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知道吧?”
在他的手掌上,有一个篮球大小的肥皂泡。
少女稍微蹙起了秀眉。在他向自己展示出来的肥皂泡中,站着一个自己认识的少年。
那就是滨口幸雄。
他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如今正空虚地凝视着空中,整体上呈现出的瘦削感,由于被缩小了的关系,而显得分外脆弱。如果当作玩偶来看的话,那种姿态的确可以说是艺术品了。
可是,他并不是玩偶,他是活生生的人。
丑陋的“使徒”正在对这一点进行说明。
“嘿,哈哈,嘻嘻,这家伙还没有死……他还活着哦。”
“你以为面对火雾战士,用人质这一招能起作用吗?”
面对少女冷淡无情的反应,以及这可以说是相当于自身危机的回答,乌科巴克却不知为何笑着回答道:
“嘿哈,哈,并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没有,明白吗?”
“?”
乌科巴克依然以灰暗的嫉妒视线,回应少女那含有一丝怪讶之色的灼眼,然后慢慢站了起来。站在集装箱里面的身躯,几乎有足以碰到顶部那么大。在他的身体中依附着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完全看不见本体。
“我这个‘亚特兰提’,是捕获的宝具……把人封进里面。仅仅能,做到,这一点。在战斗上用的话,像刚才那样,已经是极限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他还笑?)
少女和亚拉斯特尔,两人都产生了这个疑问。正如他所说,肥皂泡的攻击已经消退。事到如今还举起宝具显摆的意图,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但是,呢,嘿哈,嘻嘻。”
相对的,乌科巴克正沉浸在支配局面的喜悦之中。
“被放在里面的人,只不过,是不能动而已。全部,都还活着。还没有死。仅仅是不能动,仍然生存着。在你周围的家伙,全都是这样。”
“只是不能动,但是依然生存着……?”
少女突然间想起一个事件——作为自己出现在这个小镇的发端,导致自己跟这个“使徒”扯上关系的那个事件。
“果然,那个时隔十年后被发现的男子,也是你干的?”
乌科巴克在肥皂泡之塔后摇晃着巨大的身体,愉快地笑了起来。
“哈,嘿哈,是吗,已经,十年了吗?因为,他头发变得黯淡,皮肤也起了皱纹,所以,我啃食了他,然后扔掉了。因为照片,我已经保存好,就算扔掉,也没关系。”
“……”
少女在对他的残忍行为感到愤怒之余——
(不能放任这家伙不管。)
出于作为一名火雾战士的使命感,在灼眼内燃点起激烈的斗志。
“为了让它,马上消失,我把他的‘存在之力’,啃食到只剩下,仅仅足够构成火炬的,必须的份量。但是,没想到,他在消失之前,就被发现了。真是不走运,咕咕,嘻嘻。”
肥皂泡……在那些被收起来等着发霉的玩具箱的阴影中,大大的眼球在环视着四周,最后落在握于自己左掌的物体之上。
“因为,我的收藏品中,年轻的家伙,越来越少了,所以……就把这家伙……”
他一卖弄的态度,把滨口幸雄举在眼前。
“为了等他,穿上漂亮衣服后,在拿到手,所以隔了一天。是因为这样坏了事,吗?还是,因为我啃食了,那个妨碍我照相的,女人呢?”
身为火雾战士的少女,并没有被他这种类似于挑拨的说法所迷惑。她只是把灼眼的视线固定在对方的身影上,如同要用视线烤焦他似的凝视他。
为了冷静地看破对方的意图,少女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条神经。被卷入这件事的滨口幸雄,大上准子被啃食的经过,都不能给她的这种紧张造成任何动摇。她的一切,都集中到自己跟眼前“使徒”的行动之上。
在肥皂泡的阴影下,“缠玩”乌科巴克笑道:
“嘻嘻,哈,嘿嘿,你还,不明白吗?”
虽巨大却卑微渺小的——如今是——丑陋的自己,正从高处俯视那虽娇小却强大美丽的火雾战士。紧握着胜利的王牌。实在让人激动不已,坐立不安。
“漂浮在,你周围的,所有的泡泡里面,都有人类。”
利用“这个手段”,他已经多次让火雾战士出现了动摇和破绽。那简直就是信奉着世界平衡那种荒唐理论的火雾战士的习性。
“这些人类,如果全部被啃食掉,将会产生,多大的扭曲呢。”
在以“自己的未来英姿”为目标努力的漫长岁月中,要怎么样处置捕获后的少女呢。像往常一样卖给别人也不错。不过既然如此的美丽,那么放在身边,当作是胜利的纪念碑也不错。
“看吧——!!”
车子依然以高速前进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漂浮在集装箱各处的肥皂泡,这时候同时飘飘地向上浮起。
那是塞在少女和乌科巴克之间,由数以百计的人类组成的肉盾。
如果这么大量的人数同时被啃食的话,给现世造成的扭曲必定会有相当大的规模。
但是,如果把眼前这些肥皂泡全部一扫而光的话,就会令无数的生命白白牺牲。
(接,招,吧。)
这种错综复杂的状况给对方造成的几秒钟的动摇——
(这下子,就万事,解决了!!)
可是,对乌科巴克来说,有这点时间就已经足够了。
“咕喝——!!”
如同暴风般的气息,被吹进了装在右臂前方的“亚特兰提”之中。
出现的,却不是像先前那样的无数小泡泡。
而是一个大泡泡……是耗费了他大半力量而生成的一个巨大肥皂泡。
随着那直径几乎跟集装箱的宽度相同的球体向前推移,漂浮于空中的小肥皂泡,就像飞舞着的羽毛一般,轻轻的,缓缓的,避开了大泡泡。从火雾战士的一方看来,那就像是在一群人质当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牢笼一样。在动摇之中遭到这种出其不意的攻击,是不可能避开的。
在如此确信着的乌科巴克面前,突然间——
嘭!
闪过一下炽红色的光芒。
“——嘎,噢?”
在惊愕得僵住了的他面前,突然出现了巨大肥皂泡向前推进,通过集装箱中间时留下的轨迹——被推开的无数小肥皂泡之间形成的空洞。
在空洞的对面,是通往那个世界的出口。
大大敞开的集装箱后部的铁门。
以可怕的速度流过视野的高速公路。
以货车为中心设置的封绝外壁的彩霞之光。
出现在他眼前的闪光,是少女在自己脚底引发的爆火。她仅仅以一击,就彻底粉碎了他集中全力发出的肥皂泡。这一切,乌科巴克都完全没能理解过来。
(——怎么,了?我的,攻击,怎么了——)
大概是,逃跑了吧。在虚脱之中,他如此想着,然后,终于察觉了。
(没有……落……)
在他的眼前,“贽殿遮那”细身厚刃的刀身从斜上方横向砍出。
(在道路上……?)
等到他察觉到的事刚传递到心中的时候,向前方伸出的双臂已经从肘部被砍飞了。
“——咕噢啊啊啊啊噢哇啊啊!?”
宛如要打破那震撼了整个集装箱的嚎叫一般,少女——爆发起破坏泡泡的爆火,发出夺去敌人视觉的闪光,利用其喷射的势头跃上了集装箱上方的火雾战士少女——脚尖一踢集装箱顶部,飞扑而来。在落到集装箱底部的这段时间里,少女通过乌科巴克的两肘,确认了一下飘散着腐烂赤铜色火粉的斩击痕迹。
那个痕迹,跟自己发动攻击的瞬间烙印在脑海中的那个位置分毫不差。
知道了自己的技艺没有辜负所寄托的信赖后,少女的念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同时,以弓身落地积聚的力量再次跃起,发出毫不留情的最后一击——穿过贴附于他身体各处的肥皂泡间的缝隙,一记突刺直插那大块头“使徒”的眉心。
“咕,呼噢,呜——”
发出了几乎不能称为绝命嚎叫的呼气声……失去控制力的肥皂泡逐渐从他的全身脱落。
真正的身体,呈现在少女的面前。
就像是这件事比死还重要似的——
“——啊,啊啊……”
两只眼睛闪过一丝悲伤的神色,然后消失了。
巨大的身体,没有任何气势地化作火粉散落,同时被吹进来的风卷走飞散。
最后剩下来的,只有如同失去了归所而漂浮在空中的无数肥皂泡,作为情念残渣的照片,还有就是金属环型的宝具“亚特兰提”。
看到如此光景的少女,并非出于感慨,而是作为实务上的解决,吐了一口气。
“呼,看来歼灭了‘使徒’之后,那些泡泡也不会破裂呢。”
“嗯,否则这么多人同时恢复原来大小的话,一定会酿成一桩大惨案了。可以说,没有破坏宝具是一个明智的决断。”
“呵呵——”
少女听到亚拉斯特尔的赞扬而回以一笑。然而——
“——哇!?”
“咯嘡”的一声,车身突然向一旁滑去,两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什么!?”
“唔,糟糕了,是司机吗——!”
“啊!!”
在乌科巴克已经被消灭的现在,从外界隐藏起这辆大型拖车的封绝,正由少女来维持着。刚才还以为跟以往的战斗一样,这样就算做好善后工作了,但这一次的战场,却是一辆疾驰中的车。
驾驶着大型拖车的人,恐怕是乌科巴克的“磷子”(人类在封绝中是不可能行动的,这是显而易见的排除法)。因为那种程度的“使徒”不可能制作出高等的“磷子”,所以最多也不过是能自动行动的傀儡人偶之类的东西。如果那东西因为主人的消灭而停止运转的话——!
“快停住车子!”
“真是的,到最后也给人添麻烦!”
“当——当——”古旧的时钟报时声响起。
“嗯……?”
大上准子的母亲从伏在餐桌上打盹的睡眠中醒来。
“啊……已经这么晚了呀。”
她并非向着任何人说话,也并非有意识地看着任何地方,只是在脑海里想着女儿的事。
(准子她,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跟四天前放学后到处玩,却正好被夫妇两人碰上那次不一样,今天是正式的约会。
(放学后去玩都已经做出那种事了,那今天就更……)
当亲眼看到女儿做出那种事的时候,孩子已不成其为孩子,那样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与担忧,突然间就涌上心头。然后,那种感觉就马上变成悲伤与寂寞,让自己与丈夫异口同声地把少年骂个狗血淋头。
尽管那些感情如今也依然残留在心底的某处,但在内心的另一侧,却对自己夫妇的愚蠢行为感到后悔不已。
(不过……呢……)
她“呼——”地叹了一口气。
跟以前相比,如今的年轻人对恋爱的观念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这一点虽然心里也很明白。可是尽管如此,从身为人父母的角度来看,对看到的东西,以及由此而生的感情,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接受的。如果那种感情,是悲伤和寂寞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看来也不是个坏孩子。)
身在旋涡中心的“滨口君”,虽然看上去很像一个轻浮的时髦少年,但就是面对单方面责骂他(现在自己也有这个自觉了)的自己和丈夫,也没有露出反抗和不负责任的态度,而是真的一脸抱歉的样子。
(对了。)
作为对那时候的道歉,请他来家里吃顿饭怎么样呢?她想到了这个主意。而且自己还弄坏了他送的手镯。先不说女儿,自己还是应该对他个人作出道歉才行。虽然也听说过现在的孩子不喜欢那种严肃的应对,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个少年的话是应该会接受的。
(从现在开始跟他搞好关系,也不错吧。)
甚至还抢先一步,梦想着未来的事。
那跟“孩子不成其为孩子”同义的;
女儿作为一个人的未来之路。
这一次,她却以积极的感情去想。
(至于用什么借口来找他来,待会儿跟准子商量一下吧。)
听了这个提议,准子会高兴吗?还是会心生警戒呢?……想象着那个时候女儿的态度,不由得笑了出来。她托着腮帮,眺望着开始变得昏暗的窗外景色。
“准子,快点回来就好啦……”
大上准子的母亲,在忘却一切的时刻来临之前,都一直在想着女儿的事。
滨口幸雄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与高速公路停车场里的一个临时帐篷之内了。
“怎么了,这里是……好痛!?”
刚打算起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头部传来类似于麻痹的痛楚。
“啊,你先别动。”
他的身边,一个不知是急救队员还是医生的白衣男子向他说道。
听话的少年,还是依照吩咐,再次躺了下来。
“那个……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虽然心想至少也该知道身在何处而提出这个问题,但他得到的,却是一个连听也都没听过的地名。
(到底怎么了……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以躺着的姿势向周围看了一下,发现在这个高高的帐篷里,有许多人也跟他一样躺在床上。最奇怪的是,那些人几乎全是外国人,帐篷之中除了英语之外,还夹杂着其他各种语言的叫唤声。
负责救护的人们,似乎也正在为这个迷你万国博览会头疼。
“西班牙、不,唔……是巴西吗?有没有人懂啊!?”
“这边好像是意大利人哦!”
“我连英文都不懂啊!”
“不懂的人就去倒杯水给他们,反正个个都是碰伤跌伤!”
“支援的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可以说是忙得不亦乐乎了。
出出入入的人自然和很多,在敞开的帐篷出口那边,可以看到正听着身穿白衣的人说明具体情况的几个警察的身影。外面也设有好几个帐篷,看来似乎发生了相当严重的事件。
(我到底被卷入了什么事件……?)
他尝试回想了一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样的地方。本来应该是在城址公园——
“!?”
他突然间恢复了记忆。
(准子!)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自己已经这副模样了,她也很可能被牵连在内!要快点找到她,要比任何人都更快找到她,尽快——
(——!?)
找到了。
实在是轻而易举,滨口幸雄马上就发现了自己要找的少女——大上准子。
在他刚想要坐起来是映入了眼帘的她,正把身体靠在支撑着帐篷的柱子前。
(准、子……)
如此思念着,如此渴求着,然而却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身体也动不了。
大上准子也不知为何一直保持着沉默,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向自己回以注视。在充满嘈杂音的帐篷中,只有两人的周围,如同一个被孤立起来的异次元世界一般,宁静无比。
(准子)
如此思念着,如此渴求着,然而想发出的声音却发不出来。想马上跑过去的身体却动不了。
大上准子则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她仅仅是凝视着自己一个人。
虽然毫无表情,但是却稍微以一种确认般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样的她,让滨口幸雄产生了一个无法用道理解释的预感。
她将会消失。
是那样一个悲哀的预感。
(准子!)
无论如何思念,无论如何渴求,想叫出来的声音依然是叫不出来。想拥抱她的身体依然是动弹不得。
在无计可施的自己凝视着她的时候,大上准子那可爱的嘴唇,缓缓地动了起来。
开始了。她的消失,就要开始了。为了阻止她,只有拼命地在内心发出呼唤。
(准子!!)
一瞬间,大上准子的表情里闪过一种模糊的感情。
(准、子)
察觉了那种感情的时候,滨口幸雄的内心,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踌躇。
跟刚才的拼命不一样,有一种巨大的不自然感,还有一种巨大的寂寥感,让内心变得迟钝,失去了弹性。剩下的,就只有悲伤。
一直都在看着他这一切的大上准子,轻轻一笑,然后以无音的方式,编织出一句话语。
再见了。
滨口幸雄感觉到,那句话如同涟漪一般,向着包括他在内的某些人和物,逐渐扩散开来。
然后,他发现有某样东西正逐渐变得稀薄,直至最后变得完全感觉不到。
到底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