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一,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你需释放自己。〃
〃卓羚你对朋友真好。〃
〃我无家累,比较空闲,可以关心朋友。〃
〃你看,无论多么努力,我余生总背着这个包袱。〃
卓羚无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别喝太多。〃
她凄苦地笑了,〃他一直没有长大,每次开门,他总只得一岁模样。〃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们谈到深夜,告辞的时候,已经叫不到街车,由叶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决定退掉缆车径租约,她知道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就算小住,也可以订酒店。
她情愿老房子变成一间托儿所。
再过几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轻轻抚摸墙壁,整个人像大字那样贴到白壁上,轻轻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忽然哭了。
然后,头也不回的到飞机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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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春池回到都会的时候,已是世纪末。
她适逢其会,遇到出乎意外的繁华景象。
离家之前,父母百般劝阻,她只得缓缓开解中年人:〃毕业已经一年,四处找过工作,起码寄出一百封应征信,只是没有好结果,再搁下去,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闯闯机会。〃
〃你住什么地方,移民时祖屋一早售出。〃
〃随便何处,我不计较,先租后买。〃
连先生嗤一声笑,〃你要想在洛阳置业?少不更事!〃
连太太却说:〃妈妈不放心。〃
春池笑,〃这是一定的事,一直到我八十岁,父母仍然挂心。〃
连太太没好气,〃我不会活到一百三十岁。〃
拗不过,春池还是回来了。
在北国长大的她对南国已无记忆,一口粤语也说得生硬,可是工作像是在等着她,读儿童心理学的她,一星期之后已正式在一间私立医院上班,经过同事的亲戚的友人介绍,也找到了歇脚处。
她住的地方,叫缆车径一号二楼,老房子,隔壁本来有一家中学,现在已经拆卸,预备连缆车径一起改建豪宅。
换句话说,老房子至多只能住六个月,但是春池觉得届时可以另外再找地方搬,年轻人才不怕麻烦。
都会的五光十色叫她目眩,人们好象永远不言休息。耍乐的时候比工作之际更忙。
既来之则安之,起码待见识够了才走。
老房子三楼及一楼另外有住客,看见春池搬进来都很欢迎。
三楼住一个酒吧调酒师,染金发、戴耳环、纹身,平时只穿一件背心,展示臂肌,他以为很特别,可是像那种标奇立异的年轻人,都会起码有一百万。
母亲知道她有那样的芳邻真会吓坏。
可是那调酒师为人却很爽朗:〃我叫李健文。〃那是一个好名字,接着他看牢春池的头发,〃哗,漆黑乌亮,漂亮之极,是哪只牌子的染发剂?〃
春池笑了,〃这是中国人头发的真色,记得吗?〃
都会中彷佛已没有黑发中国人。
〃真发那么好看,真难得。〃他放下名片,〃有事随时找我。〃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吧。
春池有空一定会去参观。
一楼住什么人?夜出早归,彷佛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工作。〃林若非是电视台的编剧,〃李健文笑,〃时时有一名以上大汉与她通宵开会,凌晨散会,引人遐思。〃
春池骇笑。
在本家可碰不到那么多有趣的人。
〃你呢,春池,告诉我,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负责辅导患病儿童,以及与他们父母合作共度难关。〃
〃比我们伟大,欢迎你加入缆车径一号大家庭。〃
〃可惜不久便要分手。〃
〃那么,更加应当珍惜这段时光。〃
〃说得好。〃
林若非上来问好。
她衣着时髦,面目娟秀。
春池一见她便乖巧地说:〃有这样美丽的编剧?我还以为是女演员。〃
好话人人要听,若非微笑,〃你是回流的土生儿?〃
春池听得出话里有因,且不答,笑嘻嘻。
果然,下文来了,〃你们这票人真聪明能干,一见势头不对,立刻溜走,见没事,又拿了护照,回头看这边不错,找工作较易,又悄悄打回头。什么风水优势都叫你们吃尽了。〃
春池只得赔笑说:〃都会一向有容乃大。〃
林若非吁出一口气:〃太大方了,每个国家都有保护主义,独我们没有。〃
〃所以进步迅速,风气独特。〃
〃你是心理学家,在医院工作?〃
〃正是在下。〃
〃讲什么语言?你的中文程度甚差。〃
〃我会慢慢学习。〃
〃快要换国旗了你可知道?〃
〃这样大事全世界注目。〃
她咭咭笑,〃届时记得把外国护照挂在?子上做护身金牌。〃
这林若非说话异常尖刻,可是不知怎地,春池却不讨厌她。
〃有无男朋友?〃
春池摇摇头。
〃都会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理想结婚对象。〃
〃缘分未到而已。〃
林若非抱怨,〃不,识字的统统长得丑,略为四整的又不识字。〃
春池又骇笑。
〃三个月后你便知绝望。〃
春池说:〃告诉我,你在电视台编哪些节目,我好欣赏。〃
林若非答:〃正在上演的有《翼动的心》。〃
〃剧名很好听。〃
〃你看不懂,你不是都会人。〃
〃你的门户观念也太重了。〃
〃妒忌引起歧视,你们什么都有,回流不过像趁年宵,不好看不如意,立刻就走,有什么真心诚意。〃
〃你也可以移民。〃
〃吃什么?〃
一提到吃这种大问题,春池的兴致来了,〃林若非,带我去吃大牌档。〃
〃听听这口气,比洋人还要洋人。〃
可是她还是带春池到处逛。
春池爱上一味叫蛋焗鱼肠的粤菜,只觉鲜味,连舌头都几乎吞下。
她俩又结伴往珍吧,一进门,春池吓一跳,只见男侍应只穿豹皮短裤。
〃这是怎么一回事?〃
若非答:〃泰山,珍,你明白吗?做的是怨女生意。〃
〃精采精采。〃
〃这里的男客,随时可以带回去。〃
〃当真?〃
〃后果自负。〃
春池点点头。
〃比起外国也不输蚀吧。〃
春池赞叹,〃简直过之。〃
她们的邻居李健文请两人免费喝酒。
春池口袋里的传呼机响了。
她一看,〃我有急事要回医院去一趟。〃
林若非耸耸肩,〃真投入,比我们还忙。〃
赶到儿童病房,主任区医生出来,〃连小姐,三○四号病房,拜托拜托。〃
那是一个脑部患肿瘤的小病人。
一到病房外,已经听到哭声震天。
当然,院方可以把家长赶走,替病人注射镇静剂,但是,还有比较文明的选择。
春池戴上红色尼龙假发,在鼻子上罩一个小红球,顿时成为一个小丑。
她敲敲门,走进病房。
年约六七岁的病童睁大了泪眼。
她轻轻走近。
〃呵,告诉小丑姊姊,你为何流泪?〃
小病人如遇知己,他不住投诉:〃痛,痛。〃
春池把他拥在怀内,〃按我的鼻子。〃
那橡皮球发出嘟的一声,小孩啊地一声笑出来。
第七章
看护乘机劝他服药。
春池把他父母拉出病房好好劝慰。
因为年轻,不觉得是苦差,反而认为助人是快乐之本,几乎每日超时工作,没有家累的她也不介意。
一日,下班回家,刚想淋浴,林若非来看她。
手上捧着一大盘热腾腾香气扑鼻的生煎馒头。
〃哗,是什么?〃
春池一手一个往嘴里塞。
若非取笑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头。〃
〃什么,笑我是狗。〃
〃你是外国人,听不懂。〃
〃嘿!〃
〃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喂!〃春池抗议,〃你们文人说话不带刺是否怕雷公劈?〃
〃怕人家嫌我们不够机灵。〃
〃谢谢你的点心。〃
〃你也不怕胖。〃
〃我的工作需要极大力气,不吃多些怕倒下来。〃
〃你是心理医生不是苦力。〃若非缩缩鼻子,〃又全身药水味,难怪没有男朋友。〃
春池问她:〃男友多寡对你来说是要事?〃
若非理直气壮,〃不能吸引异性,即毫无女性魅力。〃
春池答:〃我还以为一个人是否善良可靠,能否在工作上做出成绩才比较重要。〃
若非承认:〃你说得有理,可是,男朋友给我生命力,少不得。〃
春池点头,〃这般坦白倒也难得。〃
若非说:〃你的工作一定有趣,请把经验告诉我,丰富我的人生。〃
若非叹气,〃是一种厌恶性行业,在医院工作,见过许多幼年伤者,有些在意外中皮开肉烂,骨骼折断,内脏受损,眼看没得救了,可是今日医术进步,连心房都可以取出按摩,过三五日,他们活泼泼复元,会说会笑,由此可知,皮外伤不算一回事,倒是心灵受伤的儿童最可怜,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恶梦连连,永不苏醒。〃
若非耸然动容,〃啊。〃
〃心理上烙印一生残留。〃
若非说:〃你们从外国回来的人意见独特,社会吸收了各种人才,才会迅速进步。〃
春池微笑,〃这是称赞我吗?〃
〃你的中文够用否?〃
春池无奈,〃书到用时方知少。〃
〃平日我与你多说多讲,一定有帮助。〃
〃谢谢你。〃然后,大方的林若非忽然踌躇起来。
春池机智,立刻问:〃你还有什么事?〃
若非小心问:〃你在二楼住,可有听到什么?〃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二楼空置整年,住客都说听见怪声,受不了,相继搬走。〃
春池听懂了,〃有鬼?〃她笑问。
〃不不,〃若非分辩:〃倒不是,只是听见叹息声及嘻笑声。〃
春池一点也不介意,〃难怪租金这样廉宜。〃
〃你不怕?〃
春池摇摇头。
〃你很大胆。〃
〃是吗,我看到受虐儿童仍然怕得混身颤抖。〃
〃春池,你说话真有意思,我想把你编进故事里。〃
〃编剧生涯如何?〃
轮到林若非感慨,〃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戏卖座,是演员导演的功劳,戏不受欢迎,是剧本欠佳。〃
〃可怜,〃春池说:〃如有好故事,不如留着自己用。〃
〃你是指——〃
〃写小说呀。〃
〃哎呀,我也这样想呢,你说到我心坎里去。〃
两个年轻女子一谈便到深夜,她们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有时半夜口渴,春池也会醒转,除了远处一两声犬吠,并无异状。
春池工作吃重,晚上睡得很沉,根本不把传言放在心里。
可是,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总会遇到一些事,影响余生,改变运程。
那是一个初秋早上,春池放假,正在整理报告,她听见门铃响。
那是楼下铁闸门铃,三户人家,都有责任,可是春池知道,两位芳邻都未起床,只得自告奋勇,放下功课,下楼去看个究竟。
她只穿运动服,头发束脑后,似刚起来,匆匆到楼下,以为是邮差。
可是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找谁?〃
年轻人看见她,顿时呆住,英俊的脸闪过一丝震惊,他退后两步,冲口而出:〃妈妈!〃
春池恼怒地用手叉着腰,大声斥责:〃神经病。〃
刚转头上楼,那年轻人叫住她:〃这位小姐,你听我说。〃
〃我不认识你,有什么好说?〃
他焦急地说:〃我不是神经汉,请原谅我冒失,请你看这张照片。〃
看,还是不看?
倘若该剎那连春池决定回返楼上去做她的报告,那么,她照样可以过安宁日子。
但是,春池好奇了,她忍不住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照片,从此多事。
小小照片是一张彩色复印,看得出原件是一张宝丽来照片。
相中人是一个年轻女子,鹅蛋脸,尖下巴,尤其是眼睛,真与春池有十分相像,春池不由得意外地哎唷一声。
年轻人问:〃你可认识她?〃
〃这是谁?〃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春池猜测:〃你的母亲?〃
他默认。
〃你来寻找母亲?〃
他尴尬地点头。
〃这是怎样一回事?〃
〃照片中人叫余心一,你可见过她?〃
春池摇头,〃从未听说过。〃
年轻人深深叹口气,搔搔头,〃她最后报上的地址,是缆车径一号。〃
〃我此刻住这里。〃
〃我可以上来看看吗?〃
〃你是陌生人。〃
〃这是我的身分证明文件。〃
那张小小卡片非常别致,噫,是由联合国发出的工作证,组别是儿童安理会。
因为春池的工作也与儿童有关,故此产生共鸣。
她打开铁闸,〃请进来喝杯咖啡。〃
年轻人吁出一口气,〃我叫吴乙新。〃
春池看清楚了他,他粗眉大眼,长得并不像失散了的母亲。
她请他到二楼。
坐下来,喝了一大杯热饮,年轻人恢复常态,他致歉:〃请你包涵我失态。〃
春池调侃,〃一声妈,吓得我。〃
吴乙新面红耳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春池还是第一次看见会得面红的男子,有点感动。
她连忙解围:〃你仔细看看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层公寓是战前旧楼。〃
〃是,濒临拆卸,迟来几个月,可能见不到它,所以还是有缘。〃
他忽然说:〃墙壁这样高。〃
春池笑笑说:〃如果墙会说话,它或可告诉你,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吴乙新四周围都看遍了,〃谢谢你给我方便。〃
〃没有关系。〃
〃你若有时间,容我说一说身世。〃
哎呀,有一个人,最爱听这类故事,她是林若非。
〃廿六年前,我被目前的父母领养。〃
〃他们对你如何?〃
〃是无微不至的好父母。〃
春池纳罕说:〃你多幸运,还有什么遗憾?〃
他苦笑。
话是这样说,但是一个人到底想知道自己出身:父母长相怎样、性格有什么特征、当年究竟有何苦衷。
春池觉得自己卤莽。
吴乙新轻轻说:〃我有一双方形掌,是像什么人呢,我对美术有更大兴趣,是否得自母亲遗传,我还有兄弟姐妹吗?〃
如果找不到他们,真相永远沉在海底。
〃我祖籍是安徽抑或广州,东北还是江南,祖先做什么职业,可得享长寿?我都想知道。〃
可怜的人。
春池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给他。
〃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不不不,我希望可以帮你,你可有想过登报寻人?〃
〃各种渠道都已试过,才自领养机构得到一张照片与这个地址。〃
〃请接受我开解,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就专心爱护养父母。〃
〃我明白。〃
春池微笑。
话已说完,他准备告辞。
春池有依依不舍的感觉,〃可有联络电话?〃
〃有。〃他放下名片。
〃这次纯是为私事来访吗?〃
〃不,我有公事在身,我将往中国为领养儿童情况做一个报告。〃
春池一怔,多么讽剌,一个领养儿长大后做儿童领养调查。
他说:〃或者改天我们可以一起喝杯茶。〃
春池连忙说:〃有空请找我。〃
〃对,我留意到你的私人计算机还在用窗口软件。〃
〃是呀,不用它用什么?〃
他微笑,〃窗口的概念早已过时,它的设计太过复杂,学习费时,等于叫我们学懂水力发电原理才可开灯,你应改用爪哇。〃
〃什么?〃
〃今日微型手提电话用的正是爪哇系统,假如使用窗口,电话体积会大如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