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春抬起手,想把他唤住,却又不知还有什么话可说,只得悻悻放下。手腕经过胸前时,碰到一件异物,掏出一看,正是那包糕点。这时终于忆起,方才何大人一来,莫成便撤了手,这包东西就停在自己这边。为了拱手行礼,顺手揣进怀里。现在从往来人群中寻找莫成,早已不见踪影,只好幽幽叹了一句“又是糕点吗”,将它放归原位,转身回馆去了。 乱神馆中,苑儿正对着一张棋秤聚精会神,手伸进藤篓中摸出几枚棋子,在上面提提放放。
离春见此情境,已猜到她在作什么,却明知故问:
“怎么?忽然打起谱来了?”
苑儿瞥过一眼,又收回视线:
“还不是为了这案子?我也想自己弄个清楚明白!”
“那怎么搬出这一套东西?”
离春在旁边坐下。苑儿丢开棋子,转过身来:
“我所知的破案手段,就只有两种。一种是馆主你的,透过涉案人的言行举止,窥伺其内心。因乱神馆的生意,以及你平时的装扮,孟白将之命名为‘阴阳术’。封家这案子,你也说了,不论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都会是现下这般表现。那你通常的法子,不就不管用了?我只好试试另一种——杜大人的——手段。”
相传,现任大理寺卿有一门奇技,每逢疑难案件,便会在棋盘上排上许多棋子,再一枚一枚提去。如此周而复始,难题自然有解。由于这用具的颜色,孟白为这方法取雅号“黑白术”。
“这一招要能随随便便让你学会,他也就不是杜清平了。”离春低头看着凌乱的棋子,“你是怎样作的?”
“正想着该怎样开头,你就回来了。”苑儿挥手将棋盘上清理了,“我认为,棋子应该表示一个个涉案人,之后逐一排除。”
离春于是失笑:
“错了错了,一定不是这种用法。其实,这法子的正主不过是用它来作个调剂,辅助他聚集精神思索案情而已,只怪那些不知情的人信口开河,传得太神了。”
“我管它正统如何,反正我这样用就是了。”
“收效呢?”
“甚微!现下终于知道,馆主为什么说,红羽和管事二人的话,不可不信。”苑儿抿着嘴唇沉吟,“只因这封家宅院之内,除了他们透露的‘盗珠’和‘奸情’外,再无其他引发凶案的缘由了。”
“牡丹姑娘就不算么?”
“可封乘云说得在理。男子无需对发妻忠贞,只要供养得起,想娶几个摆在家里不行呢?也许有朝一日,律法会规定只准一夫一妻,不得纳妾,到那时多半会有好色男子为了另娶杀死原配的,但放在现下,可就没有必要了。”
这一番话,离春也是赞同,不禁点头称是。
“再说,人家已丧了妻子,还要被官家怀疑,方才我又冤枉了他。这样一想,就觉得煞是可怜。”
“苑儿啊,你又矫枉过正了!”
“那馆主怎么想?他那样哀痛,是真心的吗?”
离春看那望来的眼神,就知道这丫头在试探自己,凝思片刻,审慎答道:
“他曾说梦见妻子背影,其时意态狂乱,绝非装假。这点,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既然这样说,就更无可疑。”苑儿精灵地一笑,“那我就按这两种动机分析了。首先是珍珠失窃。为了此事败露而杀死夫人的话,凶手必然就是盗窃之人。这真是让人为难啊。”
“怎么?”
“封乘云是一家之主,妻子的财物自然归他所有,根本无须做贼;赵管事或是贪财,或是渴望得到夫人心爱之物,但这样想来,总是似是而非;难道是莫成生活所迫?却又不像;红羽则有颇多的下手机会,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喜爱风雅,难免对珠宝心存贪恋。但她也只是在此事上态度可议,若说真是她偷窃,还是不大对劲。”
“那未曾谋面的红翎如何?你将她置于何地?”
“这人我始终不愿去想。她处处透着诡异,在此事中,却不知要把她安排在哪里,地位十分微妙。但珍珠一件,该不是她做的。毕竟,若不是夫人忽然要观赏,这事情本可以继续隐瞒。失主发现丢了东西,盗窃者理应惊恐担忧。而据红羽说,她当时面露喜色。这反应虽更是古怪,不知该怎样解释,却并无可疑之处。”
“说了半天,这珍珠原来是悄悄生出了脚,自己跑丢的?”
“那……”
苑儿思前想后,终是决定——这盗窃珍珠的重任,还是由红羽来承担!手里掂起一颗白子,将它当作这女嫌犯,放落在棋盘上。
“然后,若是因奸而杀人,”说罢拾起黑子一枚,“首推莫成。那赵管事虽不讨喜,倒也没有说错,封家众人里,定要有一个奸夫的话,非他莫数。”
“因夫人要断绝来往,气急败坏,于是犯下刑案?还有呢?”
“封乘云!”又一枚黑子摆上棋盘,“如果他始终爱恋妻子,自然无法忍受她与旁人有染。就算不及表现出的情深,事关一名男子的脸面,兹事体大啊!”
“除了以上两人呢?”
“他二人之外,”苑儿眼睫一垂,“就该没有了。”
离春伸手再捡一粒黑子:
“赵管事呢?又被你抛诸脑后了?”
“他又不是人家正牌夫君,最多算个仰慕者,绿云怎么也罩不到他头上,愤起杀人凭的是什么?”
“天下男子,”离春低咳一声,补充道,“是一些男子,无论形容如何猥琐,行事如何龌龊,也绝不相信竟会有女子不爱自己,而赵管事正是个中翘楚。当这类人切实碰到钉子时,总会找些借口自欺。他仰慕之人若待字闺中,当面表白心迹遭拒,便以为是这女子太过羞怯;向意中人父母提亲碰壁,那定是长辈抱有成见,姑娘本人虽对他甚有好感,奈何不能违逆;等她嫁作人妇,他再行追求时惨遭训斥,也并非少妇自身不愿,纵然她心存向往,还有‘道德’二字约束不是?可当她与丈夫以外的其他男子有了牵扯,清楚表明她不是不敢偷情,只是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时,再无言语自圆其说,难以承受也是当然的。”
离春手指一弹,棋子“叮”地掉落。苑儿皱着眉头,把它当赵管事本人一般嫌恶,支着手指按住拖到面前。
至此,一白三黑四名疑犯已然备妥。离春见自家丫鬟只管手托桃腮凝视,许久不再开言,便问道:
“这样盯着,可有看出什么?”
“看出此案关键,不在凶徒的心事,却在死者的品性。诸多疑点同时指示出一个实情,我却不愿相信。”
“是怎样的实情?”
“就是夫人与莫成。赵管事所言,也许有所夸大,但他曾透露夫人对外表过度修饰。这点极容易向旁人确认,料他不敢撒谎。那些抄录的诗词,也确实表明此妇人在男女之事上心思起伏。那日在柴房,馆主问及此事,莫成竟跌坐在地。红羽也称主母与这下仆‘亲如故人’。这许多事情,都明白表示此二人关系绝不单纯。但在我心目中,会背叛丈夫弄出私情的,都是烟行媚视、狐狸精一般的女子,像夫人这样被人交口称誉的,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苑儿遇到疑问时,从不肯独自承担责任,推卸道,“馆主真该就此事明白地问问红羽的。她到底是夫人身边亲近的人,怎么也略知真相。”
“我问了,她就会说吗?”离春完全不以为然,“诗稿那事,她明知赵管事是私自取用,不也编出个忠心的理由搪塞我?这丫头深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她家主人背上臭名,自己也香不到哪里去。真要拿这事问她,明明知道有,也要坚称没有。”
“不管‘是’‘否’,答案却唯一。本案中一再出现这种把戏,我实在看得烦了。”苑儿厌恶之余,心里不断权衡,打定主意承认事实,“就算我方才所说都是偏见,不守妇道的女子也可以极有人缘,但如此一来,赵管事那些诋毁般的推断,反而变得句句在理,‘珍珠赠情郎’一段尤其令人赞赏。”
“你别忘记了,珍珠只有一颗,如果私相授受了,就没有所谓‘失窃’一事。”
“若真是如此,红羽杀人的理由也就消失了?”
“是吗?”离春身子后靠到椅背上,眼眸阴暗而有神,“深宅大院之中,总有些常态。比如妙龄的小姐夫人和年轻的长工,再比如正室房里的丫鬟,通常会被纳为小妾。”
苑儿秀眉轩起,瞠目道:
“馆主是说,红羽和她家老爷?”
“那日她去送饭时,态度亲切,磨破嘴皮劝他按时用餐,甚至连去世的夫人都抬了出来,这可逾越了下人本分。红羽她又不是你,”略带无奈地瞟上苑儿一眼,“整日待在乱神馆这不论规矩的地方。那人极讲礼数的,如果不是心中怜爱,怎么会这样冒犯?与她谈话时,每次提及那位老爷,她便温柔羞怯;分明主子待下人不如主母仁厚,经她一番诠释倒有理有据,言语间着实维护。封乘云怎样心思,我是不知;但红羽对他,已然生了情了。”
“若说她想嫁进封家,却不甘屈居偏房,为此谋死女主人的话,这丫鬟的犯案可能,倒远比其他三人为大。”
“你以为,这封家命案是一名女子溺死另一名女子吗?从力道上讲——如果不用些机巧的手段,总是有些不逮。‘犯案者是个男人’,这怕是赵管事说的唯一有理的一句话!
这般坚定地否决,令苑儿胸中的局势大为动摇,只好低头死盯着那四枚棋子,似要看得其中一个自己跳起来似的。
见状,离春出言引导:
“之前分析这四人心态时,你的一些话语,说明你已经注意到此案关窍所在,只差把它们串连起来。我现在要你分析,这盗珠与杀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一件事情还是两件事情?相同人所为,还是不同人所为?是一因一果,还是更为微妙的联系?”
这些题目,苑儿从未考虑过,只是贪图方便地将它们混为一谈。现下正经提了出来,倒不知如何应对,心里原有的推断被全盘打散。
离春却还继续说着:
“至于奸情一节,如你所言,夫人的操守至关重要。涉案的三名男子,死者若水性杨花,就都有犯罪可能;若安分守己,便同时失去作案动机。倒真有几分共同进退的味道呢。”
“那馆主以为,他们是‘同死’还是‘同活’呢?”
苑儿目光灼灼,望着离春的双唇,直到它随意地吐出一个“活”字。
“即是说,莫成、赵管事、封乘云三人,均是清白无辜;红羽碍于性别,又不能犯案。”边说边将四颗黑白子敛起,棋盘上一片空旷,“这样岂不是没有凶手了?”
有没有凶手,不是目下的要紧事。时间已近正午,有没有午饭才是燃眉之急。
这一样交由苑儿去操劳。离春不是不通易牙之道,只是比起淑女,行事做派更像一名君子,自然远庖厨,独自坐在厅中,将方才弄乱的棋子分色收好。
手伸到藤篓里,冰凉的棋子抓得满把,再放手让它们缓缓掉落。在“哗啦啦”的脆响中,想些凶案以外的私事,不时自言自语几句。
忽然听得一声招呼:
“乱神馆主离娘子在么?”
这一句说得抑扬顿挫,宛如吟唱,听在耳里无比受用。离春却无心欣赏,只觉得惶急,因这声音极其清晰,应该就在门外。也许是出神得太过专心,竟完全没有察觉。待要闪避,说话人已跨进门来。
离春近日本不想再多接生意,但落荒而逃的事,还是做不出来,索性转身施礼道:
“在下就是。”
那人站定,躬身一揖:
“鄙姓房,名竞萧,代表房氏一族来向您致谢。为略表心意,寒舍已备下薄酒,不知馆主能否赏光?”
这就是那位年轻的族长?离春抬眼观看,只见此人十分英挺,俊眉朗目间意气风发;衣着颜色素雅,再无其他赘饰,却华贵不可逼视;举动流畅舒展,配上宽袍大袖,竟有股大开大阖的气魄。
想不到苑儿那丫头的描述,竟是如此精准啊!
离春含笑之际,房竞萧也在打量这形如鬼魅的女子:乍一触目,也是惊心,怔愣片刻,脸色便不见异状了。
厅中两人相对颔首,分宾主落座。离春接续寒暄道:
“房公子盛情,真令在下受宠若惊!邀我作客这点事情,随便支派个下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怎敢劳动您亲自出马?”
这位房公子微眯起眼,狡诈一笑:
“如果打发仆人来,只怕离娘子痛快地回绝了;若是我奔波到此,或许能换来一句‘却之不恭’。”
见离春皱眉,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散去邪气,淡然有礼了:
“说老实话,我跑这一趟,也是因为好奇心重。在下生平最爱稀奇古怪的东西,曾游历四方探访奇闻异事。馆主是传闻中的奇人,又与我家同在长安,怎么也要过来见上一面的。”
同样这些话,换一个人来讲,离春只怕心中不快。虽对眼前人无法生厌,出口却仍是嘲讽:
“只希望这副尊容,没有令阁下受惊!”
“您不要妄自菲薄了。”房竞萧自知唐突,陪笑道,“饱眼福只是其一,主要的还是另一目的。离娘子考虑得如何了?”
“在下生性冷漠,不爱热闹,府上就不必破费了吧。”
“可您帮我家抚慰亡灵,平息诡异事件,怎么我也该有所表示。”
“您已经付了足够的银钱呀!再说,这生意对我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是啊。”房竞萧眼神一飘,低声道,“只是新旧家俱的高度差异,确实算不得什么!”
语毕,直直盯着离春如何反应,那张生了胎记的脸却毫无惊恐之色,只转个角度一扯嘴角:
“公子既然知道,怎么不省下那笔钱,反而要拿来建设乱神馆?”
如此平静的应对,着实令人惊讶。
“你就不怕,我去官府告你欺诈吗?”
“那您径去京兆府就好,何必来我这边走一遭?再说,我也看得分明,公子可不是那种生事的人哪。”
“若是我突发奇想,定要在这事情上纠缠,又待如何?”
“那也无妨。就算官家介入,难道就治得我的罪?你家屋顶无故降低,以此求助我乱神馆;我支出‘复原摆设’一招,解决了这件事情;你送我一些财帛作为谢礼,这犯法了不成?如果我明知此事简单,还故弄玄虚,确有欺诈之嫌;但从头至尾,我乱神馆从无一人施展过‘神力’呀!不错,在下承接的生意多与鬼神相关,但偶尔作一笔无干阴阳的买卖,也没碍着谁吧?”
“哈哈哈!”房竞萧不急反笑,“离娘子果然厉害!光这一张嘴,就足以确保乱神馆屹立不倒!”
离春见他性情奇特,心中暗暗赞赏,索性不再隐瞒:
“初时我也愿意坦诚相告,但转念一想:这样摆在眼前的事实,你家居然没人察觉;无计可施后,直接找到我慰灵,真是迷信到了极点。我若实话实说,反而不能服众,干脆顺水推舟了。原本以为这样的推测无懈可击,今日见了公子,恐怕还要作些修正。”
“哦?从我身上,又看出了什么?”
“在下听说过您的经历——不安于室,离家出走,婚事也不由父母,自己作主,再加上年纪尚轻,怎样想都是个离经叛道的人物。本以为公子是个新派代表,一定会作时尚的胡族装扮,想不到衣着竟是古典风格。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洒脱的味道,把传统服饰行云流水般的魅力表露无遗。要说这人,我也见过不计其数了,能将这样装束穿出如此风情的,算公子在内,也不过两个。如果您本来喜爱流行,迫于家规才作此打扮,其实心下厌恶,那就绝无可能达到这般境界。除非这套服饰您穿在身上,得意在心头,无限的舒畅自在,这才合乎道理呢。若是这样,您就是个对往日事物爱之刻骨的念旧之人。”
闻言,房竞萧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离春恍如未觉,接着说道:
“这么一来,岂不是与阁下家训不谋而合?那又怎会生出龃龉,闹得出门远游?恐怕是您与长辈们的想法虽然同归,但究竟殊途。公子头脑清醒,主张沿袭旧例,不是为了什么‘三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