儿走到离春房外,见窗上并没有透出灯光,只好摇头叹气地开门摸进去,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到桌前把灯点上。
如豆的灯光,把漆黑的屋子映得昏黄起来,也把坐在桌边椅上的离春的影子打在墙上。
她头上的丝带解开,随便丢在桌上,青丝披散;外衫也已经褪去,本来正盯着身上白色里衣发怔,却被突起的亮光惊了一跳。
耳边随即响起苑儿揶揄的声音:
“馆主,咱们乱神馆生意兴隆,谈不上穷困。灯还是点得起的,不必省成这样。”
离春无奈道:
“你这丫头,明知道我只是愿意摸黑呆着……就这么闯进来,若我已经睡下了,岂不要吵醒?”
“你何时这么早睡过?人都说你昼伏夜出,是枭的习性。本来还怪他们嚼舌头,为你不平,结果你倒真喜欢往暗影里扎。”
离春的眼中,映着摇曳跳动的橘色灯火,喃喃道:
“你看这灯一点上,不光明亮起来,感觉也暖和多了。可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人总免不了心思躁动。只有身处黑暗之中,目不见物,寒气一点点沁到衣服里时,才算真正清醒。”
“你也知道冷啊?”苑儿从屏风上扯下外衣,给离春披在肩上,“夏日虽然炎热,但夜里也寒凉,真冻着了要怎么办?又是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想一个身穿里衣,披头散发,投井而死的女鬼。”
离春转过脸去,灯芯恰巧打了个突,光在她脸上猛地一个伸缩。苑儿咽口口水,肩头颤栗地一耸,回身去把门更掩紧些,恐惧却兴奋地凑上前:
“馆主听了故事回来?快,快说来听听。”
离春便把莫成说的,一五一十转述出来,听得苑儿嘴角渐渐低垂,眉头拢起,眼色朦胧,似乎无限感伤。离春说完,沉默许久,她才接话道:
“那位小姐死时那样装束,是不是因为她已伤透心,对世间虚荣失望且痛恨,这才洗尽铅华,走入阴间的吗?”
离春摇头:
“我所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故事本身。”
“有什么问题吗?
“通常,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闲来无事的平民百姓编造出来的东西,基本上大同小异。例如,吊死鬼统统舌头下垂,失血而死的一律嘴角流红,井底溺死的则是长发披面。冤鬼的制服,如无意外一定是一身白色,视死法决定上面有无血迹。而且女鬼大大多于男鬼,她们带着怨恨而死,都是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自绝的。被人始乱终弃的原因,是丈夫或未婚夫为了攀龙附凤而抛妻弃家,而被攀附的,多半是上书、中书、门下三省的最高在位者,实在让听故事的人不得不感叹:好歹也是一国之相,怎床辉级沤滩桓牡匕颜粕厦髦橥懈陡庵掷切墓贩蔚亩鳎俊?font color='#EEFAEE'》的3b8a614226a953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确实啊。”苑儿搭腔,“平日里听来的鬼故事,几乎都是这样的。”
“而今天的这只鬼,装扮虽然媚俗,经历却非同寻常,不但没有虚妄夸张得令人嗤之以鼻,反倒在听闻之后,让人心中因这份真实而清冷凄凉,甚至忘却了那女子已是鬼,全然不觉得恐怖,只剩下怜悯一种心思。我可不觉得,口耳相传的通俗故事,可以达到这般境界。何况,讲这故事给我听的,是一个连‘恩重如山’都不会说的鲁男子,可在叙述时,却连‘定国安邦、万古流芳’这种词都能出口……如果不是他故意隐瞒自己的学识,那就是他听来的本就如此。”
“馆主,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这两个词,用在坊间传闻中,未免太过咬文嚼字,用于书写,倒还正常。”
“你是说,这些原本是写在纸上,传扬时难免遗留下一些书面语?”
“可是,这类的谣传,会有人刻意整理,再把它落于纸面吗?所以,我想,这故事多半是人刻意编造。会做这种事,已是匪夷所思,还记录下来让它广为流传,到底有何用意?”
“你以为,与此案有关?”
离春神色严肃:
“我怕的就是这个。能写出这故事的人,对人心的理解,不下于我。”
“可是,馆主,”苑儿急切道,“你真的以为,这便是人心了吗?你刚才讲的,女鬼那自私又绝情的未婚夫,他所说的那些话,就不会是虚伪的谎言吗?难道人真的会一开始倾心相恋,后来遇见更大的诱惑,原先的情爱就烟消云散了?”
她语音紧迫,表情沮丧,兼有孩子般的脆弱,仿佛对自己说的,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相信,心底却明白这千真万确。
离春果然摇头:
“我知道你想,他之后会去追求其他东西,只因为他从未真爱过!若最初情真意切,就一定可以天长地久。这样认为,确实单纯美妙。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在时光的消磨下,人总是会变的。”
苑儿黯然道:
“这么说,我还是不信。除非,你能举出类似的事情。”
“例子……”离春沉思片刻,“我是很想举一个,可一时真想不出来。”她闭起眼,捏着鼻上的穴位,“别说这些了。你大晚上到我房里来,难道只为了听故事吗?”
“对了,你不提我险些忘记,正是要和你说,今日你走后,馆里又来了客人。”
离春简直要啼笑皆非了:
“我留你在这里看家,接待访客是头等要务,你居然在跟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之后,还加了个‘对了’,才和我谈正事?”
闻言,苑儿的神伤一扫而空,又焕发出勃勃生气:
“要不是你又不爱惜身体,怎么会一直顺口说到这里?”
“那客人怎么样?回绝掉了吗?”
苑儿摇头:
“我知道你在操劳封家的事情,三番两次对来客讲:我家馆主近来实在事忙,请您再等候几天。可人家不听,只拉着我说他家里的奇事,最后死乞白赖留下了一半定银才走,根本推不掉。”
“既然都收了钱,总不能退回去,只好接下来。”离春手指按着额头,神情委顿,“说吧,是哪一家?”
“主顾姓房。”
“房?”眼睫挑起,光芒一闪,“这姓可不多见。”
“馆主猜得不错——正是我大唐元老重臣房玄龄大人的后裔。”
“你作得很好,这种家世也确实得罪不得。怎么?他们遇到了什么事?”
“正与这亡故多年的房大人有关。历代房家子孙,都以这先祖为荣。为景仰膜拜先人风范,目前依然住在房家老宅里。前任族长尤其缅怀昔日威风,经常教育后辈说:这宅子里,一草一木,都凝聚着祖先的气度英华。只有维持原样,房家才能受到庇佑,后福无穷,否则触怒英灵,必遭报应。于是,那故居每年只是略加修葺,从未翻新;里面的用具摆设,更是开国时的模样,没有稍加变动。”
“听起来真是不错。但是,”离春闭起眼睛,似乎正为这家人忧心,“老人看旧景,固然陶醉,但年轻一辈,眼瞧着新鲜事物不停涌现,自家却强制性的落伍,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问题就出在这里。族长年事过高,终于因病辞世。继任他职务的那个,辈份虽长,却是个年轻人,曾因在家呆得烦闷而出门远游,还娶回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这样一个人掌家,自然不可能沿用上代的套路。在他的放任默许下,小辈人把房子彻底整饬一番,屋中陈设大肆汰旧换新。一夕之间,老宅面目全非。”
“随后,便出了灵异之事?”
“几日前,两位房家人坐在焕然一新的屋中饮茶,其中一个无意间抬头看向屋顶,诧异道:‘怎么回事?这屋子好像矮了。’另一个本不信,但一看之下,深有同感。可是,整修时又不曾动过梁柱基石,高度应该没有变化。丈量的结果,也与原先尺寸相同,但看上去,就是比以前矮了。他们正不知所措,几名兄弟堂兄弟跑来,问这间房有无异状。原来,那些亲戚也都遇到同样的事。最怪异的是,每次众人认真观察时,仿佛没有变化;而一旦不再挂心,去操劳其他事务,屋顶又隐约地矮下来……弄得大家十分慌乱,一时间谣言四起,说是祖宗有灵,恼怒后辈破坏老屋的举动,于是降下灾祸。还说,如果不尽快让他们息怒,这房屋迟早会倾塌,把住在里头的人砸死在下面,一个不留。”
“那么,我的任务,便是慰灵了?”
离春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开始绕着桌子缓慢走动,神情专注。苑儿知道她在思考,不敢打扰,安静地看她转圈子,心里默默数着:一圈、两圈……
等数到“三”时,离春忽然仰面大笑起来,声音放纵却极富深意。如果让邻居听到了,恐怕明日又要生出乱神馆新奇闻——夜猫子不光会叫,还很会笑。
“哈哈哈哈,这世事真是有趣,无巧不成书。刚刚才说一时想不到相似的事,现在眼前不就摆着一件?”
“馆主是说,这事和那女鬼的经历,异曲同工?”
“只是道理相仿。”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无论怎样,房顶也不能无故变矮呀。难道真是鬼魅作祟?”
“房顶自己压下来,当然是不可思议;但如果只是看似如此呢?那岂不很容易?比如,你站到床上去仰望……”
苑儿嗤笑:
“我又不傻,怎会不知道那纯属错觉,是我站得高了的缘故?”
“可这群房家人,偏偏就是不知道。他们把旧屋弄得仿佛新居,自然更换了以前的装饰家俱。原先使用的物事,还是我大唐初建国时的风格。那时读书饮宴,多使用条案,众人席地而坐;当今最为流行的,是从胡人那边传入的桌椅,椅面离地二尺上下。最初发现房顶的异状,不正是两人对坐饮茶之时?你想想,虽然同样是坐,但坐在地上与坐在胡椅上,所看到的屋顶,难道会一样高吗?后来,用心查看时与之前无异,既是全副心神去看,多半是站着的;一旦放松下来,自然坐到椅上,眼角余光无意扫到,又觉得不对了。”
这苑儿跟在离春身边,已经有些时候,也一同经历了不少事情,但每次看到离春“显灵”时,还是惊讶不已:
“你真是……短短不到一盏茶工夫,居然就想到这些,我可是琢磨了一天都不明所以。但是,但是,你没亲眼所见,就能想到这些,而房家人终日与那些桌椅相对,为何反而察觉不到?”
“这便是世人的通病:一双眼只盯着稀奇处看,越是不懂,越是盯死在上面,偏要看出个究竟。其实,奇谈怪事的成因,往往就在举手投足间,就在他们不屑一顾的平凡处。而且,这次翻新,他们改变的东西也着实太多,一时不能把目光专注到其中某件东西上。再说,我能聚精会神思索个中道理,只因本人根本不信鬼神,都把装神弄鬼当作日常活计了,还有什么不敢?而他们自小就被人教导,祖宗如何如何泉下有知,长大后可能偶尔想跟从时尚,却被严厉惩罚,心下可能痛恨,却不能一点不当真,所以出了事情,自然而然就往那上面想去。”
“那,这事要怎样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