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她才发觉,家乡一切不变。
仍是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瓦斯的家乡。
同她离开那日没有半丝不同,只是后园那株槐树粗壮了一倍。
呵,当中那甘多年,好似没有过过——周翠仙到镇上开小差偷偷溜了一转回来,她那嫂子因没人差使,就快要冷笑着出来派罪名给她了。
但是没有。
嫂子迎出来,恭恭敬敬说:〃妹妹你回来了,我们好生挂念。〃眼角还是精利地射向翠仙,打量她一身打扮,看看是否名符其实。
只见周翠仙一身外国衣着,一件呢大衣上镶着貂鼠翻领,真丝袜,皮鞋,手上戴着手套,手套外戴一只金手表,啊,那嫂子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恭敬。
翠仙缓缓脱下手套,露出指上的宝石戒子,只有她较粗的指节出卖了她清贫的出身,但周翠仙并不意图隐满什么。
〃妹妹房间已经打扫出来了。〃
〃不用客气,我随四海住罗家。〃
留下无数礼物后,兄嫂恭敬地送他们出门。
回到屋内,那兄长讪讪道:〃没想到翠仙恁地慷慨。〃
那嫂子却忿忿说:〃没想到她会走起运来,这里不过是她九牛一毛耳。〃
周翠仙没听到这些评语。
第二天,他俩本来要到上海观光。
临出门,四海却想起来说:〃哎呀,我忘记约了一个人。〃
翠仙看丈夫一眼,〃那就取消行程好了。〃
〃不,我找个女眷陪你去。〃
〃我也不想去。〃
〃不,你去走走,闷在家里有什么好。〃
翠仙立刻会意,〃好,好,我去。〃
四海的确约了人。〃
他悄悄向包家走去。
到了目的地,抬起头,宛如雷殛,呆住。
哪里还有什么包家!只有颓垣败瓦,一片野草,一大群乌鸦聚集在棵秃树上,见有人来,哑哑拍翅飞起。
包家大屋居然已经倒塌,四海张大嘴,他手臂扶着那幢熟悉的墙,半晌作不了声。
墙只剩一半,现在,他可以轻易绕过它,到另外一边去,可是,园内亭子已经褪色,花木早已荒芜。
四海大叫一声,跑回家去。
他抓住弟弟问:〃包家怎样了?〃
他弟弟吃一惊,〃包家,什么包家?〃
〃河西边的包家。〃。
〃呵,他们,早分了家了,子孙跑到上海去做生意,大屋空下来,有一夜一场怪火,烧到天亮……多年前的事了,问来作甚?〃
〃有没有出人命?〃
〃大屋早已空置,无人受伤,火灾后有人偷偷去把砖地板一块块挖起,哎呀,地下都是融了的锡,足足几寸厚,原来包家最多锡器,那些人发了一注小财。
四海茫然坐下,那高不可攀的包家,怎么会有今日。
〃讲起来〃让我想,呵,对,包家儿子做生意不算十分得法--〃
四海又问:〃他们家大小姐翠仙呢?〃
大弟诧异,〃你怎么知道包家大小姐叫翠仙?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四海沉默。
大弟也静下来,过一会儿,只搭讪讲些不相干的事:〃现在上海比起外国,一点不差,也有汽车、电影、无线电,不过人实在大多,地方实在太乱……钟家你还记得吗,外国打仗,他们做了罐头运出去卖,据说鸡蛋黄销路最好……〃
兄弟闲谈了一个下午,乐也融融。
傍晚翠仙回来,问四海:〃朋友见着没有?〃
〃没见到,〃四海无限惆怅,〃这辈子大抵都见不到了。〃
〃你这辈子还早着呢,〃翠仙说,〃况且,你这样牵记他,比见到还好。〃
在四海记忆中,包翠仙永远是个小姑娘,其实算实际年龄,她比他还要大两岁。
半晌他问妻子:〃对上海印象如何?〃
〃像一个极大极大的马戏班。〃
〃阿,这么奇突?〃
翠仙笑,〃你知道我是乡下人,我不懂得形容。〃
四海忽然留意到,〃你大衣上怎么多出一条缝子来。〃
翠仙低头一看,〃哎呀呀,扒手,扒手割开我的口袋。〃伸手一摸,〃钞票全不见了。〃
四海笑,〃损失可惨重?〃
〃没多少钱,只是,什么时候下的手?竟茫然不觉,真是高手。〃翠仙也笑。
〃放着你这种洋盘不下手,没天理。〃
夫妻俩嘻嘻哈哈,并不把这种事放心上。
第二天,四海才起身梳洗,就有客人来探访。
是两个年轻人,一脸笑容,西式头,中山装,一进门来便自我介绍:〃我叫陈奇芳,他是罗伟真。〃
罗四海请他们坐下。
〃四海先生,你关照的事我们已经调查过了。〃
四海马上留神。
〃遍寻不获庞英杰这个人。〃年轻人摇摇头。
四海有点失望,每当失意事来,他总是份外沉默。
过一会他说:〃也许化了名。〃
〃也没有照片中那个人。〃
四海无话可说。
过一会儿,罗伟真却笑说:〃四海先生,你要寻访的另一个人,却有下落。〃
四海又喜悦起来,〃他在哪里?〃
罗伟真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四海说:〃不要紧,你讲好了。〃
〃他在上海一个小赌档里做……主持,我们同他说,罗四海正寻访他。〃
〃他怎么说?〃
〃他很高兴,问及四海先生近况,可是他随即扬扬手,说不必相见了,我们留下了你在外国的地址。〃
四海抬起头,〃呵,劳驾你们了。〃
〃哪里,四海先生是我们老朋友。〃
四海问起:〃你俩跟谁办事?〃
〃我们直属宋理事长。〃
〃最近情况怎么样?〃
〃盟会,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及共和实进会将合并,政纲包括促进政治统一,发展地方自治,实行种族同化,还有,注重民生政策,维持国际和平。〃
年轻的声音激昂起来。
罗四海笑,〃好得很呀。〃
两年年轻人也笑,再谈数句,站起来告辞。
四海一个人坐着发呆。
翠仙轻轻问丈夫:〃找不到?〃
四海摇摇头。
〃我们总是等他的。〃
四海苦笑:〃也许他也在另一世界等我们。〃
〃翠仙姐说,一定还有第二次革命。〃
〃她这样说过?〃
〃嗯,她看出临时政府朝气勃勃,必招人妒忌。〃
〃呵。〃
〃革命尚未结束,也许,庞大哥因此不肯回家。〃
四海只得附的,〃也许。〃
双眼却润湿了。
〃要不要把舅舅接回家去?〃
〃他这个人不好侍候。〃
〃总共得一个舅舅罢了。〃
〃我已留下地址,他一定找得到我们。〃
〃明日就要起程返家,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没有了,一切心愿已偿。〃
〃四海,如果神仙给你一个愿望,你会要什么?〃
四海毫不犹疑,〃国泰民安,大家吃饱。〃
回程风平浪静,罗四海最喜与妻子在甲板上看日落。
他同她说起儿时事:〃从前我一直以为地是方的。〃
谁知翠仙大吃一惊,〃地方地方,地当然是方的。〃
〃才怪,地是圆的。〃
〃谁说的?〃
〃爱华房里有一只地球仪,你没见过?〃
〃我以为是好玩才做成皮球那样。〃
〃无知妇孺。〃
〃喂!〃
〃对,你不是老问我是怎么结识老孙的吗?〃
〃我没问过。〃
〃就在一只船的甲板上,当年我十三岁,〃罗四海的声音柔和起来,〃那时你只有十岁,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翠仙,倘若你我错过了姻缘,就永远不能见面了,缘份真是难得。〃
翠仙纵然动容。
夫妻俩紧紧握住了手。
总算摆脱所有责任,得到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声。〃
翠仙的目光迫踪过去,发觉有十个八个年轻人,正在甲板另一头聊天。
有谁不知讲了些什么,惹起他人哄笑,接着没多久,他们就散开了,也难怪,正是晚餐时分。
只走剩一个小个子。
那小朋友看着大海,似有满怀心思。
翠仙想到丈夫说过,他离乡别井之时,才得十三岁,不由得对小朋友生了同情之念。
甲板上风大,小朋友并无外衣御寒。
四海招呼他:〃这位朋友是什么地方人?〃
小个子转过头来,一脸英悍之气,少年老成,见身后是
一对中年夫妇,便笑答:〃四川人。〃
〃尊姓大名?〃
〃我姓邓,邓小桢,正往法国留学。〃
〃失敬失敬,〃罗四海连忙介绍自己:〃我们回温哥华,才探亲来。〃
翠仙诚心邀请:〃要不要一起吃饭?〃
那少年笑,〃你们乘的是头等舱。〃
罗四海忙说:〃不要紧,我来请客好了。〃
少年也很大方,跟着罗氏夫妇边走边谈。
罗四海问:〃对,刚才你们一班同学谈些什么?〃
〃呵,我们讨论社会主义。〃
罗四海一怔:〃那是怎么一回事?〃
邓小桢化繁为简:〃社会大同,贫富均匀,再也没有不公平现象。〃
罗四海奇道:〃由谁为分配财产呢?〃
〃国家,〃邓小桢毫不犹疑地回答:〃国家最公正。〃
罗四海抬起头想一想,大惑不解,〃那么说来,多劳多得这个理论不再存在罗?〃
那年轻人满怀理想,〃不,人人都把多得一份奉献给国家,天下得以大同。〃
罗四海点点头,〃这个想法很好,可是小朋友,人是有私心的。〃
年轻人不以为然,〃中国的人民是好人民。〃
罗四海笑,〃你的淘伴就是为此笑你吧。〃
年轻人奇问:〃你怎么知道?〃
罗四海笑意更浓,〃听你讲,全国人民无分彼此,像一家人一样,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的确是伟大的理想。〃
他兴奋起来,〃俄国革命后,列宁要实施的就是社会主义。〃
罗四海说下去:〃怕只怕有人会把你的当他的,他的仍是他自己的。〃
年轻人变色,不悦,〃这样自私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罗四海知他阅世未深,不知人性险恶,于是拍拍他肩膀,〃来,先吃顿好菜。〃
年轻人也就释然,与罗氏夫妻共餐,三人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十分愉快。
散席后各自回舱房休息。
更衣时,翠仙问丈夫:〃四海,你可相信气数这回事?〃
四海笑:〃你想说什么?〃
〃我听古人讲,但凡某一种气结聚在某一处,就会生出一种人来。〃
四海沉默。
〃以我看,孙氏、王兴、庞英杰,以致那位姓邓的小朋友,都不是普通人。〃
〃翠仙,乱世出英雄。〃
〃那么说来,中国是有得要乱了。〃
四海点点头。
〃那么,老百姓有得苦头吃了。〃
四海低声说:〃我恐怕是。〃
〃那么,我同你,好比灶中抽出来的两根柴,不必受烈火煎熬。〃
〃月亮都快要下去了,睡罢。〃
翠仙睡下良久,四海仍然睁大着双眼。
月亮是一样的月亮,不理会人间岁月烟火。
罗家有罗家的事。
爱华新婚,自岳家返来,同父亲讨论生意。
〃爸,美国经济萧条,什么都贱卖,现款成为皇帝,我们要不要抛一点货?怕只怕我们此地也会受影响。〃
何翠仙刚巧在罗家作客,听见冷笑一声,〃这孩子,读书读呆了还是恁地,我刚差人到旧金山趁低吸纳,买下好几块住宅地皮。〃
爱华诚恳道:〃翠姑,请多多指教。〃
何翠仙得意起来,〃世事盛极必衰,否极则泰来,乃一定循环,非趁这种机会,小富才能成中富,中富乃可成大富。〃
爱华如醍醐灌顶,〃是,是。〃
罗四海笑,〃这不是险着吗?〃
〃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翠仙姑说得好。〃
经济一上去,保证翻几番。〃
罗四海说:〃你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总共才一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了,你一个人穿也穿不光,吃也吃不光。〃
何翠仙摇头,〃爱华,你爹一辈子是只土豹子,且莫论吃同穿,考考自己眼光就不知多有趣。〃
连爱华都心痒,〃爸,我们也试试看。〃
罗四海说:〃我已经退休,别问我。〃
何翠仙取笑他:〃一单食,一瓢饮,罗不改其乐。〃
爱华笑,〃爸这个性格是极之难能可贵的。〃
〃我才不理那么多,我同你们母亲今春就避到枫树岭的农庄去。〃
那边厢何翠仙仍在循循善诱,〃用几个洋人,谈生意时叫他们出面,免得老外一见华人便多事,这个不卖,那个不卖。
罗氏夫妇只是笑。
〃翠仙姐好兴致。〃
罗四海叹道:〃一个寡妇,能有点寄托是好事,应当替她庆幸。〃
年轻时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的何翠仙如今却在唐人街办了义学,专教孩子们中文。
〃……香港是冒险家乐园,你们两兄弟有一个应当回去。〃
四海转过头去,〃说什么?〃
何翠仙叹口气,〃说香港。〃
囚海纵然动容,〃呵那里,〃
爱汉蠢蠢欲动,〃爸,给我回去看看。〃
谁知他母亲给接上去,〃等我不在这世上了,你一定可以为所欲为。〃
〃妈。〃
〃我只希望有生之年,家人在我身边,好过穿金戴银,呼奴喝婢。〃
何翠仙一听,立刻站起来冷笑,〃这话好像是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罗四海连忙道歉,〃翠仙姐,你别多心。〃
何翠仙拂袖而去。
第13章
罗四海说他妻子:〃你看你。〃
周翠仙回道:〃她专门教唆我孩儿做稀奇古怪之事,我不服这点。〃
〃也罢,姑嫂一向不和。〃
周翠仙一句〃她又不是亲生〃只在嘴边,想到过去情义,立刻吞下肚子。
爱华陪他的翠姑等车夫把车子驶过来。
搭讪地讨好问:〃翠姑,你身上这件旗袍真好看。〃
何翠仙忿忿道:〃谢谢天你不像你妈,这叫美龄装。〃
〃呵,什么来历?〃
〃不同你讲了,车子来了。〃
第二日,罗四海同华汉堂几个兄弟聊天闲谈。
〃……能把铁路沿途华工骸骨发挖,运返家乡安葬就好了。〃
本来高谈阔论的弟兄们立刻噤声。
半晌,有人搔着头皮,〃无名无姓,无法辨认。〃
〃办个公墓。〃
〃那是何等样人力物力。〃
〃再说,铁路重地,也不能随意挖掘。〃
罗四海说:〃每逢大雨过后,近路轨处泥上松卸,总有骸骨露出,真正不忍。〃
众人唏嘘不已。
〃你们同执事商量商量。〃
〃海伯这件事最好由你出头。〃
〃我已退休,但此事如用得着我,我决不推辞。〃
可是华汉堂一直没有为这件事联络罗四海。
他于翌年荣升祖父。
小家伙在雪白的现代化医院内出生,取名希欣。
罗氏夫妇去看过孙儿,喜悦充满他俩的心。
医院对面有一座小公园,他们暂时不想返家,便到公园散步,叫车夫在路边等。
罗四海笑着对妻子说:〃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也是。〃
〃我没有任何抱怨。〃
周翠仙笑,〃也无话要说。〃
他俩一直走进夕阳里去。
--后记--
罗绍康对妹妹罗丽莹说:〃她说她认得我们先人。〃
丽莹笑,〃当心,外国人也很会招摇撞编。〃
〃去问爷爷。〃
丽莹看着大哥,〃你对这个洋妞有兴趣。〃
绍康笑,〃被你看出来了。〃
〃她长得很美吧。〃
〃沁菲亚,呵是,个子很小,一张面孔真的精致,像瓷脸的娃娃,大眼睛有忧郁的影子。〃
〃可是她们年轻时个个如此。〃
〃不不,这样讲太不公平了,沁菲亚李奥纳是例外。〃
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