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池与仲民结伴逛街,走进百货公司,自有售货员眉开眼笑过来招呼,他们只需吩咐下去:〃家具连小床一套、推车一部、奶瓶等全副、各种衣物均十套……〃自有人去收拾出来。
春池放下信用卡及送货地址。
〃我们去喝杯咖啡。〃
〃你与吴家联络上没有?〃
〃与吴太太谈了几句,她哀伤但镇定。〃
〃你有无提起若非?〃
〃有,我只说,他们本来打算结婚。〃
〃那位祖母怎么说?〃
〃办完事,她会来探访若非。〃
〃若非会愿意见她吗?〃
〃届时再说吧。〃
春池说:〃你家人面广,请他们代为物色优质幼儿园。〃
〃哗,孩子尚未出世呢。〃仲民骇笑。
春池哼一声:〃你懂什么,此刻报名正好。〃
回到家中,发觉有稀客。
〃惠颜姨!〃春池大喜过望。她们俩紧紧拥抱。
〃乙新的事叫我寝食难安。〃
春池低下头,〃同一架飞机共一百七十三人罹难。〃
〃听说他即将结婚,未婚妻已经怀孕。〃
春池只好说是,又问佣人:〃林小姐去了何处?〃
〃她去公园散步。〃
钟惠颜吁出一口气,〃幸好各人懂得节哀,我与卓羚联络过,这是一点小小意思。〃她放下一张银行本票。
〃我们不需要。〃
钟阿姨不悦,〃大人给你,你就收下。〃
〃是,是。〃
〃有事联络我们,千万别见外,同若非说,母子并不孤苦,她的小说稿件在我处,我会处理。〃
春池满心感激。
惠颜忽然落下泪来,〃可恨仍无余心一影踪,她再也见不到乙新。〃
门一响,若非回来了。钟惠颜迎上去,握住手,叮嘱几句,依依告辞。
春池说:〃也真难为她,惠颜姨绝少婆婆妈妈。〃
若非由衷说:〃我真幸运。〃
春池把本票交给她。
若非说:〃真没想到会对我毫无歧视。〃
春池微笑,〃你高兴得太早了,稍迟一打开门,歧见会如潮水涌来,你好生应付,女人懦弱固然为人不齿,太勇敢了,更加叫人憎恨。〃
若非小声说:〃我明白。〃
〃世人老认为除了出一品夫人,没有女人值得尊重。〃
若非并没有笑,这是实话。
〃就是这三两个星期了。〃
若非点点头,〃足足胖了三十六磅。〃
〃别担心,操劳数星期就瘦下来,我正替你物色保母,这件事才难呢,幸亏张家有的是办法,姨妈姑姐一大堆,一呼百应,必定可以解决。〃
若非愣住,〃本来是悲剧,怎么好象当喜事办。〃
春池摊开手,〃这便是生活荒谬之处,你如不愿以泪洗面,就得振作。〃
若非忽然问:〃作为女性,我可是一点前途也没有了?〃
春池侧着头想一想:〃我不知道,可能转一个弯,万丈光芒照着你,又或者只得小小阿伯拉罕陪伴你,还想怎样。〃
这时,报馆派人送来稿酬。
春池一看数目,深深吸口气,〃什么,不是说穷稿匠吗,收入竟这样惊人,可见大作甚受欢迎,恭喜恭喜。〃
若非不语,她失去太多,不是任何名利可以弥补。过两日,婴儿用品送到,装修师传接着布置窗帘灯饰,小房间应有尽有。只少了最重要人物。
张仲民像是知道她俩想的是什么,他转过头来,〃我愿做孩子义父。〃
春池拎着衣物,微笑,〃这样小,居然是一岁大童装。〃
仲民摇头,〃我真不敢抱。〃
〃可以装进这只篮子里。〃
若非一言不发,皱紧眉头坐一角。
〃若非,怎么了?〃
〃送我进医院。〃
春池立刻丢下一切,联络史横生医生,把若非送进医院,大家松一口气。病房是春池地头,如到了自己地盘,如鱼得水,指挥如意,把若非照顾得周到舒服。
张仲民忽然说:〃试想想,这件事若果发生在三十年前,你俩又没有能力,可真是悲剧。〃
春池笑笑,〃过去是历史,将来是未知,今日最重要,是上帝的礼物,所以叫Present。〃
仲民微笑,〃听你说话真有意思。〃
〃上一代的人,比我们容易伤心,也比我们容易快乐,我们比较实事求是。〃
这时,春池手提电话响起来。
〃噫,仲民,我要到缆车径去一趟。〃
〃干什么?〃
〃拾砖头。〃
他们赶到的时候刚看到推土机整理现场,春池在乱石堆中挑选。
仲民莫名其妙,〃随便拾一块不就行了。〃
〃不,你看,这块边上有天花板及墙角的嵌线。〃
仲民嗯一声,〃原来是菊花纹。〃
春池把砖块放进大纸袋中。这时,她发觉废墟中另外有人。那人站在远处,正在乱砖堆中徘徊,看仔细了,是位白发女士,穿宽袍子,体态潇洒,不受年龄影响。这时,她也发现了春池,他们转过头来,目光接触。
是谁?春池冲口而出:〃你也曾是缆车径住客?〃
女士点点头。
聪敏的春池忽然想起来,冲口而出:〃你是车安真女士。〃
被她猜中,车女士扬起一条眉毛,〃我们见过面吗?〃
春池兴奋地答:〃在报章杂志上读过你的消息。〃
车女士拾起一块砖头,抱在怀中,笑一笑,〃幸会。〃
她轻轻转身离去,神情无限依依。
〃啊。〃仲民大为诧异,〃原来世上痴情的傻子不止连春池一个人,这幢老房子里到底发生过多少故事?〃假使这些砖块能说话,不知会倾诉多少悲欢离合。
半晌,春池说:〃我们走吧。〃
〃遵命。〃
回到家中,仲民微笑,〃其中一块需航空特快邮递寄往卓羚处可是。〃
〃被你猜到了。〃
她自己那块砖,像座现代雕塑似放在书房里。
钟惠颜收到礼物,感慨万千,〃我虽没在缆车径住过,可是那里发生的事,也影响了我一生。〃
〃钟姨的一生才刚开始。〃
〃春池你就会讨人欢喜。〃
春池微笑。
〃若非好吗?〃
〃过两日出院。〃
〃我叫人送金牌来。〃
大家都给林若非留着私人空间,让她静心休养。春池忽然得到意外惊喜。父母前来探访。
〃糟,屋子挤不下。〃幸亏两老只留三天,即转程往东南亚旅游,已订好酒店。
连先生太太对春池工作环境及进度非常满意,〃终于出身了。〃连母泪盈于睫,〃宛如昨日,只得小蘑菇般大,还不会说话,可是已懂得争取,时时来张望大人碗中盛什么食物,以便分享。〃
听得最津津有味的是仲民。
双方家长也乘机见面,原来还算同乡,自有说不尽的话题。
连先生夸奖女儿:〃真能干,又找到仲民那样好的男朋友。〃
连太太比较细心,〃春池,我们还未去过你家。〃
〃妈妈!先给你一个心理准备,我有室友。〃
连太太吃一惊,不动声色,〃是仲民吗?〃难道已经同居……
〃不,是一名女生。〃
连氏夫妇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我的朋友,便一起,彼此照顾。〃
两老仍然疑神疑鬼。
到了春池家,门一打开,先闻到一阵奶粉香,接着,有保母笑着抱一名幼婴出来。
连先生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朋友林若非的儿子。〃
春池手势熟练地接过婴儿,那粉团似的孩子手舞足蹈,十分活泼可爱。
连太太不由得来逗他,他毫不怕陌生,咯咯笑不停,伸手要抱。
〃与幼儿一起住,不怕吵闹?〃
春池答:〃他晚上从来不哭。〃
〃他母亲呢?〃
〃还未下班。〃
连氏伉俪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连太太问连先生:〃倘若那是春池的孩子,你会怎么办?〃
〃咄,爱屋及乌,外孙就是外孙,不论出处。〃
连太太啼笑皆非。
他们安心地度假去。
接着的一段日子,若非比春池还忙,她脾气改变不少,多做事,少说话,比从前踏实,若仔细看她,会发觉她一双眼睛不再闪亮。
小小阿伯拉罕已经会走路,摇摇晃晃迈出一步,随时摔倒,可是百折不挠,再接再励。
那一日早上起来,春池就有点心神不定,左眼角跳个不停。
她叮嘱保母:〃凡事小心。〃
可是一整个上午都是小意外:打翻茶杯、拨错电话、忘记关水龙头。
若非一早外出与杂志社开会,已经说明下午才会回来。
春池同保母说:〃我们一起到公园散步。〃
〃今日风大。〃保母提醒她。
〃那么,去吃冰淇淋,你们先换衣服。〃不知怎地,春池只想离开家里暂避。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春池似有预感,镇静地抬起头来,吸进一口气,她彷佛知道这是谁。
她轻轻打开大门。
门外是一位陌生中年女客,脸容秀丽,身形仍然苗条,衣着考究,她凝视春池。
是她先开口:〃你是——〃
春池轻呼:〃你终于出现了。〃
〃可以进来说话吗?〃
春池点头,招呼女士进屋。
她保养得那么好,使春池觉得,原来中年仍是生命。
春池说:〃大家都在找你。〃
〃过去一年,我住在巴黎,返三藩市后才看到寻人启事。〃
〃应该早些回复,乙新多么盼望与你相见。〃
〃他叫乙新?〃
〃太迟了,相信你也知道坠机意外。〃
她不出声,像化石般端坐。
内心在滴血吗,春池永远不会知道,她们那一代的女子不轻易透露喜怒哀乐,并且认为凡事要求说个明白,讨还公道是非常缺乏教养及愚蠢的行为。
她们仍然忠于打落牙齿和血吞。
春池对她无限同情,她轻轻说:〃他并没有责怪你,他只想知道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对方仍然一动不动。
过一会儿,她垂下了头,像是颈项已不能支持头颅重量,春池看到了老态。
就在这个时候,婴儿房门打开,保母领着小孩子出来。
幼儿笑嘻嘻,看到有陌生人,十分好奇,摇摇晃晃往她那边走过去。
客人震惊,凝视幼儿,忽然之间她浑身颤抖,额角冒出豆大汗珠。
她站起来,轻轻问:〃抱?〃
孩子听懂了,蹒跚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
她立刻拥抱他,泪流满面。
只听得她轻轻同孩子说:〃每夜我都梦见你,你同我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春池恻然,不不,那不是他,这已是另外一个孩子,流逝的岁月永不回头。
大门忽然推开,啊,若非回来了。
她神情紧张,一进门立刻叫阿伯拉罕,孩子挣扎落地,走到母亲身边。
若非吩咐保母:〃到图书馆去听故事,稍后我来接你们。〃
保母护着孩子离去。
若非转过头来,〃你是余心一吧。〃
对方却问:〃你们两人,究竟谁是孩子母亲?〃
春池刚想回答,却被若非打断,〃不关你事,我们不欢迎你。〃
余心一急忙说:〃我愿意领养孩子。〃
若非一怔,春池张大眼睛。
〃你是单亲,带着他没有前途,交给我,我会善待他。〃
春池觉得这建议匪夷所思,轻轻回答:〃余心一,你也曾有过机会,你放弃了它,到今日又想挽回过错,已经太迟。〃
若非去打开大门,〃你不必担心我的前途,我的路在我手中掌握。〃
余心一双手簌簌抖得如落叶。
〃你请回吧,别再来骚扰我们。〃
她低声问:〃我可否探访孩子?〃
〃不需要麻烦,看情形新生活善待你,不如珍惜今日。〃
余女士背脊忽然佝偻,静静离去。
若非松口气说:〃我马上去图书馆接孩子回来。〃
她关上门。
屋里只剩春池一人,她独自在露台坐了一会儿,回到书房,对牢拾回来的砖块。
她轻轻倾诉:〃明年初我的私人诊所将启业,自负盈亏做个体户,压力相当大。〃
又过一会儿见她问砖块:〃你可有话要说?〃
她当然得不到回音。
〃无话?〃
春池这才发觉整件衬衫已被汗印透,刚才一定非常紧张。
她淋浴更衣,忽然觉得累,躺在沙发上打盹。
半明半灭间,她听到一声叹息。
这是谁?
春池想挣扎起身看个究竟,但是驱逐不了瞌睡虫。
她耳畔听得有人轻轻叫:〃安真,安真,你可有后悔?〃
春池呻吟辗转。
〃心一,心一,我有话同你说……〃
春池已经熟睡。
午后的阳光自窗户射进,照到缆车径老房子的残余砖壁上,忽然绽出七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