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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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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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孩子呆半晌,忽然劈大喉咙叫:〃妈妈妈妈,大哥回来了。〃
  其余三个弟妹争向奔出来,衣衫破旧,四海只觉心酸,〃你们不必吃苦了,〃他一开口便那样说:〃我有办法。〃
  母亲坐在天井的旧膝椅子上,缓缓转过头来,一脸笑容,在四海眼中,她出奇的年轻秀美,〃四海,你去了那么久。〃
  〃才三数年罢了。〃
  〃不止了,四海,足足五年多了。〃
  四海一边分辩一边泪如雨下,〃那里,妈妈,你算错日子了。〃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母亲已经病人膏盲,坐在藤椅上,只是为着等四海回来。
  四海将脸埋在母亲的手心中。
  接着的日子,四海夸张地美化他在外国的经历。
  他母亲莞尔,〃那样好呀,简直是个君子国。〃
  为着使母亲愉快放心,四海继续毫不羞愧地吹牛。
  来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罗四海忽然成了香饽饽。
  四海觉得成家立室是人生必经大事,交由母亲大人代办。
  母亲精神略好时,对媒人笑道:〃最好能够见个面。〃
  〃那怎么行!〃是答案。
  一个月圆的晚上,四海终于悄悄走到包家高墙下去。
  他躺卧在青草地上,长长叹口气,喃喃道:〃恍如隔世,便是这个意思。〃
  他想都没想到墙内会有人搭腔:〃四海,是四海吗?〃
  四海蓬一声跳起来,头碰到树干上,〃翠仙!〃
  墙内人笑答:〃我不是翠仙。〃
  〃那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猜呢?〃那少女十分俏皮。
  四海怔怔站着,〃我猜不到。〃
  〃翠仙是我大姐,她一早已经嫁了人。〃
  〃我知道。〃
  〃是她叮嘱我,到园子这个角落上来等,如果墙外有人说话,问他是不是叫四海。〃
  〃呵。〃
  〃你是四海吧,你回来了。〃
  〃翠仙,你姐姐,好吗?〃
  〃胖多了,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说四海问候她。〃
  〃她回娘家的时候,我会告诉她。〃
  〃你们好吗?〃
  〃听说要换朝代了,〃少女说:〃叔伯都说,真要逃难的时候,可能逃往南方。〃
  四海沉默一会儿,〃包家财宏势厚,哪怕这个。〃
  早就外强中干了。〃
  少女十分健谈,一如她姐姐。
  〃四海,你这次回来,听说是为娶亲。〃
  我回来探亲才真。〃
  〃婚后,带着新娘子往金山住?〃
  〃我并非自金山来。〃
  刚想洋谈,忽听到有吆喝声:〃谁?谁在这里说话?〃
  四海匆匆离开是非之地,恋恋不已。
  他心中嘀咕,在外国,几千里路外都可以用电话通话,在自己乡下,隔幢墙讲话都不行,真没味道。
  这种莫名其妙的礼教,非要待老孙与他的同盟会来破除不可。
  晚上出来,四海躲懒,没戴上假辫子,为免节外生枝,他匆匆奔回家去。
  媒人还没有走。
  〃……周家小姐,因家道中落,才蹉跎到今日,十五岁了,家务是件件通的,能够吃苦。〃
  只听得母亲微笑说:〃我们不嫌人家穷。〃
  〃那么——〃
  〃要问问四海。〃
  四海脱口说:〃请问周小姐芳名。〃
  媒人答:〃叫周翠仙。〃
  四海笑了,他低下头。
  〃怎么样?〃
  〃就是她好了,请告诉她,到北国生活,是要吃苦的。〃
  四海母样大悦:〃什么,那边不是金山银山有奶有蜜的极乐土吗?〃
  四海说漏了嘴,非常尴尬。
  四海带着他那么肇年来的积蓄回来,其中还有庞英杰何翠仙的馈赠,箱子打开,五光十色,什么都有,千里镜,万花筒,丝披肩,宝石戒子,还有,还有说不完的故事。〃
  两个弟弟羡慕之极,〃大哥,带我们去,我们跟你走。〃
  四海心一动,〃可是,谁照顾母亲与妹妹呢。〃
  弟弟们垂下眼睛。
  〃替你们置了地,自耕自足,又待妹妹嫁人,再说吧,在家千日好。〃
  〃大哥,但是你出门兜一转就发了财回来。〃
  四海怔住。
  过很久他才说,〃不是每个人同我一样幸运,〃
  也只能这样讲,不能诉苦,因为乡下的兄弟也苦。
  〃我们也想出去碰碰运气。〃
  四海说:〃〃外头的世界也很凶险,来,让我告诉你们,林总统怎样解放黑奴。〃
  〃不要听那个,闷坏人,上次你说到马戏班里有长胡的美女。〃
  四海耐着性子,〃我讲海底敷设电缆的事给你们听。〃
  〃说马戏班里的侏儒。〃
  聘礼过去,周小姐过来。
  一进门,大家便看到她有一双天足,四海反而放心。
  嫁壮里一些衣服被褥都是现买的粗劣货色,四海跑过码头,自然辨认得出。
  可是,罗家的新房也同样简陋,什么都没有。
  听得弟妹在门外咭咭笑,年轻的新娘子也笑了。
  四海掀下她的盖头。
  她轻轻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眼睛,满脸笑容,异常秀丽的鹅蛋脸。
  四海有意外惊喜。
  她轻轻说:〃从此我们是夫妻了。〃
  四海也说:〃真是的,大家要好好过日子。〃
  〃你脾气算不算坏?〃
  〃不算,我有名的糯米脾气,你呢?〃
  〃我比较急性子,但不会无理取闹。〃
  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秉烛夜谈。
  四海说:〃从今日开始,你要为我煮饭洗衣养孩子。〃
  〃我明白,我能够胜任,可是,你也得爱护我。〃
  〃那自然,不过,到了外国,我们得重头开始,我的节蓄已经全部给家人。〃
  〃我明白。〃
  四海十分高兴,〃你喜欢有几个孩子。〃
  〃听上天安排。〃
  〃对,对。〃
  四海喜欢翠仙的乐天性格。
  〃只怕你会想念父母。〃
  〃父母早已故世,我在兄嫂屋中长大。〃
  四海即时对妻子的童年有充分了解,〃不要紧,现在,你已有自己的家。〃
  罗四海这小子,一直受幸运之神眷顾。
  周翠仙没让他失望,她沉默寡言,但是一副好笑容,手足勤快,天生有组织能力,做起家务来整整有条,好学,聪明,听教,又懂得尊重长辈。
  翠仙来得及时,办完喜事之后,四海的母亲很快倒下来。
  但她是个愉快的病人,明知自己不行了,还絮絮不休谈着家事,苦中作乐。
  〃……生了孩子,记得同他们说,祖母姓陈,外婆姓盛,母亲姓周,女人的姓字老是没人记得,真吃亏,即使是女孩,也设法让她读书识字。〃
  说着她会忽然打个盹,醒来又继续下去:〃啊,我讲到哪里?〃
  四海总是耐心的提醒她。〃
  〃千万不要做外国人,要会中文呵。〃
  四海忽然凄凉地笑,〃做中国人有什么好,人命贱如烂泥。〃
  他母亲吃惊,〃这孩子,怎么讲出这种话来,造反。〃
  的确是要造反了。
  母亲瞌上眼的时候,面孔宁静满足,〃本可替你们带孩子,但是老天爷要召我回去呢。〃
  四海与翠仙默默站一角侍奉,听得出母亲不介意离开这个世界,她实在大劳苦大寂寞。
  半个月后,她如愿以偿,享年三十六岁。
  四海没找到他舅舅陈尔亨这个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气中消失。
  或者,他出现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要把四海带到外国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亲的驱壳旁,默默地瞻仰遗容。
  母亲出奇地年轻,同四海幼时记忆一模一样。
  翠仙斟一杯热茶给他。
  四海问她:〃你怕吗?〃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妈,怕什么?〃
  四海知道他娶对了人。
  再过一个月,他们便双双离开了乡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辫子。
  翠仙说:〃外国男人短头发倒是清爽。〃
  〃也不是,红人就梳两角辫子。〃
  〃啊,这么有趣,倒要见识见识。〃
  两个一无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轻人,因缘份结为夫妻,万幸说话投机,竟成为好伴侣。
  四海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她专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了门心思对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来的孤苦,一扫而空。
  有好饭好菜,翠仙总是留给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担心吃不饱,以后我们每天可以吃鸡蛋。〃
  翠仙只是笑。
  回程中,船驶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药店去打探老孙下落。
  那位长者迎出来,认得四海,告诉他:〃宗栅到日本去了,〃在外国,他们可以畅所欲言,谈到抱负:〃我年纪已大,只得两个女儿,药店要来无用,已经捐给同盟会了。〃
  〃老伯,同盟会最终目的是什么?〃四海想再三肯定此事。〃
  长者笑笑,〃革命起义,推翻腐败专制的满清,建立民国。〃
  呵民国。
  〃人民的国家,中华民国。〃
  〃有成功的希望吗?〃
  〃不做,一丝希望也无,肯去做,总有一丝希望。〃
  〃可是,那是杀头的死罪。〃
  长者吁出一口气,〃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四海握紧拳头。
  〃宗珊到了温埠,你要帮他忙。〃
  〃一定尽我棉力。〃
  回到船上,翠仙问:〃找到朋友吗?〃
  四海却反问:〃翠仙,我们若有儿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党吗?〃
  翠仙退后一步,脸色突变,〃不,不可以,〃她哭出声来,〃我儿子是普通人,不会的,他不会的。〃
  四海叹口气,不忍心,安慰年轻的妻子:〃我们在外国生活,找谁去革命。〃
  翠仙总算安静下来。
  那夜,她还是做了噩梦,〃不,呵,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可怕,可怕!〃
  头颅抛出去,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却觉得他们的头颅可怖。
  四海看着自己一双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双手,这一点委屈算得什么,还有,被洋人叫一两声支那人,又何必计较。
  有人为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呢。 
 


  
 
 
  
 

第11章 
 
  船返回温哥华的时候,年轻的翠仙已经怀孕。
  四海要通过若干私人关系,翠仙才能上岸。
  温埠的糖业钜子罗渣士特地派管家来接他上岸。
  一个中国人能得到这样待遇,实属难得。
  他们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阁楼。
  四海告诉妻子:〃暂时忍耐一下,不久我们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仍然屈居阁楼。
  人客进进出出,顺便与孩子们玩,〃这么大了,会讲话没有,啊,不给我一个笑脸吗。〃
  何翠仙为这个情况生气:〃邋遢真是中国人本色。〃
  四海却笑嘻嘻,钱都搬到乡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说。
  何翠仙犹自恨恨道:〃一团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讪讪地抱起两个孩子,〃来,妈妈同你们上街看摩托车去。〃
  她对这位长得像外国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根本帮不到你。〃
  四海对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经帮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帮着她。〃
  四海唯唯诺诺。
  〃我在维多利置了间房子,租给你们住,老婆同孩子没事别出来献世,抛头露面,当众喂奶,成何体统!〃
  四海默不作声。
  〃乡下亲友还以为你的钱是拣回来的吧,设想到财主自己活得像乞儿。〃
  半晌,待翠仙骂够了,四海才说:〃也只得姐姐疼我罢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这小子明白她,她脸色稍霁,说下去:〃维多利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不如到那里去开爿分店,两边走,想必照顾得来。〃
  四海搔搔头皮,他苦无本钱。
  〃我替你想过了,这是最后一次借给你,以后可不准动辄回乡下去充大头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们才由母亲领着回来。
  翠仙吐吐舌头,〃厉害。〃四海笑,〃她年轻时,更不让人,此刻已经收敛了。〃
  〃不过每次骂完,我们总捞些好处。〃
  〃她心好。〃
  〃她长得似外国人,还有,女儿更活脱脱是个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应一声,他不愿意与人在背后议论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么生意,赚那么多?〃
  〃孩子哭了。〃
  〃没有哇。〃
  四海温和的重复:〃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飞红了脸,从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觉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这样的妻子,也已是贤妻,四海为自己庆幸,不然的话,他管他做,她管她说,有什么味道。
  该年冬季,天气特别冷,成日成夜刮着大风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门。
  四海的屋子尚未装置电灯,他自床上跃起,点起洋烛,下楼察看。
  孩子闻声,惊吓,哇一声哭起来。
  一打开门,风夹雪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站前头的听见幼儿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个映着身后风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来,把身后一人拉进屋内。
  四海惊喜万分,〃老孙!〃
  他的同伴是王兴。
  老孙说:〃四海,麻烦你做些热的面食,饿坏了。〃
  翠仙安顿了孩子,立刻来帮忙,一句话不说。
  因赶时间,先炒了一大碟肉丝炒年糕,再切了半只醉鸡。
  王兴吃得特别多。
  〃老孙,你们是几时到的?〃
  〃来了有几天了,到今日才抽空来探访你们,切莫见怪,四海,你在温埠多人知道,据说,庞英杰是你姐夫,能否介绍我认识?四海,镇南关已经起义,我们需要大量军费。〃
  四海一言不发,转入房内,取过一只小铁箱,走出去,交在老孙手中。
  老孙笑了,〃别交给我,我们此地有个代表。〃他说了姓名地址。
  王兴仍然埋头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热茶,他咕噜咕噜喝下,走到墙角,席地就睡。
  老孙说:〃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电报,请庞大哥来见个面。〃
  老孙按住他的手,〃不可,在电报中告诉他,由我去拜见他。〃
  〃老孙,起义的情况怎么样?〃
  〃你问王兴,他指挥起义,身先士卒,来往大陆海外,十进十出。〃
  四海颔首,〃老孙,你先休息,我来同你打个地铺。〃
  把客人安顿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说:〃把节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对吧。〃
  翠仙笑笑,〃开头时还不是一无所有。〃
  四海甚觉宽慰。
  〃不过,革命这件事,终于渺茫。〃
  〃何以见得?〃
  〃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了。〃
  〃他气数已尽。〃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国?〃
  〃当然,谁不希望国家壮大进步,民生舒泰丰足。〃
  〃会不会换汤不换药,到头来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喊打喊杀,为所欲为?〃
  〃老孙同王兴兄弟像是这样的人吗?〃
  翠仙低呼一声,〃他们打算黄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总理、总统、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头见丈夫神情亢奋,不敢泼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样哩。
  天还没亮,四海就起来了。
  他与老孙到镇上电讯局去打电报给庞英杰。
  还没到中饭时间,庞英杰的回音就来了。
  他会乘晚班铁路到温哥华。
  一进门便握住老孙的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呵呵笑起来。
  笑声宏亮,把幼儿震得发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谈。
  王兴却仍然只顾吃与睡,脸色渐渐红润。
  翌晨,他们一行三人便匆匆离去。
  四海送他们到门口,微弱抗议:〃怎么没我份?〃
  王兴忽然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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