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那样出色的女性,她也不会逊色。〃
吴乙新轻轻说:〃谢谢你,春池。〃
〃朋友要来做什么?〃
卓羚先到,那样爽朗的她看到吴乙新忽然泪盈于睫。
她哽咽地说:〃同你母亲一个模子。〃
其实吴乙新并不像生母,不过,唉,又何必理会阿姨说什么。
她轻抚乙新头发,两人拥抱。
乙新鼻子也红了。
春池识趣,〃你们进书房详谈。〃
他们掩上门。
若非上来,想推门进去。
被春池阻止,〃嘘,给他一点空间。〃
若非连忙说:〃是,是,春池,许多事真要向你学习。〃
春池拉着她坐下。
若非说:〃没想到会借你这地方来大团圆。〃
春池抬起头,看着墙壁,〃不,冥冥中自有注定。〃
〃你几时这样宿命?〃
〃身上流着中国人血统,再全盘西化,多少也会相信命运。〃
不知怎地,平时牙尖嘴利的林若非忽然觉得有点冷,双臂抱住了肩膀,她缄默了。
春池轻轻叹息,〃希望他找到生母。〃
接着,钟惠颜也来了,她一时心急,竟叫错了名字,〃心一,心一,你来了吗?〃
书房里的吴乙新与卓羚一听见心一两字,立刻跑出来。
钟惠颜这才发觉叫错了名字,可是看见卓羚,大笑着招呼:〃大名人,好久不见。〃
卓羚双眼红红,听见老友这样调侃,不禁笑起来。
〃来,见过心一的孩子。〃
钟女士过去仰视高大英俊的吴乙新,〃呵,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我是钟阿姨,可以握你的手吗?〃
吴乙新拥着她肩膀。
春池十分感动,与此同时,她也得到启发,年轻的她一直以为生命止于四十,之后,非得克己复礼,非礼勿视勿动,除却黑白灰三色不穿;还有,冰淇淋得躲在家里吃之类。
可是今日同时见到两位前辈,她们的乐观活泼比起年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使春池得到新启示。
她捧出茶点招待。
心情兴奋,要就吃不下,要就吃很多,今日人客胃口奇佳。
〃你母亲原籍桂林,可是只会说粤语及国语。〃
〃性格与两位一样爽朗吗?〃
〃不,女性化得多,所以,很多事上吃亏。〃
〃今日看到乙新,我才知道当年心一的决定是正确的。〃
春池并无加插意见,她忙着进出厨房张罗茶水。
乙新走近窗台,看到雪白硕大芬芳的百合花。
他似有灵感,转头低声问春池:〃献给谁?〃
春池点头:〃百合花当然纪念母亲。〃
他微笑:〃谢谢你。〃
若非走近问:〃说些什么?〃
那边钟阿姨叫他:〃乙新,过来拍张照片。〃
乙新一走开,若非就怅惘的说:〃你同他真投契,我觉得只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而我,还得不到他的心。〃
春池笑说:〃你胡扯什么?〃
若非据实说:〃我仍在摸索他的心事。〃
〃你太心急,再过一年半载,你一定对他了如指掌;届时,希望不要抱怨他索然无味。〃
若非又高兴起来,〃是吗,你真认为如此?〃
太喜欢一个人,不幸便会这样患得患失。
若非的感情太快太浓太投入,天生性格如此,也不是她的错。
两位前辈终于告辞,与吴乙新再三拥抱,依依话别。
春池说:〃乙新,我猜你也想独处。〃
乙新点点头。
屋里只剩春池与若非。
〃可要帮我收拾杯碟?〃
若非却说:〃看,你完全知道他想做什么。〃
〃旁观者清。〃
李健文在门口出现,〃我就知道女孩子友谊很难长久,是否两个女生争一个吴乙新?〃
〃去你的!〃
春池一挥手,肥皂泡溅了李健文一脸,他笑着逃走。
若非说:〃你看你多有办法。〃
〃春池,下个月我搬往宿舍。〃
〃哗,这么能干,我望尘莫及。〃
她忽然自卑自觉渺小,忽然又自大得意洋洋,情绪已不能自控。
〃你且去休息,人累了比较烦躁。〃
春池独自做完清洁工作。
在家她是独生女,从来不需要争;从学校出来,她只懂努力做好本分,也从来不争。非常被动的她怎么会与人争男生。
春池牵牵嘴角,那种享受被争的男女神经根本有问题,避之则吉。
这时,她忽然听见嘻笑声。
啊,是谁,从什么地方传来?
她到窗前一看,原来是几个大孩子在华南中学的废墟嬉戏追逐。
上班途中,她遇到年轻人踩着直线滚轴溜冰鞋在斜路擦身而过。
快到下一个世纪了,玩具与他们小时大不同,在美国,六七十年代的一切玩意现已可当古董卖。
但是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吧,每个人仍然渴望被爱以及爱人,科技再发达进步,人心不变。
张医生在等着她,〃连小姐,有一个难题。〃
不是难题不会找她。
〃是。〃春池洗耳恭听。
〃甲病童已经脑死,乙病童等待心脏移植。〃
啊,〃病童几岁?〃
〃两人均只得六个月。〃
即是想春池去说服甲童父母允许器官捐赠。
〃我立刻去。〃
一进这个学系便知道是厌恶性行业,只得沉着应付。
两对父母都一脸眼泪。人生处处忧患,春池忽然觉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
卓羚与钟惠颜就从来没组织过家庭,她们寂寞吗?并不。
春池吸进一口气,轻轻说出院方要求。
甲童父亲开头不置信,〃你们何等冷血,说什么仁心仁术,在这种时候竟向我们提出残酷要求。〃
春池温言相劝,一再解释。
那位太太忽然回心转意,〃好,好,救人重要。〃
幼儿心脏,只得核桃那样大小。
甲童父母相拥哭泣。
任务成功,春池独自到休息室喝咖啡。
张医生进来,〃手术定下午举行。〃
春池哽咽。
〃连小姐,周末可有空,我家有烧烤会,请你参加。〃
春池看着张医生,一定还有下文吧。
果然,〃我弟弟自加州硅谷返来发展,我想介绍一些朋友给他。〃
春池支吾,〃我碰巧有事。〃
〃请不要见外。〃
〃下次吧。〃
〃下午二至六时,随便你什么时段出现。〃
推都推不掉,糟糕。
〃工作不是生活全部。〃
〃当然,〃春池赔笑,〃我尽量抽空。〃
张医生十分高兴,说漏了嘴,〃舍弟一表人才,你不会失望。〃
春池不禁微笑,看,人情世故,一丝不变,半个世纪之前,家长忙着张罗一切,今日仍然如此。
〃听说你下个月搬进周全路宿舍?〃
〃正是。〃
〃那同我是邻居了,有空时时来吃便饭。〃
春池只得说好好好。
周末她另外有节目,她到社区中心去学小魔术。
本来这种特别班专为儿童所设,她向导师说明身分缘故,他们破例收录超龄学生。
〃在哭泣小病人面前把一枚金币自他耳朵里变出来,胜过说百句安慰话。〃
春池比谁都用功凝神,学会了全套功夫。
师傅同她说:〃要多多练习,手势才会纯熟。〃
但凡学艺,秘密尽在此:苦练、苦练、苦练。
她看看时间,已经三时多,到张医生处坐一会儿便可告辞。
到了目的地,张氏贤伉俪热烈欢迎,倒是叫春池不好意思。
她根本没有打扮:白衬衫,卡其裤、平跟鞋,这时倒有三分歉意。
张医生的兄弟是个活泼的老实人,在外国长大,完全像美国人,在小镇生活,也染了那边的习气,他是某些名女人历劫红尘后急于想反璞归真的理想对象。
但是春池觉得这种人像是欠缺了什么。
叫人意外的是,吴乙新也在客人之中。
春池看到他高兴极了,笑问:〃你是男家至亲还是女家好友?〃
乙新也笑,〃我与张仲民是朋友。〃
〃今日来相亲?〃
他又笑,〃张医生真热心。〃
乙新手中握着一本书。
〃在看什么?〃
他把卷子递给她。
春池读到这样的句子:你可知道,我总是在日暮时分,书影与书影之间,宁静的悲哀里,最想念你。
〃啊。〃
用字简约,感觉却有千言万语,荡气回肠,可慢慢回味,叫春池说不出话来。
是,张仲民所欠缺的,就是这种诗意。
〃今天没有约会若非?〃
〃毋须天天见面吧。〃
春池不语。
〃春天的池塘,生气盎然。〃
春池微笑,〃是,有荷花、有金鱼,还有前来喝水的鸟类,呀,别忘记蝌蚪及蜻蜓。〃
〃你父母很会取名字。〃
春池问:〃旧金山可有消息?〃
乙新摇头。
春池心想,那不幸的女子一定可以看到启示,她不现身,只有两个可能:一,已不在人世;二,实在不想再看前尘往事。
〃这次寻亲也不是毫无收获。〃
春池微笑,〃可不是,你认识了两位能干的阿姨,以及林若非这样的可人儿。〃
吴乙新毫不犹豫地说:〃还有你。〃
〃呵,我受宠若惊。〃
乙新还想说什么,他的话题遭打断。
张医生走过来,〃烧烤羊腿准备好了。〃
接着,他们与其它客人会合,再也没有细谈。
散了会,回到家,看见灯光,伸手敲门。
若非来开门,见是春池,即发牢骚。
〃不公平竞争至令人生厌。〃
〃什么事?〃
〃有人利用躯体同上司打交道夺取特权。〃
春池笑出来,〃这也好算新闻?〃
〃在我们这苦哈哈行业,卖身也不值什么。〃
〃若非,人各有志,何必感慨万千。〃
〃同你说话真有意思。〃
〃人家也有苦处:也许芳华将逝,可能急求出头,又或对名利特别饥渴,但肯定无背景支持,只得自寻出路,不是人人面前有一条一早由长辈铺好的黄砖路,平步青云,次一等的人得披荆斩棘。〃
若非冷笑一声,〃我同你还不是都撑下来了。〃
春池笑嘻嘻,〃我与你皮肉筋骨特别粗壮,熬得住。〃
若非斟出香槟来。
〃庆祝什么?〃
〃可幸我们不是娇滴滴,凡事需要人家照顾的人。〃
〃说得好。〃
喝光一瓶好酒,若非说:〃春池,我快要结婚了。〃
这本来是好消息,但是春池却一愣,〃同谁?〃
〃吴乙新。〃
春池一时不能置信,一切像旋风一般,发生得太快。
而且,她刚才见过乙新,他一点也没透露婚事。
若非问:〃怎么没意见?〃
〃你们两人已商量好了?〃
〃当然。〃
〃世上的确有闪电式婚姻这回事。〃
〃你似不看好我们。〃
春池赔笑,〃我追不上速度。〃
〃你们外国节奏的确慢吞吞。〃
〃这倒好,万一他生母出现,看到的是儿子兼媳妇。〃
若非笑了。
春池回到自己的单位,轻轻吟道:〃你可知道,我总是在日暮时分,书影与书影之间,宁静的悲哀里,最想念你。〃
今日的繁嚣都会,民生紧张,已无人拥有一颗千回百转的心。
窗台上百合花已谢,仍透露暗香。
春池静静躺床上,心里有丝惆怅,终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建筑公司派员来勘察缆车径地盘。
工作人员意外,〃你们还住这里?〃
李建文理直气壮,〃又不是今日拆,限期未至。〃
〃仍有水电供应?〃
〃正是。〃
工作人员啧啧称奇。
他们住在一层危楼里,而且悠然自得。
这会不会也是林若非写照?她并不知道自己处境实际状况。
春池去上班。
张医生见到她说:〃咦,春池,仲尼正找你。〃
张仲尼笑咪咪出现,〃我来帮老兄检查计算机。〃
〃哪一架计算机?〃
〃侄儿玩的袋中怪游戏机。〃
〃呵!〃春池大乐,〃小病人都玩这个,教我两度散手,可与他们沟通。〃
〃你到了何种程度?〃
〃次次都输。〃
〃我同你恶补。〃
他立时取出电子游戏机。
〃你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取得高分。〃一边讲解,一边示范。
春池赞叹,〃这种有变程序,不知由哪个天才设计。〃
〃实不相瞒,我有分参与。〃
呵!小觑了他。
张医生走过,〃你们在干什么?春池,七○一号病人在等你呢?〃
张仲尼说:〃春池,我们再约。〃
〃好,一言为定。〃
她匆匆赶去看病人。
张医生笑问兄弟:〃怎么样?〃
〃一见钟情,只觉她对生活充满童真热情,可爱之极。〃
张医生大笑,〃加把力吧。〃
那天,春池在医院工作到深夜。
张医生与她同时当更,他说:〃要不,在医院休息一晚,要不叫仲尼送你回去,这都会一街罪恶,非得小心不可。〃
〃仲尼也要休息。〃
〃那么我送你。〃
车子驶到缆车径路口上不去,张医生吓一跳,〃春池,你的居住环境这么差!幸亏立刻可搬进宿舍,你看,就在废墟旁边,小偷大贼均可自露台爬入,太危险了。〃
春池但笑不语,轻轻话别。
真的,被母亲知道了,不知多担心。
若非还未睡,正在收拾行李。
她把杂物逐一装箱,像是要搬家的样子。
〃咦,去何处?〃
若非看她一眼,笑说:〃就准你一人往高处飞不成。〃
〃相处数月,倒是有点不舍得。〃
〃这所老房子不知做过多少年轻人的歇脚处,环境略好便搬出去。〃
〃若非,你搬到什么地方?〃
〃去乙新公寓暂住,然后待他工作结束,一起赴美国定居。〃
〃你的工作呢?〃
若非放下手上杂物,〃我是游牧民族,那里有可安息的水边便到那里,同你的优差不一样。〃
〃今日好似事事针对我。〃
〃做文艺工作怎同医生比,你的学历便是盔甲与护身符。〃
〃记得卓羚吗,她也做文艺。〃
〃前辈固然真材实料,可是更加鸿运当头。〃
〃你考虑清楚了?〃
若非坐下来,〃看得出你是真关心我。〃
春池不出声。
〃我对本行无比厌倦失望。〃
〃就因你有个对头擅长利用肉身去换取报酬?若非,外国主妇生活吃重枯燥,家母每天光是收拾家居园子便喊救命,所以只生我一个孩子。〃
若非笑了。
〃喂,莫自火坑跳到油锅去。〃
〃我深爱吴乙新,我心甘情愿与他走这一趟。〃
春池还能说什么,只得摊摊手。
〃你放心,我不会做伸手派,我接了好几段稿件来写,收入不多,但可以支付生活费用。〃
春池松了口气,恋爱时也要吃饭,别忘记这点便可。
〃祝福我。〃
〃我由衷希望你心想事成。〃
第二天在医院里,春池接到乙新电话。
她立刻问:〃可是旧金山有消息?〃
〃不,仍然失望。〃
〃嗯。〃
〃春池,出来喝杯茶,有话同你说。〃
春池笑,〃邀请我做伴娘?〃
吴乙新一怔,〃什么?〃
春池立刻觉得不妥,实时说:〃出来再说。〃
〃下班时分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那日比任何一日都长,永远不到五时似的,叫春池心急。
五时正她便走到停车场。
吴乙新已经在等她,看见她吹一下长长口哨。
春池笑着迎上去,〃有什么重要消息公布?〃
〃我那份报告已经做妥,先回纽约,上司批阅后,便往赫尔辛基开会。〃
春池狐疑地问:〃你要走了?〃
〃正是,向你道别,多谢你帮忙。〃
〃若非呢,〃春池脱口而出:〃与你共进退?〃
吴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