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珏笑道:“还不老实交待?”虽然是笑着,可眼中的凌厉之色看的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慕容珏名声在外,在西瞿,犯人只要由他接手,基本上不能隐瞒什么,所以,有个外号叫鬼见愁。
我忍不住压低声提醒他:“慕容珏,你别太过分,岚陵受不了你这样。”
慕容珏瞥了我一眼,讥讽道:“心软了?”
我道:“谁不知道你逼供的本事,我不想你屈打成招!”
慕容珏笑了一下,道:“那由你来?”
“那就不劳您大驾。”
我起身走到岚陵跟前,她脸色虽有些白,表情却已经恢复正常,甚至眼中竟然有些迷茫和不解。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盯了地上的银子一会儿,发觉有些不对,弯下腰捡了起来。
每半银子的断口部分有一处凹陷进去,也就是说,这锭银子中间是空的,根本不足量。生产这种官银,在这个时代就跟印假钞的性质差不多,是要坐牢的。
我诧异的看了看岚陵,又看了看慕容珏,问:“到底怎么回事?”
岚陵悄悄看了慕容珏一眼,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迅速的收回视线,然后低下头,摇头。
我心里有些懊恼,我怎么会因为慕容珏的一句话就让岚陵受这样的委屈?!
只是慕容珏葫芦里到底埋着什么药?
“喂!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好了,我听着呢!”
慕容珏摇摇头,又从袖口拿出一张便签,放于桌上,“这本来是塞在那锭银子里的,你自己看。”
我走过去,拿起一看,不禁瞪大了眼睛,惊讶之中又带愤恨,道:“怎么会这样?!”
慕容珏冷笑一声,对岚陵道:“还不承认,要我替你说?说你如何出卖你的主子?如何将消息传给你的接头人?”
出卖?我猛地看向慕容珏,什么出卖?
岚陵脸色变了又变,上齿紧咬嘴唇,道:“奴婢不知王爷的意思。”
慕容珏冷冷道:“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你以为这银子和这纸条我是抢来的?若我告诉你,是你自己乖乖送到我的人的手上,不知你信不信?”
岚陵迅速的抬眼看他,“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不信那个卖糕点的人其实是本王的人?”
岚陵一怔,道:“奴婢不可能给王爷的人递什么东西,奴婢更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
“那你怎么解释这纸条上的内容,你问你的主子,”慕容珏看向我,“她会信你说的话?你还想狡辩什么?”
岚陵道:“奴婢不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
慕容珏冷笑道:“据我所知,你擅长模仿各种笔迹,平时写字用的都是别人的,只有在写这个的时候,才会用你真正的笔迹。说起来,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两年多了吧。”
岚陵倔强的咬着嘴唇,那镇定的表情慢慢瓦解。
慕容珏又道:“一年多前,你随槿儿去雪山受了风寒,引发了旧疾,需要静养,而汐枫苑常年有温泉,槿儿便让你去那里养病,那个时候,想必我那四皇弟对你不错吧。”
慕容朔?!
岚陵?!
我心里凉了半截,缓缓转头看岚陵,却见她微抬下巴,再也没有半点谦卑的样子,盯着慕容珏,道:“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却也知道三王爷和四皇子的利害关系,王爷这样陷害奴婢和四皇子,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慕容珏笑道:“到这个时候还要咬我一口,你倒真会替四皇弟着想。”
“够了!”我闭着眼睛吼道,“慕容珏,你先出去!”
慕容珏笑道:“槿儿,怎么样,三哥送你的这个礼物够不够惊喜?”
我冷哼一声,“慕容珏,我还没有气到头昏,是非善恶还能分辨。你如果想用我来打击慕容朔,我劝你想都别想!”
慕容珏收了笑容,眼中的戾气加深,冷冷道:“你以为我需要这样做么?我知你必定不会为难与他,你顶多自己伤心罢了。若我真要用这件事对付他,相信直接让父皇知道更加对我有利,不是么?!”说完,便甩袖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岚陵,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坐下,看着已经跪在地上的岚陵,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难受。慕容珏给我的纸条哪里是岚陵写的,那根本就是他准备的一个道具而已,上面写的只是说风之都最近被人敲诈了一笔,想来也是虚假的。他要的就是我看到纸条时的表情,好让岚陵相信真的有把柄握在了别人手上,先乱了阵脚。
如果慕容珏不够精明的话,岚陵是不是还要狡辩?还要继续骗我?
背叛的滋味,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看了她一会儿,我才用自认为最平静的语气道:“岚陵,我需要一个解释。”
岚陵缓缓地俯身磕头,动作流畅自如,道:“公主,岚陵对不起您,任凭您处置。”语气波澜不惊,比我还冷静。
我一下子把右手边的茶杯摔倒地上,大声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茶杯正好摔在岚陵的跟前,茶叶茶水溅到她的发髻上,她却浑然不觉,又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岚陵任凭公主处置。”
“处置?你要我怎么处置你?我能怎么处置你?你说啊!你告诉我该怎么处置你,啊?!你算准我不会对你下手是吗,我告诉你,我心软并不代表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心软!今天你不给我交待清楚,你休想走出这里!”
岚陵依旧道:“岚陵任凭公主处置。”
我愤恨道:“你不说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不想说的话,我把一切都算到慕容朔头上,饶了你!如果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的话,好,我问一句,你回答一句!”
岚陵缓缓抬起头,面色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平静,水袖下的手握起拳头。
我冷笑,慕容朔是你的死穴是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一年前还是两年前?”
“……两年前。”
“这么说,从你跟我的那个时候起,你就是他的人了?”
“……是。”岚陵仿佛极困难的吐出这个字眼。
两年前就是了,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慕容朔安插在我身边的人,那么这两年来算什么!我一直像一个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被人欺骗被人背叛,还对她亲如姐妹,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有多傻有多惨!
“你告诉我,他把你放在我身边要干什么?你又替他做了些什么?”
岚陵道:“留在公主身边,留意公主一举一动,然后告诉殿下。”
这是监视么?长久以来的一些疑惑在这一刻统统解开,许许多多我认为是巧合的事在现在看来却并非那么简单。
这两年,我多多少少对慕容朔有些回避,而他除了在萧楚来访的那段时间有些失态之后,对我再也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一如既往的扮演着兄长的角色,几乎把我麻痹。可我明白,正如老爷子提醒我的那样,他根本没有真正的放弃。
只是他也知道,不放弃也不代表能得到,所以就一直在那个灰色地带游离,保持着他自认为最好的状态,矛盾而痛苦,却又偷得一时的安乐。
对于这样的他,我接近也不是,远离也不是,他矛盾痛苦,我又何尝不是?
汐枫苑的点点滴滴,不是虚假,那时的我初出冷宫,好奇着外面的世界,渴望有个年纪相仿的人一起说说话,无关乎任何的目的。而他,双腿瘫痪,只能靠着轮椅行走,在过去的那些年,身居高位内心却孤独悲戚。我听娘亲的话,细心为他治疗腿疾,感动于他对我的信任,多想真心的交这个朋友。慕容朔亦感激我的尽心尽力,以及那近两个月的陪伴,没有尊卑之分,没有虚伪和应付。
错误的一段感情通常是以牺牲一段纯真的感情为代价,原本可以是感情很好的一对兄妹,到最后却成了两个人的煎熬和尴尬,我都不知道是谁的错,有时候在想,若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表明身份,是不是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我看着岚陵,想起曾经在我脑子里存在过的一个念头,岚陵和慕容朔站在一起,也算得上是一对壁人啊。
“岚陵,你老实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岚陵垂下眼睑,道:“只是主子和奴婢的关系。”竟有些自嘲的意思。
我问:“那我和你?在你眼中,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岚陵道:“公主待岚陵情同姐妹,只是岚陵身份低贱,没这个奢望,也不敢有。”
我冷笑,“身份低贱?没这个奢望?岚陵,两年的相处,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么,何必说这些话来搪塞我?你外表虽谦卑认命,骨子里却比谁都傲,卑微和高傲本是两个极端,你却将他们融汇的如此之好。我怜你的身世,惜你的才华,不忍心让你埋没在那皇宫里,才将你带在身边,让你私下里叫我一声姐姐。我这样做是因为你对我来说特别吗?为什么我没有让小翠也叫我姐姐呢,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你自卑,为你的身世自卑,为你的地位自卑,为你有那样的家人自卑!”
岚陵身体微微发抖,身子一斜,瘫坐在地上,她头低垂,几丝碎发从前额落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容,而支撑着身子的双手边,却是湿湿的一片,那是落下来的泪水。
我继续道:“你其实和我一样,都喜欢抹杀过去,将伤心的事都隐藏在心底,可是我与你不同的是,我不会全盘否定,快乐的我会选择留下,而你,则是统统的将他们抹杀,结果却让你心里的黑洞越来越大。你从来不提起你的父亲母亲或者其他家人,就算我问起,你也是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说得那么事不关己,起初我以为你乐观向上,到后来才发现,你是厌恶他们,厌恶他们给你带来的不幸,厌恶他们是流放的犯人,你觉得你沦为奴婢都是他们的错!你是讨厌那样低贱伺候人的生活,可是骨子里的骄傲又不允许你自己沦落为你不喜欢之人的妾室,就像在一个漩涡里挣扎,所以我救你出来,把你带在我身边,何曾让你受过半点委屈?可是你呢,你暗地里给慕容朔做事,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
岚陵哭着缓缓摇头,“公主,岚陵对不起您,岚陵知道公主对我恩同再造,如果没有公主,岚陵现在已经不知道身葬何处,我不求公主原谅,只希望公主不要把罪责怪在四皇子身上,一切事都是岚陵自作主张,是岚陵提出来的,与他无关,求你不要和四皇子去说,岚陵再也不敢这样做了,如果公主嫌我碍眼,不要岚陵了,岚陵会走,不会再给公主添任何麻烦。”说完便如捣蒜般磕起头来,脑门碰地的声音听起来让我心痛又心酸。
“够了!岚陵,别再逼我了!你以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还敢把你留在我身边吗,不管我们之间是姐妹之情也好,主仆恩义也罢,都不要再继续下去了。等回到西瞿,你想回到慕容朔身边,去华妃宫里继续做你的宫女,又或者其他,我都不会再管你。我这样做,你可有异议?”
岚陵慢慢停下哭泣,低声道:“岚陵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就好,我也不想为你费太多心思。还有,这件事……不用让弄影她们知道了。日后,你也好自为之。”说完,我逃离似的走出房间,忍着的眼泪这才流了下来。
岚陵不是我生命里一个匆匆的过客,她陪我过了两年多啊。两年中,我们一起走遍西瞿国的各个城市,领略大好河山;我们曾经联手和那些奸商周旋,配合默契;我们曾一起吃一起睡,不论环境是好是劣。可是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为什么我们之间却越走越远了?
岚陵瘫坐在地上,这一刻是什么感觉,万念俱灰就是如此了吧。
她知道自己所拥有的全部系在公主一个人的身上,如果连公主都抛弃她,不再管她,她真的什么都没了,连做一个附属品的资格都没了。
两年半前,自己不过是华妃娘娘宫里不起眼的一个打杂的小宫女,那原本双抚琴握笔的手却整日拿着鸡毛掸子清理着娘娘喜欢的瓷器,心情郁闷的时候,便去花园里走走,谁想那次却碰上了二皇子。
她是曾想过,如果成了某位皇子的妾室,便不用再做宫女,她可以过上以前的生活,甚至更好。可是那一次,机会明明就在眼前,她却顺从了自己的心,她厌恶那样□裸的眼神,那眼里的欲望和被抄家时那个大官看她娘亲时的一模一样,她似乎又看到娘亲为了不去那偏远之地而委身于人时的丑陋面目。
那时,她没想到一个小宫女会那样勇敢的站出来,为她说话,那声音犹如天籁。她更没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声音的主人会以另一张面孔出现在她身边,带她离开皇宫,去看外面的世界。
在外人看来,她是多么幸运,能得到菁华公主的赏识和信赖,宫里有多少人期盼着自己也像她一样,能跟在公主身边,不必担心主子会给脸色看,更不用担心会受到任何人的刁难,因为在这个皇宫里,没有人会为难公主。
菁华公主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她和其他人一样清楚。皇上最宠爱的女儿,皇子们都喜爱的妹妹,贵妇们就算热脸贴冷屁股也要巴结的天骄之女,她还是未来锦绣皇朝的六王妃。
岚陵想,这世上女人想拥有的一切她都有了。可是她不会弹琴,不会作诗,不会女红,和她说得那些典故她永远都是茫然的,写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若论才艺,这个公主有哪一样是比得上她?
可是她机智聪明,想法大胆独特,做别人不做之事,说他人不说之言,时而大大咧咧,时而精明谨慎,能逗乐皇上,能让大皇子缠着她不放,能让齐天小侯爷巴巴的听她命令只为了让她讲故事,还能让一个天人般的四皇子即使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对她依旧迷恋。
那样的女子,简直就是上天的宠儿,周身环绕着层层光坏而存在于世间。
那样的光环下,她算什么?她只是沾了她一点点光环的一个宫女,她不会像小翠那样为此沾沾自喜,觉得这是几辈子积下来的福分,她只会觉得很压抑,让她喘不过气来。
如果有的选择,她想回到华妃那里,可是她又很矛盾,如果离开,她连这一点光环都没了,她的确痛苦,可是又享受着被人瞻仰羡慕的虚荣,她是如此的痛恨并爱着站在公主身后的感觉。
可是没有选择,她只能这样,待在公主的身边,做她最贴心的丫头,然后猜测她的心思,记录着她的想法,通过隐秘的途径传给四皇子的手下。
其实她算不上是四皇子的人,四皇子对于她的印象恐怕也只停留在是公主新收的一个宫女,而且似乎曾在华妃娘娘那里见过一面。可是就是那一面,她就红鸾心动了。此后,在公主那里,她又见了他好多次,甚至有一次还一起合奏了一曲《长相守》,即使他想守的人不是她,她也将那一刻收藏于心底,当成珍宝来回忆。
那个午后,在悠然阁里,公主去和皇上道别而不在,四皇子便要离开,她大胆的请他喝杯茶再走,四皇子看了她一眼就答应了。两人都是心思玲珑之人,不需要多少语言,就已经明白对方要的是什么。
他利用她,她亦心甘情愿。
那之后,岚陵这个名字在他心里也算有了痕迹了。
她写得一手好字,送出去的纸条上的每个字她都很用心,想着那个人会仔细的看她的字,她就会有一种满足感。可是每次回到皇宫,公主对谁都热情,连悠然阁扫地的小宫女都有新奇的小礼物收到,唯独四皇子没有。
看到四皇子的落寞,她恨公主的冷漠,恨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四皇子为她做了多少事,她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