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不怕,我有面具啊。” 长恭眨了眨眼。
“你说戴个这样的面具,能去见可汗吗?” 恒伽用一种你真是幼稚又简单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那怎么办……”
“那林小仙的样子我也记得,到时如果可汗接见我们的话,我帮你留意一下好了。” “真的!恒伽,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长恭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显然早把刚才的怨念抛到一边去了。
好兄弟……听到这个词的瞬间,他微微怔忡了一下,心里涌起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就像映照在水面上细碎的月光,有些碎,有些乱,有些…捉摸不定。
深夜的草原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火缽裡木炭燃燒的微音在幽靜中分外清晰。
恒伽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看了一眼睡在不远处的长恭,此刻,她睡得正香,墨黑冰涼的長髮蜿蜒一如春夜的溪流,纖白的手指彷彿映照于河川上的明月,微抿的嘴唇又似绽放在四月天的绯红桃花……
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明明就是一个女子的容貌啊,若不是上次的意外,他不知要何时才能知道真相……
不过,他恐怕也是这个世上唯一知道这个真相的男子吧。
一想到这个唯一,他的心情莫名的就好了起来。这个唯一,是把孝瑜,孝琬和高湛都排除在外的唯一啊。
就在这时,长恭似乎动了动,一角毯子从她的肩部滑了下来。恒迦的面色微微一红,站起了身,走到她的身边坐了下来,伸手将毯子重新替她拉了上去。正要转身离开,没想到她忽然一个翻身,不偏不倚地将脑袋压在了他的右手臂上。他吃惊之下想要挪开她,却又怕不小心惊醒她,这个姿势可是说不清楚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恒伽只觉得自己的右手臂已经完全麻木了,无奈地望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长恭,只见她的面色纯真又安然,在这样静寂的环境中,就这样没有任何顾虑地沉睡着。
“狐……狐狸你坑了我这么多钱……去……去死……” 长恭忽然迷迷糊糊地说起了梦话,恒伽在听清她念叨些什么时,先是一怔,随后低低地笑开,仿佛是无意识的,他那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白皙的前额,将那些垂落的纤长刘海丝丝密密的缠上去,复又轻轻柔柔的挽到了她的耳后。
从帐篷的缝隙里漏进了几丝明月光,在地上形成了淡淡的光斑。从他的位置望去虽然看不到月亮,不知为何却能感觉到今夜的月光格外温柔。
是的,很温柔。虽然没有炙热的温度,但是却让人觉的很安宁,很平静。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妒意
第二天清晨,长恭在醒来时,发现帐内已经空无一人,别说恒伽了,连小铁也不知去向。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穿上了外袍,睡意犹存地揉了揉眼睛,踱到帐门前,掀起厚厚的布帘,想去找找恒迦他们在哪里。
就在她掀起布帘的瞬间,明媚的阳光如流水一般泻了进来,强烈的光线令她不得不闭上了眼,就在她重新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忽然看到对面的那个帐篷的布帘也正被人掀了起来,帘后出现了一张俊秀无比的面容。
长恭蓦的瞧见这张脸,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再看!
没错,她没看错,这个人居然是弥罗!
对方也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在抬起头的刹那似乎也怔住了。
眼前的少年宛如一轴才完卷的水墨丹青,清雅空灵,又如同刚采摘下的藕荷滴著露意,娇美动人。清朗中带着妩媚,妩媚中带着清朗,仿佛幻海生波,真实而完美,却临近虚无。
此时此刻,四目相投,目光交接。
在这一瞬间,宇文邕只觉所有的人,所有的物,所有的事;一切无名与有名,无声与有声,无色与有色,全都溶化在这样的笑容里。
一花一世界,一叶满天堂,一笑倾天下。
“原来是唐兄。” 在听到对方先喊出他的名字时,他赶紧稳了稳心神应了一声,心里不由又暗暗一笑,自己居然会看一个男人看得失神。不过说句真话,没想到恢复了真面目的他,居然比以前更美丽了,幸好这不是一个女人,不然的话恐怕会天下大乱了。
“你那天不是提前离开了吗,怎么现在才到?” 长恭哪里知道对方想了这么多。
宇文邕笑了笑,“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所以耽搁了两天。昨天半夜才到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 长恭点了点头,心里却又起了一丝疑惑,听狐狸说,这一带都是招待外国时节的住处,弥罗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不是说……”
“弥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周国的求亲使者吧。” 她敛起了笑容,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只见他倒也面不改色,神情自若地开口道,“不错,我也不想继续瞒你了,你猜得一点也没错。”
“哦……” 长恭挑了挑眉,“还骗我说看什么朋友……”
“我的确是没说实话,不过,唐兄,你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
长恭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们的身旁响起,“他是来找我的。”
是狐狸!他可来的真是时候,长恭转过了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解围之人。
恒伽也没看她,径直走到了宇文邕的面前,行了个礼,“在下斛律恒伽,这是我的五弟钟都,从小顽劣不堪,这次居然一个人跑到突厥来找我,请不要见怪。”
宇文邕也回了个礼,开口说了话。他清透的嗓音低而不沉,如琉璃般纯净而无丝毫感情,那优雅的语速隐隐散发着与身俱来的高贵气质。
“早听闻此次齐国派出了斛律将军之子前来求亲,在下有幸,这回一次就见到了两位。” 说着,他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长恭。
长恭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她也骗了他,不是吗?
“对了,还没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 恒伽挽起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
宇文邕犹豫了一下,“在下…宇文直。”
长恭惊讶地抬起了头,原来他真的是皇族中人!要命了,之前居然还把他当作男宠!
“原来是周国的卫国公亲自来突厥求亲,” 恒伽敛去了眼中的一抹讶色,又装做不经意道,“对了,我在来突厥的路上居然听说贵国的晋国公刚刚去世了……莫不是什么市井流言?”
宇文邕眸光一暗,又微微一笑,“斛律大人的消息可真灵通。”
长恭听得此话,又是大吃一惊,晋国公,不就是那个权倾周国,还毒杀了两位皇帝的宇文护吗?居然死了?
“唉呀,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没想到是真的。” 恒伽露出了一副略带遗憾的神情,连连道,“可惜,可惜啊。”
“在下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 宇文邕转头道,“阿耶,走吧。”
阿耶应了一声,忙跟了上去,还没离开恒迦几人的视线范围,他就忍不住道,“王爷,我早就说了那小子有些古怪,依我看,他上次一定是故意和我们碰上的,幸好我们走得快,不然都不知道这小子会使什么怀心眼。”
“我早就觉得他不是普通的人,” 宇文邕笑了笑,“没想到居然是斛律光的儿子。“
“王爷,以后还是和他少来往,这小子忒狡猾了。”
“狡猾吗?” 宇文邕转过了一个帐篷,停住了脚步,“他的性子单纯,这不是能装出来的。依我看,深藏不露的倒是另外那个总是笑咪咪的男子。没看到他刚才借机已经确认了宇文护的死讯吗?”
“王爷……看来这次他们会是我们最有威胁力的对手了。”
宇文邕嘴角轻扯,明亮的瞳眸中绽放着冰花,“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有意思。”
…
长恭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正想抬头问恒伽关于宇文护的事情,忽然想到他可能会问自己如何和弥罗认识的事,心里觉得有些不妙,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就已经听到熟悉的魔音贯耳,“高长恭,你随我进来。其他人,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还是逃不掉……这是她踏进帐篷时唯一的念头。
“好了,来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宇文直的吧。” 恒伽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问道。
长恭的脑袋极快的转着,决定将糖人一段完全过滤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夜闯周国王宫的事?”
恒迦点了点头,“难道就是那次……”
“不错,那一次我误打误撞,正好闯到了他的房里,当时他正在沐浴,我还以为……” 说到这里,她看到恒伽的眼角轻轻跳了一下,于是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他是皇上的男宠,而且要不是他让我到他沐浴的木桶里躲避,恐怕我已经被……” 当她再次看到恒伽的眼角又剧烈跳动了一下时,不由又停顿了一下,迟疑地问道
“恒伽,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说下去。” 他还保持着完好的笑容。
长恭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今天觉得他那个笑容格外虚伪,假得她背后都冒冷气了。
“后来就靠他的帮忙,我才离开了王宫。” 长恭想了想,还是没有将那条秘道的事情说出来。
“他应该知道你是齐国的奸细吧,怎么还会出手相救?” 恒伽疑惑地扬了扬眉。
长恭嘻嘻一笑,眨了眨眼,“嗯,或者是他当时心情好,或者是舍不得我这么美丽可爱的人被抓到吧……”
恒伽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笑容,伸手摸了摸眼角,“这也是理由吗?”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救过我一次,我欠他一份人情,” 长恭又灿然一笑,“其实在来突厥的路上,我也碰到他的,他还帮我赶走了马贼……”
“行了,” 恒伽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刚才可汗派人来通报我们,明天他就会接见我们,我去和那些属下商议一下明天的细节。”
不等她说话,他站起了身,又说道,“没事就好好在这里待着,出去别忘了戴上那个面具,别给我添麻烦。”在快走到帐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脚步,似乎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
“他…知道你的秘密吗?”
“放心吧,他不知道,” 长恭连忙回答。
“嗯,那你就在这里先待着。” 听上去,他好像有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知道了,明天你一定要帮我留意有没有林小仙啊!”
恒伽点了点头,一脚迈出了帐篷。帐外阳光灿烂,可他的心里却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长恭居然这么早就认识了那个宇文直……
那个时候,他却……丝毫不知情。
那一刻心里对宇文直竟然有些微微的妒意,但随即他被自己的妒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绝不是妒嫉。”
他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我绝不会有一点点妒忌.我最在乎的人是我自己。”
可是就算他重复一千遍,心里奇异的郁闷还是在不断扩展,他从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
并州,河间王的别院。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河间王别院的前庭里盛开了多时的红色蔷薇,竟也垂下了数朵。阵雨袭来,本是露垂红萼,在零落泥尘之后,便也似残年脂粉,失了颜色。
但此时,比蔷薇更无颜色的,却是河间王高孝琬那张泛白的脸。
“河间王,你告诉朕,长恭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高湛压抑着心里的怒气,冷声道,“不是说他在这里静养吗?”
孝琬心知大事不妙,自从四弟留了张便筏离开并州之后,他整日里就担惊受怕,想尽办法应付来打探消息的宫里的人,生怕被皇上得知了真相怪罪下来,可他万万没想到,皇上居然亲自来并州了!
“回皇上,四弟他离开并州了。” 他心里不知骂了长恭多少遍,这个家伙,居然带着小铁跑到突厥去了!更可恶的是,居然连他也骗!
“到底去哪里了?” 高湛眉目一敛,隐隐有不耐之色。
“回皇上,长恭去了突厥。”
“什么!”
见到皇上又惊又怒的表情,孝琬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声道,“皇上,这都是臣的过错,是臣让四弟装病的,臣知道四弟想去突厥,但又怕皇上不允,所以出此下策,欺瞒皇上,错都在臣,请皇上治臣的罪,此事和长恭无关!”
“河间王,如果朕没猜错,恐怕他连你也一起骗了。” 高湛的神色倒缓和下来,“你护弟心切,朕也明白。”
“皇上……” 孝琬似乎还想说什么,被高湛阻止了。
“不过,发生这样的事,你不但不及时告诉朕,还设法不让消息传到朕这里,不能不罚。” 高湛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河间王,朕就罚扣你半年俸禄,以示惩戒。”
“多谢皇上开恩!” 孝琬赶紧低头说了一句,然后,又像是不放心地又问道,“那长恭……”
“长恭的责罚自然少不了!” 高湛面色一沉,“你马上派人快马加鞭赶到突厥,去把长恭给朕带回来!”
出了别院的时候,高湛捂住了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一直随行的和士开忙扶住了他,一脸关切道,“皇上,你已经咳了好些天,还是快些赶回邺城再让御医们看看吧。”
“没事,只是有些气喘,” 高湛的眉宇间瞬间笼上了一层薄怒,沉声道,“这一次朕一定要责罚他。”
“皇上息怒……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和士开低声劝道,“还是先回邺城再说吧。”
高湛渐渐敛去了怒色,点了点头,径直往前走去。
和士开微微一顿,也立刻追了上去。
可汗
此时远在突厥的长恭,哪里知道自己的诡计已经被拆穿,还优哉游哉地在坐在帐篷边一边欣赏着草原风光,一边等着恒伽从那里带回消息。
“喂,想什么呢。” 她顺手捡了一块小石子,丢向了正在发呆的小铁。
小铁似乎一下子回过神来,“哦,我只是在想,等见到哥哥时,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情景。”
“还用说,一定是抱着你嚎啕大哭。” 长恭戏谑地挑眉一笑,“不过,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等离开突厥,我就不用戴这个讨厌的东西了。” 说着她还用手指敲了敲戴在脸上的面具。
“见到哥哥我是很开心,可是……” 小铁的眉宇间露出了和她年纪不符的伤感,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什么啊?”
“可是……就再也见不到美人哥哥了。”
长恭微微一怔,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喊这句话了,现在忽然听到,倒有几分莫名的亲切感,她心里一软,笑吟吟道,“傻孩子,难不成真的留在我的身边给我当媳妇吗?”
要是往常,小铁一定会气呼呼地反驳,可这次她却惊讶地发现小铁的脸居然蓦的红了起来。
原来这个家伙也是会脸红的……她抿嘴一笑,抬头望向天边,只见连绵的薄云一点点变厚,就仿佛不知是谁点了那一滴红墨,慢慢地晕漾开去,把整片的流云都染成了金黄色,有深有淡,轻轻地舒展成一幅绚丽的画卷。
在夕阳缓缓沉下的一瞬间,她看到不远处出现了恒伽的身影,心里不由一阵雀跃,他回来了!
不过,恒伽却并没带来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什么,你没有看到林小仙?那么可汗呢?他是不是阿景?“长恭一进帐内就忙不迭低问了起来。
“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恒伽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今天我见到了可汗,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一脸的大胡子,但我能确认,他就是当初的那个山贼阿景。”
“真的是阿景哥哥!” 小铁激动的脱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