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的问题多得出奇,〃他们是女儿国吗?〃
〃去,去,替你姐姐买衣裳去。〃
四海尽挑薄衣裳。
老水手说:〃也要备点厚衣,可是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嗯,我在船上倒是收着一箱女服,你问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来。
四海莞尔。
狮城女服与他见过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纹斑斓,一搭一搭,配合得瑰丽夺目,缝工较粗,四海记得他们罗家家境尚好的时候,母亲的裙子密密都是细摺,摺内绣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扬动,才露出隐藏的绣花来。
老水手又把他带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饰铺,乡下孩子进了城,不知所措,贪好看买了一大堆镯子项链,那么便宜,当然是假货。
甫出店门,四海便看到英国巡捕擦擦擦操过,红上衣黑长裤,齐膝的皮靴,一脚踢上来,吃亏的一定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兴,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舱算是他的家,陈尔亨与何翠仙是他唯一亲人。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摊在翠仙面前,献宝似。
翠仙只是骇笑,〃兄弟,你哪里弄来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赏。
她脸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处弄来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让四海看她锁骨,〃断了,长回来,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们当猪狗。〃
陈尔亨听见了,在一旁懒洋洋他说:〃你自己身上可流着外国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说,〃我不是外国人!〃
〃那么,〃陈尔亨挪揄她,〃你是中国人。〃
〃我讨厌做中国人,一辈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这下子连陈尔亨都动气了,〃那你是什么东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着脸,像所有女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尔亨悻悻说:〃杂夹种就是杂夹种。〃
船渐渐住西驶。
天气一直燠热。
四海发觉翠仙那件黑色长鳖里有秘密。
他们三人在海上已经有一段日子,吃用却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开长衣的缝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币,拿到甲板上变换他们日常所需。
接着她搬上船舱去住,四海去看过,小小房内有小小的床,铺着洁白的床单,还有一扇圆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释,〃这是荷兰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四海不语,心里却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处,外头这些人,不见利益,哪里肯出手帮人。〃
翠仙凄然一笑,〃我历年来挣下的钱,为着逃命,也就去净了。〃
语气像老妇,其实她只比四海略大几岁,呵经历的事实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们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惊,那不是唐僧带着孙猴子去取经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还远着呢。〃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翠仙沉默一会儿,〃各路人客告诉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银金,予取予携?要用腰那样粗水炮射到山坡冲烂石块泥沙,然而用淘箩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来,运气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个矿派都有主人,你争我夺,每日动刀动枪,不知葬送几许人命,你以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话。〃
四海羞红一张脸。
晚上,他睡在醉若烂泥的陈尔亨身边,喃喃道:〃妈妈,外边世界真如山海经一般!返家以后,我会逐一告诉给大弟小弟,大妹头小妹头他们知道。〃
他舅舅呻吟一下,翻一个身,大有醉乡不住住何乡之乐。
四海忽然发觉舅舅从头到尾没有在现实世界里生活过,他活着也似做梦,而罗四海不知恁地,误打误撞,闯进他的梦去,与他分享梦境里的喜怒哀乐。
一朝醒来,他仍在家里,母亲会同他说:〃到西厢去问四婶婶借一壳米。〃
四叔四婶就住在前头,他们一家有鱼有肉,故此每月黄昏专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乐趣无穷。
四海叹口气,如今他离开了家,担起这项借米责任的,该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头,男孩上门去又还好些,他们总怕男孩忽然转运有了出息之后会记仇,而女孩,爱怎么欺侮都可以,她们凭什么翻身。
他离了家,一壳米够吃了。
四海鼻子发酸,终于那穷眼泪被他吞到肚子里。
他这些委屈,墙内的翠仙统统知道。
他什么都告诉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说:〃小兄弟,厨房少了一名伙头军,你干不干?〃
四海大喜,〃我行吗?〃
〃肯吃苦,有志气。〃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迈开这一步,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我愿意尝试。〃
俗云近厨得食,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带到厨房,他第一次见到西洋人的灶头,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块块黑色的煤炭,用风箱吹得通红,上边搁着铁板,大铜锅一只只排开,阵容庞大,厨房里热得人面色通红,心火旺盛,大厨一见他就喝道:一还不动手?〃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
他负责烤面包,一片片簿簿的面包夹在夹子里,朝着炭火烤到两面黄为止。
别看这简单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个早上四海聚精会神瞪着炭火,眼前渐渐一片血红,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块白毛巾扎在额头。
没想到第一天工作就获得赞赏,水手下来,大声说:〃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没有一块焦,船长问你们是几时转的性。〃
四海高兴得一颗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这事,诧异问:〃你喜欢做厨子?〃半晌才喃喃说:〃也好,行行出状元。〃
陈尔亨笑,〃他怕饿,靠近厨房,比较稳当。〃
四海被说中了心事,但笑不语。
在厨房里,他手不停,什么都肯做,学一次即会,没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只是那炉火实在热,四海发了一脸疮,每晚临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觉睡醒,又像没事人一样。
船到天竺,他已成为厨房一份子,自由进出。
他舅舅说:〃偷点好东西出来吃。〃
四海立刻涨红面孔。
〃不中用的东西。〃
翠仙嗤一声笑出来。
她又长胖了,气色好许多,不知从何处弄了一把摺扇回来,自然没有先头那几把考究,但装模作样地扇起来,也很有风情。
四海觉得十分宽慰,倒底又活下来了。
一夜,四海在厨房轮值,师傅们均已休息,一名学徒开小差去了乘风凉。
偏偏有水手下来说:〃船长肚子饿想吃宵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头皮发麻,呆在那里。
第4章
〃喂,快动手呀,我站在这里等你做。〃
四海逼不得已,随手抓起蔬菜肉粒,烧红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脚乱,加些胡椒细盐,以及华工吃剩的白饭,盛在碟子上,双手捧上。
水手见锅气十足,香喷喷,眉开眼笑捧着上去了。
这时那学徒气急败坏地赶到,〃你做了什么,嘎,你做了什么拿上去,你作死?〃
两人战战兢兢,蹭在一角,那学徒是广东人,一边哺哺骂:〃作死,作死。〃
半晌,船长房那水手又出现了,〃喂,刚才那味小菜,叫什么?〃
用学徒走投无路,仍骂:〃作死。〃
谁知水手会错了意,〃杂碎?〃竖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长赞赏呢,中国菜,顶呱呱。〃他走了。
四海与学徒面面相觑。
杂碎?
从来大师傅说:〃我做了一辈子厨房,都没听过有杂碎这味菜,可是现在他们三日两头指明要吃杂碎。〃
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观光?〃老水手问。
陈尔亨冷笑,〃有什么好看?人像猢狲,猢狲像人。〃
四海不以为然。
船上还有黑人,皮肤黑得像墨一样,四海开头只当他们开玩笑,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后来见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黄人都不同他们说话。
翠仙说:〃比支那人还要低一级。〃讲话的时候,没把自己当中国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说话。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只彩色的皮球,刚在踌躇如何归还给它的主人,只见一个小小外国孩童瞒珊走近,大大的蓝眼睛,金黄头发,对着四海笑。
四海正想把球还他,他的保姆出现了,一阵风似卷至,抱起小孩,捂着鼻子,把那只球一脚拨进大海里去,匆匆走到上层去,当四海患猪瘟,要不,就是大麻疯。
之后,翠仙就温言对四海说:〃不要乱走。〃
可是,那样卑微的他们,居然仍要看不起人,讥笑人家像猢狲。
四海不以为然。
翠仙拍打着扇子,〃几时好上岸?真腻了,不是海就是天。〃
〃忘了有人要抓你?〃陈尔亨真会挖疮疤。
翠仙不语。
他们二人共了这样大的患难,却一点不见真情、
再过两日,四海总算明白厨房找替工的原因了。
他到甲板去看热闹,只见船长站在船头念念有词,随即一个长条型大包裹被扔到海里。
四海替的,便是包裹里的人。
老水手说:〃没想到阿根返不到家乡。〃
四海十分怅惆。
〃他妈与老婆还在日夜盼他回去呢,〃他停一停,〃消息带到,都是明年的事了。〃
老水手揉揉眼睛。
过半晌又说:〃离乡别井,谁也不知道葬身何处。〃
四海忽然之间害怕了,他又几时才可以回家?
但随即他的好奇又战胜一切,他问:〃这么大的船,怎么会动,靠风吹帆过大海吗?〃
老水手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靠机器推动。〃
〃什么样的机器?〃
〃呵那要读书才会知道,我不甚了了。〃
〃可否带我去看看。〃
〃咄,那种要紧地方,闲人免进。〃
四海心痒难搔,〃机器又怎么会动?〃
〃烧煤,一只大锅里喷出水蒸气,推着机器动。〃
四海仍然想破头无法明白。
〃洋人的法宝多着呢,海洋中可以填出陆地来,陆地可以凿开灌进海水,这样大的船照样渡过。〃
四海纵然动容。
翠仙同他说:〃脏,上岸时当心饮食。〃
四海紧记在心。
但他还是一个孩子,看到玩蛇的人,便围上去观看。
只听见笛子呜哩呜的吹,一只竹箩的盖子缓缓被顶开,一条恶形恶状头作三角彩色斑斓的大蛇扭曲着身子钻了出来,像是会跳舞似,蛇信一吞一吐,头一前一后,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想看个究竟。
忽然之间,他耳边听得一声低喝:〃不要动,跟我走。〃
这是谁?
他抬起头,见是一个大汉,有点面善,既然大家是中国人,就放下一半心。
他不由自主跟着他进窄巷。
那大汉十分惊奇:〃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海亦愕然,这人是谁?语气没有恶意。
〃香港的巡捕画了你们三人的画像悬红追捕,你可知道?〃
四海仍然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忽然之间,他想起来了。
当然他见过这名大汉。
在李竹的六合行。
他与舅舅离去,适逢他进来,陈尔亨与他碰撞一下,幸亏人家不予计较。
他怎么也在这里?
呵,同在异乡为异客。
大汉追问:〃那一男一女是你什么人?你莫叫他们连累才好。〃
四海半晌才说:〃男的是我舅舅,女的是我姐姐。〃
大汉笑了,〃何翠仙是你姐姐?〃
四海申辩,〃我认她作姐姐。〃
大汉颔首,〃你们只早走一步,英国人随即逐船搜捕,我曾被扣留问话。
四海嗫嚅问:〃整个香港都知道了?〃
大汉笑,〃不见得,不过出来混的人肯定都晓得。〃
〃我们……的情况,是否凶险?〃
大汉双目炯炯有神,〃外国人把我们当猪,猪杀了人,那还得了,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正法,否则的话,威信何在?〃
类似理论,四海已听翠仙讲过多次。
他沉默了一下子,反问:〃我们可是猪?〃
大汉仰起来,长啸一声,〃当然不是。〃
不知恁地,四海好生敬仰此人,〃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四海。〃
〃我叫庞英杰。〃
四海与他大力握。
又多了一个朋友。
〃小兄弟,你们打算到什么地方落脚?〃
四海据实答:〃我不知道。〃
庞英杰微笑,那两个大人没告诉他。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四海想起来,〃我知道了,你去做铁路。〃
庞英杰点点头。
〃这铁路是什么,竟要那么多人去建筑,它是万里长城吗?〃
庞英杰大笑,〃慢慢说给你听,别担心,我们还会见面。〃
〃庞英杰,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我四海为家。〃
四海笑,〃你总有母亲吧,你的妈妈在哪里?〃
庞英杰怔住,过半刻才喝道:〃胡说什么?快给我上船去躲起来。〃
四海犹自问:〃英国人为何那么厉害,船驶了那么久,每块地上都竖米子旗〃
〃那还用说,他们号称旗不落之国。〃
四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呵地一声。
〃回去吧,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你乘哪只船?〃
庞英杰不语。
〃我知道了,你也有仇家。〃
庞英杰笑,这小子不笨。
〃你对头是谁?〃
庞英杰忽然豪气发作,刷一声剥下上衣,指着胸口一排四个圆疤,〃朝廷的洋枪队!〃
四海先是退后一步,随即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圆圆的疤这是铁莲子打的?〃
庞英杰又穿回上衣,笑起来,露出像狼那样的雪白尖齿。
〃你犯了什么事?〃
〃我得罪了一个老太婆。〃
〃有那么凶的老太太?〃
庞英杰叹口气,〃有,把我的朋友都抓起来——〃他用手比上比脖子,〃我多亏东洋人帮忙,一直逃到此地。〃
〃老太太干吗生你气?〃
〃我们嫌她迂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废掉她。〃
四海颔首,〃那就难怪罗,你要她死,当然她要你亡。〃
庞英杰怔住,他从来没用过这个角度去看过这件事。
四海拍拍他肩膀,〃你要当心呵。〃
庞英杰又笑了,〃你也是。〃
这时,四海发觉他腰间配着件武器。
四海指一指,〃一把刀?〃
庞英杰点点头,小子问题真多。
〃大刀?〃
庞英杰变色,连小孩子都认出来,看样子这把跟随他大半生的武器不得不丢弃了。
〃它是你的记号?〃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似想起大多往事,神色忽然温柔起来,〃去,快回船上去。〃
四海点点头,一溜烟似跑开。
〃一船舱中只有陈尔亨一人在喝闷酒。
四海问:〃翠仙姐呢?〃
〃嘿!我怎么会知道?〃陈尔亨酸溜溜,〃人家又混到头等舱去了,我同你都得靠这个女人呢,你看她多有办法,我同你说什么来着?我早告诉你,她死不了,不但不死,且活得更好。〃
四海微笑,〃舅舅,我想念我妈。〃
陈尔亨不出声,灌了几口酒,牛头不搭马嘴地抱怨:〃广东人的酒。喝死人。〃
〃舅舅,我妈小时候,是否胖嘟嘟,外婆可疼爱她?〃
〃听听这酒名,是否吓坏人,玉冰烧、五加皮,不知是啥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