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向你道别,多谢你帮忙。〃
〃若非呢,〃春池脱口而出:〃与你共进退?〃
吴乙新变色,〃这里头有重大误会,她不是我的责任,彼此是成年人,大家都明白这点才可能发展下一步。〃
春池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
〃你好象不接受,春池,你太保守了。〃
〃不,这与我的人生观无关,正如你说,这件事里有重大误会,林若非亲口同我说,你们将举行婚礼,并一起赴纽约生活。〃
轮到吴乙新吓一跳,〃我,结婚?想都没想过。〃
〃乙新,我想你得立刻同她说清楚,请问你给过她何等样的承诺?〃
〃什么都没有!〃
〃她又不是妄想狂,我觉得事不宜迟!你非解释清楚不可。〃春池急得顿足。
〃我已讲得一清二楚,我居无定所,收入普通,连自己身世尚未弄明白,怎样成家?〃
春池呆住。
可怜的若非,那么聪明伶俐的女子,竟被自己蒙骗。
〃我甚至不配拥有同居女友,她会独守公寓沉闷至死。〃
春池打了一个寒颤,凶险!稍一不慎,连春池就是林若非。
这次是若非做了替死鬼。
春池低下头来,也许,吴乙新得到他父亲不良遗传,也许,成年人无论做什么,后果自负,不能怪别人。
〃你怎么了,整张脸忽然缩小了。〃
春池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舒服?〃
吴乙新想伸手过来摸她额角。
春池连忙退后一步。
〃你怪我?〃
春池不知说什么才好。
〃请相信我,我从未给过她任何虚妄的承诺。〃
春池不想介入其中,又退后一步。
幸亏这时救星来了,停车场内忽然有人自车中探头出来,〃春池,我送你回家。〃
啊,是张仲民那愣小子。
春池立刻对吴乙新说:〃我朋友来接我,祝你一路顺风。〃
她奔过去,开了车门,立刻跳上车,张仲民马上把车驶离医院。
一路上春池面色煞白,犹有余悸。
对若非说什么好?惟有只字不提。
张仲民体贴地一言不发。
她若要告诉他,自然会和盘托出,假使不讲,他得尊重她私隐。
黑暗中他不知那比他高大的男子是谁,不过看样子不会与可爱的春池有瓜葛,她看见那人像见鬼一般,到现在还魂不附体。
终于,他听见春池叹一口气。
〃想不想喝杯咖啡?〃
〃请到舍下小坐。〃
张仲民一句〃求之不得〃到了喉头又吞下肚子。
春池想得到第二个意见,便问:〃老房子是否十分破烂?〃
谁知张仲民回答:〃旧是旧一点,可是多有味道,像巴黎拉丁区的公寓。〃
又一次意外,〃你在巴黎住过?〃
〃公司想打开欧洲生意。〃
〃你谙法语?〃
他立刻说了几句,呀,人不可以貌相,春池听懂了春天、许多、小心……等字。
〃说什么?〃春池好奇。
〃春季会有花粉热,小心处理,许多防敏感药物会产生副作用。〃
春池笑得弯腰。
仲民无奈,〃我只会那么两句实用语。〃
春池安慰他,〃已经足够唬人。〃
她准备点心招待客人。
在厨房里,无限感慨,谁会想到一个容易脸红,曾经叫她妈妈的年轻人会那样凉薄地处理感情。
而张仲民外形平实,却能时时叫她笑个不已。
外表真不可信。
怎么样叫小女孩当心?狼是狼,披着羊皮的也是狼,终身只能与狼共舞,只能在狼群中苟延残喘……春池歇斯底里地笑了。
张仲民进来取咖啡喝。
春池开口,〃刚才停车场那个人,你也认得。〃
〃啊?〃
〃他是吴乙新。〃
原来是他,〃他骚扰你?〃仲民关心。
〃不不,他另外有女朋友。〃
那么,仲民想,春池你为何脸色发青。
春池问:〃他与你可算熟稔?〃
〃我性格比较务实,在年轻人中不受欢迎,与他只是普通朋友。〃
这时,有人敲门,门外是若非,她神情并无异样,可是一双眼睛非常空洞。
她轻轻说:〃啊!你有客人。〃
春池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过一刻来找你。〃
若非退后一步,像一个影子,隐没在黑暗里。
春池转头,仲民已经取过外套。
〃明天来帮你搬家。〃
〃先谢谢你。〃
送走客人,春池匆匆去找若非,但是她已经外出。春池再找到珍吧,亦不见人,只得回家休息。
一整晚惊醒,像是听见若非在哭,侧耳,发觉只是风声。
一清早她去敲门,若非惺忪地出现。
〃几点钟?我才瞌眼。〃
〃昨晚找我什么事?〃
〃没要紧事,聊天。〃
春池凝视她,若非改变了倾诉的主意。
〃你这一两天搬?〃
〃是。〃春池放下新地址。
〃我也差不多这几天走。〃
春池冲口而出,〃走到什么地方?〃
第九章
若非若无其事,〃咦,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会跟吴乙新走。〃
春池无话可说,站起来,〃我赶上班。〃
她不愿透露真相,春池不敢逼她面对事实。
下午春池心情略好。
新宿舍明亮宽敞,最重要的是,墙壁髹淡黄,静寂无声。
仲民笑说:〃只得两件行李的年轻女子的确少有。〃
〃我不懂生活情趣。〃
仲民不知多高兴,〃是吗,正好与我一样。〃
现成简单家具,一切齐备,春池松一口气,立刻向母亲报告。
〃妈妈,你若来本市,可住在我处。〃
连太太几乎落下眼泪,〃呵,囡囡会照顾我了。〃
但凡要求愈低的愈是好父母。
春池躺在沙发上,踌躇满志了五分钟,清醒了,跳起来,〃我得回医院工作。〃
下班后到经纪处办妥退租手续。
那中年人感慨说:〃老房子说要拆卸足足三十年,终于期限到了。〃
春池笑笑。
〃老房子经历都会兴衰,人间悲欢离合,它若会写字,可写一本小说。〃
春池觉得这个经纪十分有趣。
〃你的芳邻也将相继搬出,李先生好象移民去澳洲,林小姐要结婚。〃
春池说:〃我还有点事,告辞了。〃
深夜,她在办公室接到电话,〃春池,我今晚回纽约。〃是吴乙新来道别。
春池忍无可忍,轻轻问:〃你肯定不是要结婚?〃
乙新笑,〃在未来十年内,我不考虑结婚。〃
春池叹口气,〃再见。〃
〃我会想念你。〃
春池缓缓放下电话。
仲民来接她下班,不知不觉,他们的关系又有进步。
〃下次同伯母通话,请记得提起我。〃
〃应该应该。〃
春池心中牵记若非。
那夜她在新居休息,一夜到天明,完全没有醒过,只觉安全舒适。
一早,张医生到她办公室来,〃我爸妈想请你吃饭。〃
〃哎唷,还未到时候。〃
〃你不想令老人家失望吧?〃
〃还有什么人?〃
〃仲民是最小弟弟,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三个姊姊,两个哥哥,大家庭,加上各人配偶子女,一共廿二人。〃
哗,惊人。
〃有没有吓怕了你?〃
〃我会先压惊再来,他们都像你与仲民那般易相处吗?〃
〃随和热情得多了。〃
春池略为放心。
张医生并没有夸张。
张家上下老小均热情好客,亲切直爽,叫春池非常欢喜,几个侄子尤其可爱,春池一下子便与他们玩成一片,她特别喜欢一个叫子全的五岁近视小女孩。
张子全讲得一口好国语,会得朗诵李白诗篇,叫春池惊为天人。
张家相当富裕,家有厨子,菜式清淡可口,春池贪婪地想,为这一头现成温暖的家就该对张仲民另眼相看,她走运了。
〃每星期我们都聚会一次,春池,欢迎你加入。〃
〃我一定来!〃
〃下星期做蟹肉小笼包你尝。〃
馋嘴的春池感动得鼻子发红。
散会后仲民送春池返宿舍。
春池说:〃拥有那样的父母兄弟姊妹真是福气。〃
〃我也知道。〃
春池心想,有人连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唉。
〃家母只生我一个,幼时无伴,所以我有自言自语习惯。〃
〃独家子一定寂寞。〃
〃一直不甘心,时常哭诉,希望有弟妹,并替他们取了名字。〃
〃叫什么?〃仲民好奇。
〃妹妹叫比亚翠斯,弟弟叫阿伯拉罕约翰。〃
仲民啊一声,〃真是好名字,将来不如给子女。〃
春池倒是没想到,噫一声不语。
过两日,张医生带了精致漆盒盛的食物给她:〃这是你喜欢的醉转弯及笋丝炒肉丝。〃
春池称赞:〃这盒子太漂亮。〃
〃是外婆的嫁妆之一。〃
春池暗呼不妙,这里边有深意,爱男方的家人固然好,可是不爱男方,光是爱他的家人,就有点不妥。
〃我们一家对你有异常好感。〃
〃谢谢。〃
〃子全说,再有同学嘲笑她是四眼,你会用拳头教训他们的鼻子。〃
春池简单地答:〃是。〃怕什么承认。
张医生笑:〃子全的爸妈说谢谢你。〃
春池庆幸在家以外找到了家人。
终于融入新环境,如鱼得水。
一日,在家中打报告,有人按铃。
春池猜是隔壁女佣来借油盐酱醋,离开工作桌去开门,外头站着的却是林若非,俏丽的她神情自若。
春池十分意外,可是立刻拉着若非的手,〃什么风吹你来。〃
若非答:〃西北风。〃
恢复了尖刻,真是好事。
〃请进,吃过饭没有?〃
若非却说:〃老房子已经动工拆卸了。〃
〃啊!我得到地盘去拾砖头,卓羚姨嘱我替她保留点纪念品。〃
〃你们真有闲情逸致。〃
〃近况如何?〃
〃在家接散工来做,勤力点,生活尚不成问题。〃
家,春池不敢问是谁的家。
〃春池,有一件事想你帮忙。〃
春池看着她白?的面孔。
〃你做不到也不要紧,千万不要有压力。〃
春池略为紧张,〃你请说。〃
她一口气道出来:〃父母的家不下去了,我想在你处借住半年,待元气恢复就搬出去,我答应你,我会静得像只老鼠。〃
春池以为还有下文,可是若非已低下了头。
春池问:〃就是这个要求?这里两间空房,任你挑选,爱住多久便多久。〃
对着这样的慷慨,若非呆住了,她鼻子缓缓发酸,别转面孔,轻轻说:〃谢谢你。〃
〃咄,朋友要来干什么,你尽管在此静心写作,直至成名,这是我的家,我可以作主,你千万不用见外,我早出晚归,只不过回来睡一觉,不会打扰你的灵感。〃
若非颤声道:〃我一定过得了这一关。〃她握紧拳头。
这时,春池才发觉她体态同从前不同。
她轻轻哎呀一声。
若非点点头。
春池低声问:〃你决定了?〃
若非答:〃是。〃
〃单亲家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若非微笑:〃我知道。〃
〃那么,我支持你,今日的我英明神武,财宏势厚,你同我放心。〃
若非笑,她露出一丝疲态,〃我想躺一会。〃
第二天,春池托同事找家务助理。
〃每天工作八小时,擅烹饪、爱清洁,只需照顾两个人起居。〃
这样简单,一下子便找到合适的人。春池又为若非联络专科医生。
〃是澳洲人,姓史璜生,洋人少是非,每两星期去定期检查一次,医务所非常近。〃
若非吁出一口气。
春池说:〃写多几篇好文章。〃
她并没有夸张,真正早出晚归,七时出门,午夜十二时回来,难得在家吃饭,周末又有应酬,有什么事,还得留字条给若非。
逢星期日往张家聚会,已成惯例。
她是受欢迎的客人,每次都带名贵水果花卉以及欢笑声上门去。
午饭后大家坐在偏厅各适其适,有人弈棋,有人学织毛衣,有人闲聊,老人打盹,孩子们玩电子游戏机。
春池与子全背《木兰辞》,仲民在一旁听。
电视开着,但调低了声响,荧幕自上午一直反复播映同一段新闻。
漆黑海面有惊心动魄的星星火头,仲民说:〃是坠机事件。〃
春池转过头来说:〃听听详情。〃
仲民说:〃飞机自纽约飞出,经太平洋往赫尔辛基,抵达加拿大诺华史哥沙省时要求紧急降落,不幸却在附近海域坠毁。〃
〃可有生还者?〃
〃无一幸免。〃
〃你说飞机飞往何处?〃
〃芬兰首都赫尔辛基,飞机上大部分是前往开会的联合国工作人员。〃
春池抬起头来。
〃借你家计算机一用。〃
仲民跳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航空公司网页爆满,一时挤不进去。
仲民低声说:〃你先回去照顾若非,我守在这里。〃
他真连她的朋友都设想到了,春池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张医生问:〃什么事?〃
〃坠机上可能有朋友。〃
张家上下耸然动容,〃呵。〃
春池赶回家中,一切无异样。
佣人在厨房做黑糯米甜粥,若非午睡未醒,书桌上放着一整叠已完成的原稿,一切都正常。
会不会是仲民与她紧张过度?
春池静静坐下。
过一会儿,仲民的电话来了。
〃证实吴乙新确在飞机上。〃
春池不语,头顶似受重击。
〃联合国人员时时乘搭这一班飞机往来欧美办事。〃
春池嗯一声,捧着头,耳畔嗡嗡声。
〃你打算怎样向若非交代?〃
春池决定了,〃我会一如过往,一字不提。〃
〃什么?〃
〃他已经离开她,她没有期望他会回头,她已决定负起一切责任,他的生死,其实已与她无关。〃
〃可是——〃
〃让若非自己处理她的喜怒哀乐吧。〃
〃春池,为什么我觉得你会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春池苦笑,〃人生如此苦恼,谁还敢生儿育女。〃
仲民也叹气,〃我将致电吴家,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
傍晚,若非起来,照常与春池聊天。
春池说:〃一天陪你吃五餐,人就是这样长胖的。〃
第二天,报纸送来了,若非读得津津有味,看完头条,再看副刊,无动于衷。春池悲哀,呵,心完全死了,不是这样,不能再生。她不说,春池也不提,这是最大的尊重。仲民接春池下班。
〃若非反应怎样?〃
〃一点端倪也看不出来。〃
谁知仲民却赞道:〃好,够勇敢,她是真正丢开了,实事求是,我到此刻才肯定她会胜任单亲重担。〃
春池轻轻说:〃弃妇与寡妇,其实只一线之隔。〃
〃她会站起来。〃
下午,他俩陪若非检查身体。医务所设备先进,用彩色超声波扫描胚胎,看得一清二楚,是个健康男婴。
若非低声说:〃春池,给他一个名字。〃
春池冲口而出,〃阿伯拉罕约翰。〃
史璜生医生笑,〃中文名字呢?〃
〃林,林爱庇。〃
若非微笑,〃那岂非成了女孩子。〃
春池哈哈笑,〃本来就希望是个女孩。〃
诊治完毕,春池服侍若非穿衣着鞋。
〃腿有点肿,你且回去休息,仲民与我去买些婴儿用品,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你们对我如手足。〃
〃朋友之间应当如此,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不幸见过太多跟红顶白、背后插刀、谣言中伤的亲友,才觉得我俩是大好人。〃
春池与仲民结伴逛街,走进百货公司,自有售货员眉开眼笑过来招呼,他们只需吩咐下去:〃家具连小床一套、推车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