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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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缭乱-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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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恭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九叔叔,这,这太奢侈了,一定花费了很多吧……”
  高湛轻笑出声,“我只问你喜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 她咬了咬嘴唇,九叔叔为了她的生日花了这么多心思,她怎么会不喜欢?
  “只要你喜欢就好,” 他那俊秀的脸因为酒意而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眼底一丝温柔与怜惜象丝线一样牵扯着她。“长恭,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会给你。”
  长恭抿了一小口觞里的酒,却不知该说什么,留意到他连喝了好些酒,又忍不住劝道,“九叔叔,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别多喝了。”
  高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今天是长恭的十八岁生日,怎么也要多喝几觞,而且,还有更有趣的东西没让你看呢。”
  说着,他又拍了拍手,所有的伎人立刻退了下去。
  “砰!” 一声巨响划破了长空,她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丛明媚的焰火在在空中宛如金菊一般绽放,又好似流星一般缓缓坠落,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焰火此起彼伏地被点燃,一支接一支地飞上了天空,整个天空瞬间充满了神奇的、绚丽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明亮彩色。飞跃于夜空中的烟花砰砰地爆闪着,从一个图案幻化出另外新的图案。而本来还沉浸在暗影中的庭院地面,顷刻之间亮如白昼。
  “好漂亮啊……” 她睁大了眼睛,由衷的赞叹道,这种传自于汉代的宫廷焰火,由于要耗费大量火硝石和赤炭,费钱费力,平日里只在皇上登基等大事时才会偶而用到……
  “九叔叔,我……这焰火在这里放,似乎有些浪费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道,虽然知道九叔叔一向疼爱她,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却有些忐忒。
  “浪费吗?” 他凝视着她,“我只想让长恭一个人看。”
  长恭抬眼望向了高湛,隐约看得见他眼中迫人的热度,那种深掩在瞳孔表面的寒意下面的热度,炽热灼人……这样的九叔叔,让她感到有一丝莫名的不安……
  “长恭……”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始终没有说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一刻,他还是说不出那一句在心底徘徊了许久的话。
  怕则怕心怀痛楚,却茫然不敢相求,不敢尝试,此“不得求”之至苦,才难以解脱。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到底在顾忌什么?到底……要痛苦到什么时候?
  “九叔叔,你喝多了,我还是先送你回昭阳殿吧。” 长恭赶紧扶住了他。
  “我不去昭阳殿,” 他揉了揉自己发胀的额头,低声道,“今夜我就宿在仙都苑的轻云殿。”
  
 

  一念成魔

  此时的王宫里,出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偶而经过的宫女无不面露爱慕地看着那人,叽叽喳喳地低声议论着,很是惊讶尚书令斛律恒伽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恒伽那一向平静的脸上难掩焦虑,刚才听孝琬述说了不久前见到的一幕,再联想到一直以来皇上对长恭的态度,虽然觉得皇上尽管对长恭有异样的感情,但并不会对长恭做什么。无奈孝琬非要冲到王宫,为了不让孝琬惹出乱子,他还是自己亲自进宫一趟更为妥贴。
  在刚才骗过宫门守卫顺利进来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他们在议论皇上在仙都苑为兰陵王庆贺生日的消息时,他的心这才提了起来。这仙都苑本是后宫之地,就连皇后也不曾进去过,皇上选在那里,看起来是对长恭荣宠无限,但确是极为不妥。
  等恒伽到了仙都苑时,更是觉得事情不妙,这时只见有两位宫女从苑内出来,不知和苑外的守卫低语了几句什么,又立刻快步离去。
  恒伽也顾不得多想,随即就跟了上去。
  两位宫女默默无声地走了一阵子之后,一个看上去年纪较轻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琴姐,为什么要我们放置这种东西?”
  “可能是皇上要宠幸哪位妃子吧。” 那位年纪较大的女孩支吾道。
  “不会啊,今天仙都苑里只有皇上和兰陵王。难道…这可是来自波斯的迷香啊,多吸了会有催情效果,这宫中谁不是巴结着伺候皇上,谁会需要用这种东西?难道皇上要宠幸的人是……”
  “嘘,秋兰你可别乱说,我们照大人所说的做就是,想要多活几天就千万不要多嘴。”
  迷香…宫女们说的这几个字象巨雷轰轰轰地撞击着恒伽的耳膜,令他心惊胆裂。一直以来那么冷静而睿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临危不乱的他,脑中,一片空白。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慢慢淹没。他的心脏开始疯狂的跳动起来。这是什么感觉?
  在这几个字从那个宫女口中说出的刹那,仿佛整个世界为之一变。他的视野猛地变暗,身体仿佛被一对合上的巨掌牢牢地固定住,不能活动。
  耳边,是难以想象的寂静。
  虽然这种感觉只有一瞬,但他觉得,那一瞬却又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恐惧的感觉。
  在好不容易镇静下来之后,他继续跟随着那两位宫女,直到她们分开,他立刻在僻静处拦住了那个叫作秋兰的女孩,只问了一句话,“放了香的地方是哪一间?”
  在秋兰战战兢兢地说出了名字后,他又淡淡问道,“那么,今晚你可曾见过我?”
  那秋兰立刻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奴婢不曾见过大人,不曾见过。”
  恒迦示意她离开,两道永远都舒展着的秀眉罕见地微微蹙了起来,也许下一步更是困难,那就是…该用什么办法带长恭出来?
  已经身处仙都苑的长恭自然不知道这么许多,将九叔叔送到轻云殿的时候,长恭一进殿就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像是苜蔌香和甘松香混合着什么的香味,令人有几分眩晕,几分迷醉。
  她也没有在意,只是将高湛安置在了榻上。
  这里的摆设比起昭阳殿奢华了许多,蜀锦流苏斗帐,四角的纯金龙头,即使昏暗中,也烁烁发出幽光。龙头衔叼的五色流苏,低垂飘逸,帐顶巨大的金莲花中,挂悬着金箔织成的纨囊,囊里盛满奇彩异香。
  “九叔叔,你早些休息吧。” 她拉过了丝绸被褥,替他轻轻盖上,“我也该回去了。”
  “长恭……不要走,”一声低回如叹息的轻唤,缥缈无依直如自天际之外传来,幽幽响在耳畔,她惊讶的看到他那双茶色的双眸流走着妖异的光彩,俊美无暇的脸孔好像笼上一层淡淡的烟缭,那是…和往常完全不同的表情,
  “九叔叔,你怎么了?” 她觉得这个房间里的香味令她的胸口有些发闷,似乎连脚步都有些飘浮起来。“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里不舒服,不如,我去开窗好了……”
  “长恭,不要走。” 他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还是低低重复了这句话。
  “九叔叔,你是不是很难受?” 她附下身来,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那里犹如火烧一般,不由吓了一跳,慌忙说道,“九叔叔,我去叫御医来……”
  “哪里也不许去!” 他忽然大喝了一声,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紧紧盯着她,“长恭,陪着我,哪里也不准去,哪个女人也不要娶进家门……我不能让别人夺走你……”
  长恭一脸愕然地看着他,“九叔叔,你是喝多了吗?你在说胡话了……”
  “不是胡话!” 他翻身坐了起来,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寂寥地跳动,血管漫长而不节制地运送颤抖的血液流遍身体。 房间里所有的一切瞬间被绷得紧紧的,像要撕裂开来,他清楚的感到自己心中的枷锁在瓦解,那种崩塌的痛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很痛很痛。
  “答应我,长恭,不要娶那个什么小铁,不要娶她!” 此时的高湛,已经如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心中激荡到近乎沉滞,又似乎只要轻轻一触,就会爆裂开来。
  长恭完全没有料到危险正在靠近,还只道九叔叔不喜欢小铁,低低开口道,“九叔叔,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小铁我不能不娶。两个月后,我就会娶她进家门。”
  看着自己爱的人一天一天的长大,心中的感情有如父亲又如情人般的思绪涌出。到後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他的人生中的过客,和他相伴一生的另有其人……这种绝望的感觉令他的心再次撕裂,那种痛已经深入骨髓,植入血中……
  “啪!” 他听到一声弓弦迸裂的声音,下一个瞬间,他不能控制地将她一把拽住……借着醉意,喃喃吐出了那隐忍着却又撕心裂肺的爱语,低低的,浸透着几乎扭曲而不可撼动的感情……
  “长恭,我不是过客,我不是过客啊!在你和你未来的妻子相遇之前,你我就相遇了啊!我一直爱着你,爱着孩童的你,爱着年少时的你,爱着成年时的你,爱着微笑时的你,爱着哭泣时的你,爱着悲伤时的你,爱着朝堂上的你,爱着战场上的你,爱着所有的你啊!”
  长恭愣愣地看着他扭曲的表情,忽然觉得脑中空白一片,头很疼……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起来……突如其来的震撼在胸腔中翻滚,黑暗寂静的世界中,回响着的只有犹如春雷的心跳声,已经什么都思考不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费劲力气说出了一句话,“九叔叔,我是男人,还是你的亲侄子。”
  他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我不是喜欢男人,也不是喜欢违背伦理,我只是喜欢长恭而已。”
  “九叔叔,你喝醉了,我要回去了。” 她想离开,却觉得全身酸软,仿佛有什么在内心焚烧……
  “我说了不许走!永远都不许走!” 他赤红的双瞳像是黑暗中绚烂盛开的蔷薇,透着说不出的邪意,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下子将她压在了身下……
  “九叔叔,你,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你说过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的,不是吗?” 她瞪大眼睛看着这样近距离的他,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浓重的压迫感挤压着她,让她的灵魂深处都不安的战栗着。
  这样的九叔叔,好可怕……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的那个皇帝一样可怕……
  他没有说话,只是危险地看着她,那目光寒流幢幢,却又烈火炽炽。
  “是,长恭,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因为,这天下除了我没人可以欺负你。”
  停顿几秒,几乎不加思索,他猛然低下头,狠狠地,重重地,却又不乏温柔地,将唇贴上了她的唇。
  他苦心经营的遗忘和努力,他倾尽心力的克制和意志,和着这欲望的巨流摧肠折骨,滚滚直下,一瞬间便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牵挂和思念,心痛和痴狂,就这样铺天盖地倾泻过来吧,不要再压抑,不要再停止。这么久以来,是第一次——他如此恣意地放纵对她的想望,任刻骨的爱恋排山倒海席卷一切,任由它将他吞没,将他掩埋。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不管她是男是女,他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他要她!他要…她!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缘起缘灭,终堕无间。
  …
  在他吻上她的一刹那,长恭感觉到冻彻心肺的寒意……仿佛每根神经都被冻结了一般,身体僵硬得连反射性的颤抖都变得艰难起来……头如同裂开般地痛,仿佛有什么在脑袋中张狂地喧嚣着,一寸一寸吞没残存的意识,将所有一切都席卷……她只看见那双茶色的眼眸,此时完全被浓浓的情欲所覆盖,当他冰凉的唇再次落在了她的脖颈间时,她的全身,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起来……
  犹如那一层最薄弱的纸,想要挡住最冷酷的寒风。一旦纸被捅破了,毫不留情的冽风会将他们吹的东倒西歪直不起身。
  该怎么做?现在该怎么做?是推开他踉跄而逃,还是狠狠甩他一个巴掌……对方是一直疼爱着自己的九叔叔啊,是比任何人都亲密的九叔叔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甚至不敢再回想一遍他刚才说的话,她宁可相信,九叔叔……只是喝醉了酒,只是醉酒才会说了那些胡话,乱了性子……
  只是,为什么她会如此的害怕,就算面对千军万马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害怕……
  就像是有什么即将完全崩溃的害怕……
  完全失去了任何抵抗力的崩溃……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皇上,臣有紧急军情要禀告!”
  高湛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怒道,“滚开!”
  长恭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怎么可能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身影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又一次朗声道,“皇上,臣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告!”
  高湛勃然大怒,拿起了床边的烛台就对着那人砸了过去,厉声道,“给朕滚出去!”
  长恭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那人,真的,真的是斛律恒伽!
  相隔太远,她完全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还是将脸扭到了一边,真不想……让他撞见自己这个样子……
  “皇上,周国皇帝宇文邕御驾亲征,二十万大军已经抵达洛阳城下,请皇上速派大军前往洛阳救援!” 恒伽还是一贯的平静语气。
  “什么?” 高湛的脸色一变。
  虽然这是个极糟的消息,但对此时的长恭来说,却是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及时能解围的消息了。趁他分神的瞬间,她用尽全力推开了他,翻身下了床,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声道,“皇上,请让臣立刻带领大军赶往洛阳,以解洛阳之围!”
  “皇上,此事刻不容缓,一旦洛阳重镇被攻陷,周军就可直指邺城。” 恒伽顿了顿,“请皇上准许臣和兰陵王连夜带军出发。”
  长恭见九叔叔面有豫色,把心一横,重重磕了下去,“请皇上准许臣立即出发,臣必定像上次一样,将周军和突厥人送回老家!”
  高湛赶紧伸手扶住了她,不让她再继续磕下去,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说了一句,“朕准了。”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 长恭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气,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口,恒伽适时地伸出手扶住了她,她抬眼望去,却依旧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斛律恒伽,你擅闯寝宫,朕就等你回来再责罚于你。” 高湛冷冷地开了口。
  恒伽倒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皇上,臣何时闯了寝宫?臣今夜除了和兰陵王一同赶往洛阳,其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什么都没有看到。”
  高湛的目光一敛,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就在长恭跨出门槛的一瞬间,她听到高湛在她身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那一刻她觉得他的声音改变了。
  不再是琉璃一样冰冷透明的音质,不再是带着情欲的迷茫。
  就象筝琴中微妙的颤音,一点点的改变,然而却是那么的绝望和恐惧,就象要失去生命中最最重要的某件东西似的。
  就好象要失去了他自己。
  她顿了顿,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跟着恒伽走了出去。
  在渐黑的光线中,高湛一个人坐在孤伶伶的床榻上,无声无息.好象就要与黑暗连为一体.他凝视着黑暗,漫无目的,第一次,什么也没想,只感到疲惫不堪.这种空虚的感觉疾速涌了上来,冷淡的围绕着他。
  就连那些黯淡星星,也离他越来越远。
  终于全部隐没,将他陷入纯粹的黑暗。
  这一步,他终于还是踏出去了。只是,一脚踏空,跌个粉碎,往昔的一切,无可辩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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