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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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梦-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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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误会了。我一直难忘房家,只为在那里,想通了一些事情。”
看她得意的模样,仿佛有这新领悟撑腰,已无愧为“离娘子”的高徒了。
“哦?”
“在房家时,我深知这边责任一了,便要去封家搜集消息。但你的嘱托,我还不甚明了,便趁空闲时思索起来:想知道那鬼怪传说是何时兴起的,问封家所处那坊中的邻居,不就可以?馆主既然要到那里去,何不顺便问了,难道这举手之劳也懒得作吗?还是其中另有深意?”
“你思前想后,终于悟出我果然懒惰至此?”
“才不是。我忆起馆主提及那编故事的人时,态度很是谨慎敬重,大概将他作为敌手,不那么容易对付吧。想想也是,若为了此案故意弄出一篇鬼女情史,这人必定心思缜密,精于算计。既然如此,他或许已有准备,早收买下附近邻人也说不定。其实,这样的高人,哪里用得着金钱贿赂?只怕如你一般,上下嘴唇相碰,就能把人骗得团团转,让他们坚信这传说是早有的,只是自己孤陋寡闻,最近才听说罢了。所以,用直接的方法,可能会堕入他彀中呢。”
“那你又想了什么法子?”
“直路走不通,自然要绕些弯路了。我想,如果真如莫成所言,故事几年前就在流传,那这几年间迁走的邻人,也该听说过吧?已不在附近居住的人,那隐在暗处的对头,即便再有机心,也该很难想到去触及他们。”
听了这些,离春微微点头,随口提出:
“你又不是官府中人,要怎样去向人打听?”
“我换了身陈旧的衣衫,在裙摆上弄些灰尘,将发丝提出几绺,背上个包袱,好像风尘仆仆的样子,装出口音和封家街坊们说话,声称我是从外地来长安投亲的。”
“本拟到了地方就能有个依靠,谁知寻而不获。从前得到的地址,明白就是这里啊。所以要向各位父老乡亲打听一句,这几年是否有人家迁走?又搬到了哪里去?”离春轻易看破这小伎俩,提问直插要害,“可这么一来,别人定然会问,你这亲戚姓是名谁,你要怎么应对?”
“本想说个人多的大姓,又怕万一没有,反而不美。幸好灵机一动,说我要投奔的是我姨娘。她年轻时,无视家人阻止,毅然与心仪男子私奔。外祖大发雷霆,将之视为家门不幸,勒令所有人不得提起此事。我母亲偶尔收到姨娘报平安的信件,这才知道住址,但碍于父亲的命令,也不敢多有往来。这次家遭变故,才厚着脸皮投奔而至,但因之前众人对往事绝口不提,我这后辈并无从得知姨爹的姓氏。”
离春一直微眯着眼偎在榻上,听了这些立时弹坐起来,眼神闪动:
“不错,不错!通常人只知道邻家主人的姓名,至于他娶的是哪家闺女,倒不会十分上心。苑儿你,真是进步神速,已学会在世人疏漏处作文章了。”
“你若再夸奖两句,我真要忘记我家本来的姓。别人问起来,我恐怕会说自己姓‘离’呢。”苑儿欣喜地打趣,“好在你早先没对我这样盛赞,我与封家邻居说话时,勉强还算清醒。问及姨娘的姓名时,随口编造一个,他们当然摇头不知,只好说了几户已迁走人家的新住所,让我去找找看。我便寻了一家尚在长安的,换回平时的装扮,以乱神馆的名义上门拜访,对那家人说,‘我家馆主受人之托,要除去一所宅子井中的女鬼。听闻贵府上下曾在那近旁居住,定然听过它的来历。若不将所知一切向人诉说,心里留下一星半点,那鬼便有感应,会误以为你们对它心存善意。万一它抵不住离娘子的法力,可能会向这边逃窜。’这些话听在耳里,他们自然不敢隐瞒,对我详细讲出那鬼故事,与你所言八九不离十。看来,纵然多有古怪,但确是许久前就开始流传的,并非应此案而生,应是毫无关系。我们多虑了!”
“唉!”屋中宁静许久,离春才长叹一声,望着苑儿的眼中,含着几许缅怀,“这才多少日子,你办事也这样妥当了。”一时欣喜,伸手过去要拉住丫鬟的手腕,即将碰触时,却又因不惯与人亲近而作罢,从榻上起身,“等你再多些历练,我哪日厌倦了,这乱神馆就交你打理吧。”
“这么说来,馆主这次对我十分满意。”
“只除了最后一句。”
“怎么?难道还有错误?”
“这故事不是特意为本案编造,却也未必全然无关。”离春缓缓走到窗前,往外面眺望,“试想,身周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而某人恰好心生恶念,你道会没有丝毫影响?”
“馆主是说,有人会将既存的故事加以利用?”苑儿眼珠一转,“莫成?”
“他?他能有什么用意?”略带阴气的声音,飘忽得没有半点确定,令人难辨真伪,“暗指他家老爷谋杀亲妻?刚刚也说过了,能从女鬼的经历作此联想的,除非深知封家的旧事。”
“话可不是这样说。即使他没有如此的打算,但一味将夫人之死归结到鬼怪上头,总有那么点推卸责任的味道。”
“你又以为是他行凶,事后让女鬼顶罪?”
“若非如此,他怎会认为夫人是被鬼魅操纵而自绝的?”
离春悠然一笑:
“如果,他心底就是这样想的呢?可别把莫成与前面那三人混在一起,他没有半点学问,识得几个字已是可贵。越是这样的人,对鬼神的信奉,就越是根深蒂固。”
“一个粗人,就不会撒谎了吗?你真对他全盘信任?这可是奇事呢。”若会轻信别人,就不是自家的馆主了。“再说,也许他装作愚昧无知,其实才高八斗呢。”
“连学识都能隐瞒的人,心机要深到何等地步!只怕可称一代枭雄了。”阴沉地笑开来,“要装傻作痴,可没你想的那样简单。天下间,唯有学问最是虚假不得。”
苑儿不以为然:
“我只知高攀不易,低就还不简便得很?”
“风雅固然附庸不来,但彬彬气质已上了身,倒也不是那么好抖落的。就如一洼浅水,怎样也成不了江河;同样,任谁也不会把江河错认成浅水的。”
“我还不太懂得,馆主说的,大概有理吧。”轻缓点着头,慢慢体味,试图理会得更深刻些。前面所说一经贯通,竟是勃然变色:
“等等,不对!这么说起来,涉案的四人,不管是否凶手,外表显现的都会是现下这样?”
“不错。”
离春转过身来,嘴角噙笑靠在窗边。苑儿却学不会她的宁定,双眉渐渐扭曲:
“瞧不出差别,这可不妙了!”
“谁说不妙?妙啊!可妙得很呢!”  离春今日没有晏起,为的是要到驿站去。谁知矫枉过正,时辰太早,只好在馆中等待。见苑儿好学,也就顺口提点两句,被纠缠这么久,实在始料未及。眼看日影移动,时光流逝,纵然徒儿再怎样意犹未尽,也不愿继续耽搁,将她支去作些杂务,自己便出了馆门。
一路无心旁顾,径直往驿站去。到了地方,见当值的不是昨日向自己狂热示好的那个,庆幸之余上前询问,有无自己的信件。
近一个月来,离春是这里的常客,每次都是同样的问话。值班的驿工见过她几次,便记住这事情,平时留心察看,于是立刻便能回答“没有”。
离春眉头一低,似有几分黯然。转身正要回去,却听到一声“离娘子”的呼唤。循声望去,眼色更添阴霾:
“莫成?”
眼前的英俊男子憨厚一笑。
“你来这里作什么?”
“帮我家老爷寄信。”莫成扬起手中信封,想反问一句时,才想起这偶遇实属不该,“对了,听红羽说,这些天你不是要闭关吗?怎么出来了呢?”
“这个,说来惭愧。”离春把头一低,眼神左右一划,“方才粗略掐算了时辰,自以为准确无误了,便想尝试为夫人招灵。谁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败涂地啊!功力损耗许多,没有走火入魔已是万幸。最要命的是,黄泉之门打开后,关闭不及,弄得乱神馆中阴风阵阵,只好躲出来见见光,汲取些阳气了。”
“难怪您看上去,精神好像很不济。为夫人真是辛苦您了,可要保重身体啊。”
说话间,莫成已将手中信件交到驿工那里。离春看着他的动作:
“以往,这种事也是你来做吗?”
“老爷偶尔自己来,但大多时候吩咐给管事爷,然后就落到我头上了。”听他声调,好像对赵管事的额外分派毫无异议。
“怎么?你似乎很乐于作跑腿的事?”
“倒也说不上喜欢。”莫成眨着眼,笑得更是单纯,“只是我除了能卖些体力,也实在不会干别的了。老爷夫人是我命里的贵人,能为他们一家多作些事情,我也高兴。”
两人交谈着,并肩走出驿站。离春敛着眉,手指在身前穿插扭曲:
“算起来,你与主人家,还是同乡呢。听赵管事说,你一年前来封家为仆,这差事到手得很顺利呢。我猜想,你定是他们在闽南的旧识,特地投奔而来的吧?”
“哪里啊?要是早碰到这样的善心人,被他们收留,还用得着大老远跑来长安吗?”
“这么说,你只是走了时运,恰好撞到这家门口?唉,离了故土,能在这里遇见,真是有缘。只可惜,缘分还是太浅。”
莫成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黯然低下头去。
“不过,夫人的尸身,由你第一个见到,这就是尘缘未了,或许下辈子也会见面。”
“这是真的?”眼睛闪出亮光,忧伤一扫而空,“我还可以见到她了?”
“怎么?万分渴望与夫人来世重逢?”
“当然。知道还有报恩机会,心里就舒服多了。可是,”语气一转,又忧心起来,“由我来发现夫人尸首,似乎是极自然的事,真有缘分在其中吗?”
“听你说的,好像这理所当然?”
“我夜晚就睡在柴房,早上起来推开门,井边有什么,一眼就看到了。”
“哦?”离春眼神一厉,随即平和,“你平时也在柴房睡,还是只那日如此?”
“自从我进入封家,管事爷就这样安排了。”
“出事那晚,夜间子时到丑时,你是否听到什么?”
“该听到什么吗?”莫成反问,“我一向睡得很实,就是有响动,多半也不知道。”说罢斜眼偷觑,但觉身旁人的气息更加沁凉,犹豫片刻,话锋一转,“可是,那夜却不寻常,朦胧中依稀有一声短促的惊叫,但我当时并没醒来。事后回忆,又好似在梦中,到底不敢确定。”
离春倏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抬眼定定地望着,无限阴郁。莫成被她看得心慌,吞着口水陪笑道:
“离娘子,是我说错了什么?”
“那倒没有。”别过脸去,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只是不知从何说起。你身上一直传来一股甜香,似乎是……”
“是这个呢。”莫成自怀中掏出一团纸包,“老爷一向喜爱糕点,厨房里预备下的已经没剩了,红羽便急着叫我出来买。是不是这香味让您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呢。单凭味道,我便可以断定,这糖糕正是我近日来寻找的那种,所以想向你打听哪里有卖。”
离春说得理所当然,莫成却听得错愕。在他看来,这离娘子虽不是神仙,倒也似鬼似狐,理应不食人间烟火,忽然听闻她喜爱这些“俗物”,心中委实难以接受,嘴里却尽责地回答:
“那店铺离此不远,但客人很多。每次糕点出笼,都会排起长队,不太容易买到。”说到这里,脑袋清楚起来,把纸包递过去,慷慨道,“不嫌弃的话,这些送了给您,就省得您亲自劳动了。”
“这只怕不合适吧?”
“哪里?最多是再跑一趟。我身强力壮的,和旁人挤挤也不怕,您一个女子,”说着露齿一笑,“还是不要了吧。”
“你太客气了。”

两人正推让时,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从上面走下一人。这人眼角微吊,下巴削尖,一眼望去极是阴鹜。身上的袍子绯红颜色,可不是平民百姓敢用的。按礼制规范,能穿成这样,至少是五品以上的官员。
莫成查知对方身份尊贵,看着他越走越近,不禁后退一步,肩膀微微缩起。那人在他脸上扫视两眼,又在离春手上的纸包和左颊的胎记间巡过几圈,露出讥讽笑容:
“离娘子姿容‘绝世’,果然可以颠倒众生啊!”
言外之意,暗指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牵扯不清。如果站在这里的是苑儿,必然反唇一句“我颠倒众生,又怎比得上你颠倒黑白?”但离春毕竟不是别人,不气不恼上前施礼:
“草民见过何大人!”
在民间较为闻名的官吏,仅有京兆府尹一人姓何。莫成想到此处,头埋得更低,却挡不住何大人愈加靠近:
“这位小哥,生得倒是俊俏。以前在乱神馆没有见过,不知什么来历呀。”
莫成嗫嚅道:
“回、回大人,不是的。小的是封家的仆人。”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笼统,毕竟长安的封姓绝不止一家,但何大人不但听懂了,还像被人戳到痛处般,几乎跳了起来:
“封家?井边女尸的那个封家?”眼睛狠狠眯向离春,“这事我已有耳闻。什么时候死了人,可以跳过县衙府衙,直接归司法部门处理?这大理寺又越权了。”
离春眼帘低垂,不为所动:
“大理寺越权,您尽管找杜大人说去。在下乡野之人,不谙朝中之事,与我议论又有何助益?”
“离娘子既然不爱往混水里趟,又怎会和封家的人搅在一起?不知这次乱神馆充的是个什么角色。”
“只是为了完成一名稚龄孩童的心愿,与案情无关。”
何大人眼光上下飘动,看起来并不信任。
“又是招灵吗?阴阳之术云云,本府向来不以为然。须知这京畿之地,毕竟是我管辖,可不许弄些玄虚来骗人啊!”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离春嘴角一挑,“圣人都如此说了,可见这鬼神还是有的。我这行当,虽是不从先贤教诲,却也称不上行骗。再说,若乱神馆真以骗术当家,那许多主顾,岂不都成了黄盖——自愿挨吗?”
“好、好、好!” 三声叹过,何大人脸色更青,“你尽管东拉西扯吧!只是牢牢记住,这案子,断断容不得你个外人插手!”
狠狠一拂衣袖,登车而去。
等去得远了,莫成望着扬起的尘烟,呆呆道:
“离娘子,这位大人,好像很威风啊。”
“他措辞严厉,只因我当初开罪过他。那些发生了凶案的人家,大多请我去慰灵,就难免与京兆府的人碰面。在认定凶徒上,苦主们又相信附在我身的死者证言,多于他们活人的推断。有时意见相左,也就生出些冲突来。”
“那你和大理寺,也是这样结下梁子的吗?”
“这件事倒流传得广。” 离春轻笑一声,“不错,结怨的理由大同小异。”
莫成紧皱着眉,似不能理解她意态悠闲:
“得罪了这么多有权势的人物,离娘子不觉得危险吗?”
“虱子多了,反而不咬人呢。而且,在各派系间游刃有余,不时还能看些鹬蚌相争的好戏。”离春眉头一压,鬼气立现,“你没听懂何大人的意思吗?他以乱神馆相要胁,让我不得干预此事,即使从死者亡魂处得知事实真相,也不能透露给大理寺的人知道。毕竟,你主人家这事情,他们来管,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若再拖得日久,京兆府在皇上面前就有话说了。我看他是吃准了杜大人归乡探亲,赶不及回来料理。”
“这可怎么是好?”在百姓心中,杜清平的威信远胜刚才那位大人,“您不能动用神力,悄悄帮助大理寺吗?”
“然后让何大人借故对我乱神馆下手?”离春讪笑道,“你不是知道吗?我与那杜大人,可是宿世的冤家啊……”
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令莫成不敢苟同,也就没再多说,略略道别后匆匆而去。
离春抬起手,想把他唤住,却又不知还有什么话可说,只得悻悻放下。手腕经过胸前时,碰到一件异物,掏出一看,正是那包糕点。这时终于忆起,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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