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是真的力竭了,声音渐渐微弱,眼睛里精神逐渐消逝。
他喉咙扯气,双手掩住胸膛。
张丽萍是个有经验的看护,知道病人不行了,按动警钟。
马利赶进来的时候病人刚刚咽气,睁着眼睛,面部肌肉扭曲,样子狰狞。
马利扯上白布覆住他的面孔。
这时,丽萍同马利说:“你明知我是土生儿,根本不晓中文,一个字听不懂,为何叫我前来?”
马利笑笑,“又何必听懂,他不过想在临终前找个同胞倾诉平生委屈,你已做了件好事。”
丽萍点头,“我虽然不知他说些什么,也听得出他非常激动。”
马利笑着复述文豪福克纳的名句:“生命充满声浪与愤怒,毫无意义。”
两个年轻的看护离开病房,忙着去应付其他病人的需要。
痴恋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密码》
志珊这一轮显得没精打采,时常觉得疲倦,周末坐在好友雪清家中,唉声叹气,百般无聊。
雪清责问:“世界上只有两个巴仙人口,可以似你我这般丰衣足食,为何尚闷闷不乐?”
志珊搔着头,十分无奈,“生活本身是重担,寻寻觅宽,快到三十,心中唯一想得到的却一点影踪也无。”
雪清说:“不是已经拥有若干名利了吗?”
“不不不,雪清,我盼望恋爱。”
雪清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厨房去张罗简单午餐。
是的,志珊自十五六岁起就渴望被爱:他视她为宇宙中心,他恋恋她走过的路,她的一颦一笑,都受他歌颂,他爱她至海枯石栏,他为她默默流泪,辗转反侧……
志珊陶醉地把头靠在沙发上冥思,他听她的话,小心翼翼,视她为一件珍贵的薄胎瓷,温柔而灼热的眼神时带爱慕的忧郁,是,她渴望被这样一个人深爱。雪清打断了她的梦,“冯志辉不是对你很好吗?”
志珊取起三文治吃,她都不想提到这个人,冯志辉是那种带她去打网球然后叫她坐在太阳伞下等一个小时的人。
志珊认为,她已经过了与异性互相试探年纪,可是对于恋爱,她永远不觉太老。
雪清说:“大学下周举行旧生会你去不去?”
“年年都在聚餐当儿比事业与身家,真没意思。”
雪清拍拍她肩膀,“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物质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不要嫌老同学庸俗。”
“你去的话我也去。”
志珊本来就长得漂亮,当晚随便打扮一下,穿上袭丝绒晚服,加上有点心思不属,神情十分飘逸动人,男同学纷纷主动与她叙旧。
她站到露台上透透新鲜空气,没想到惊动了一个人。
“廖志珊,”那人轻轻叫她,“你来了。”
志珊一怔,那句叫声里充满了感情,不是寻常招呼。
那人自一棵棕榈树旁走出来,他身段修长,眉目清秀,样子有点熟悉,这是谁?
“志珊,你忘了,我是林世立,这几年一直留在伦敦。”
志珊想起来,“当然,你是建筑系的林世立,听说在伦敦开设事务所。”
可是他似乎不愿说经济实惠的事,“听,志珊,这首曲子,让我们跳舞。”
志珊笑,“好呀。”
林世立的手似有点颤抖,“志珊,在毕业舞会中,你拒绝与我共舞,记得吗?”
志珊一怔,“我一定是闹情绪。”
“不,你当晚的舞伴张子幸不放人。”
志珊讶异,陈皮芝麻,这林世立君竟记得如此清晰,她有点感动。
他凝视她,“你不觉得这里人多嘈吵?”
志珊问:“你有更好建议?”
“来,志珊,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剖白,今晚可是我作出明确表示的时候了,请到舍下稍坐。”
志珊笑,“你仿佛有话要说。”
她跟他离开舞会,天有微雨,他脱下外套,搭在志珊肩上,才去把车子开过来,外套上,尚余他体温,志珊有种奇异感觉。
林世立住在山上,“老房子一直没卖掉,你与其他同学来过一次,记得吗?”
好像有,志珊不是很肯定。
林世立已经说下去:“你来借书,你喜欢看爱情小说,当天我推荐《咆哮山庄》与《红楼梦》,你说中学时期已经看过。”
志珊看着他笑,“你堪称有电脑记忆!”
老房子十分宽敞舒服,志珊刚想坐下,林世立过来握住她的手,“志珊,我爱你。”
志珊错愕,“世立,我们已有好几年没见面──”
林世立把脸理到她手、心中,“志珊,现在我已有事业基础,我可以坦白告诉你,自从第一次在大学见到你,我就一直爱着你。”他的声音几乎是哀伤的,因为爱恋根本是痛苦的一件事。
他拉着志珊的手,走到一扇门面前,将它打开。
那是一间书房,骤眼看没有什么异样,可是当志珊留神,她不禁打一个突。
书房内陈列的一切,都似曾相识,这是怎么一回事?桌子上放着的,是她团皱扔掉的笔记,纸角还有她的笔迹:如此闷课!在书架上,是她多年前遗失的手套、帽子以及钢笔。
银相框内全是她的照片,许多肯定是偷拍的,因为她正低头在图书馆温习。
志珊越看越奇,眼睛睁得老大,一只碟子里有半块饼干,难道这是她多年前吃剩的吗?
然后,音乐开始,林世立走过来,“志珊,这是你拒绝与我跳的那只舞,让我再请你跳一次好吗?”
曲子是老的田纳西华尔滋,志珊额角开始冒汗,她表面上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欣然与林世立共舞。
林世立全然陶醉在舞步中,满足感完全像一偿夙愿的人。
舞后他取出一管口红,“志珊,请为我涂上这个胭脂。”
“这是谁的唇膏?”
“志珊,是你用剩的,我自字纸篓拾起收藏,当年你最喜欢这个颜色。”
志珊旋开口红,看到一只俗艳的银粉红色,她手微微发抖,将唇膏涂好。
“我累了,想回家休息,我们明天见好不好?”
杯世立并没有反对,廖志珊是他的女神,他不会逆她意思。
他送她回家,一路上絮絮谈著有关志珊过去一切,并且表示,今次,他有把握,他会赢得志珊的心。
志珊回到家,丝绒裙子背脊已湿透,她惊怖地呕吐,将大门重重下锁。
之后,雪清再也没听过志珊说盼望有人痴恋她。
复仇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密码》
“马惠贞!你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的同学。”
“马惠贞,识相的自动退学。”
“谁不知道你母亲是个舞女!”
一班女学生追在马惠贞身后叫嚣,开头还隔着三四公尺,马惠贞涨红了脸,越走越急,可是那四五个同学的步伐也跟着加快,贴住她继续耻笑。
“你妄想同我们平起平坐?”
“你是什么东西。”
“何必辛苦考试,承受令堂的衣钵便一了百了。”
马惠贞掩住耳朵飞奔,可是那几个女学生绝不放弃,兴奋地追在后边。
冲过马路时引起车辆急刹车,险象环生。
其中一名说:“算了,放过她吧。”
另外一个答:“快,跟大家追上去。”
终于把马惠贞逼至一个角落,有人伸手去抓她,马惠贞奋起反抗,出力反击。
“哗,打人,打人!”
众女生扑上去痛殴马惠贞,把她掀翻在地上。
第二天,马惠贞受召到校长室,班主任与训导主任都列席。
马惠贞手脚都擦了红药水,脸上黏着胶布,她想,这次我的沉冤或可得雪。
可是校长铁青着脸一开口便说:“马惠贞,现共有五位同学一齐告你当街挑衅引致打架,可有此事?”
马惠贞不相信双耳,“诬告!”
“这次意外导致警察到场,令校誉蒙活,现不得不勒令你退学。”
马惠贞气得浑身颤抖,“不关我的事,是她们追着我──”
训导主任一挥手,“马同学,听说,你母亲在夜总会任职?”
马惠贞瞪大双眼,不再言语,她握着拳头,知道她未进校长室之前,他们已将她定罪。
校长与训导主任只想每天工作顺利完成,月底领取薪水,任何令他们生活不愉快的因素必须迅速铲除,不用细究,作育英才有教无类云乎哉,不过说说而已。
班主任咳嗽一声,“马同学,你功课本来不错──”
马惠贞淡然站起来,“我会退学。”
校长立刻递一封信给马惠贞:“这是给家长的信。”
刹那间马惠贞像是长大了十年,她轻轻接过信件,转头离去。
接着,她回课室收拾书包课本,听到背后有冷笑声,哼唧的语气讽刺地私语:“终于走了”、“从此天下太平”、“不正经的女孩子”……
一沉百踩,哪顾得黑白是非,即使有朝水落石出,这般嘲弄过她的人也不会站出来致歉。
马惠贞硬着头皮挺直腰身走出校门。
站在大太阳底下,她有点晕眩,路面柏油被晒得软化,马惠贞更有踩在五里雾中的感觉。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马小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喂,别老不睬人好不好?”
马惠贞一看,是个熟口熟面的小流氓,这样的人在这条街上少说有十来个,平时在学校区留连,有机会便为组织吸收新血,专门伺机乘虚而入。
马惠贞很镇静,笑一笑,“带我去见你大哥。”
小流氓一怔,“我大哥不胡乱见人,你有话同我说一样。”
“快去传话,迟者自误。”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你妈也受他保护,你知道吗?”
小流氓得意洋洋取出手提电话,拨通号码,说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叫你去缘缘冰室等,看,对你多好。”
不到一刻钟那大哥就来了,高大英俊,廿余岁,穿非常考究的西装,骤眼看像哪个男歌星,他坐下来,耐心听惠贞的故事。
惠贞一五一十把委屈告诉他,不自觉落下泪来,那大哥无比耐心,掏出雪白手帕给惠贞抹眼泪。
“你放心,我会帮你另外找学校读书,从此我们像兄弟姊妹一样,还有,今日之事,我会替你摆平。”
惠贞睁着大眼睛,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大哥把手按在她肩膀上,“你就坐在这里看好戏。”
惠贞拼命点头。
当日下午,放学时分,学生们陆续走出校门,惠贞看到陷害她的对头笑着出来等车,说时迟那时快,不知自哪角落窜出几条大汉,对牢女生拳打脚踢,校门口顿时大乱,哭叫声大作,有人报警,可是大汉得手后迅速逸去。
惠贞看到校长全身簌簌发抖赶出来,一边气得跳脚,校誉终于还是保不住了,最后,救护车前来把那几个女生抬上担架。
惠贞感觉到复仇的快意。
当世上无人为你伸张正义的时候,你非得自己解决事情不可。
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母亲起床,打开报纸,看到新闻,不住惊叹。
“校门前殴打,疑是不良分子寻仇,警方决意深究,哎呀,惠贞,这不是你的学校吗,难怪你想转校,我这次不反对。”
惠贞微笑,“我已找到新校,晚上又找到兼职,替小学生补习。”
“不要去得太晚,治安欠佳。”
“是,母亲。”
“唉,其实,青年心中有事,可与师长与同学商量,你说是不是?”
“是,母亲。”
“也可以跟父母说呀,怎么会去投靠黑社会呢,那可要付出多昂贵的代价,我真不明白为何年轻人会得缠上黑人物。”
惠贞仍然微笑,“是,母亲,我也不明白。”
“我要去上班了。”她母亲婀娜地站起来。
马惠贞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母亲这十年八年来坚持在出入口公司任职,而每天办公时间由下午六时至凌晨三时。
服务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密码》
这是一个已经安排好的约会,甲一敲响酒店房门,乙立刻将门打开。
甲看到乙,笑了笑,放下公事包。
乙轻声问:“对房间还满意吗?”
那是间布置雅致的豪华套房,一切以白色为主,十分舒适,乙仿佛到了已经有些时候,沙发上有打开的杂志。
甲说:“对不起,这个会一直开到六点半。”
乙帮甲除下外套挂好,“累了吧?”
“简直累得贼死,嗤,这真是狗一般的生涯。”
乙轻笑,“连你们都这么说,那我们还怎么办呢?”
乙取出冰桶,手势纯熟,将香槟瓶子转两转,取出抹干,卜一声启塞,斟一杯给甲。
甲一饮而尽,笑容比较自然,瘫痪在沙发上,叹一声:“贱命又这样被拣回来了。”
乙一声不响替甲脱掉鞋子,按摩甲的足趾。
甲毫不掩饰地说:“哗,舒服。”
乙含笑看甲一眼,年轻的面孔光洁悦目,甲在、心中叹口气,居然还有人一直问:为什么要买笑,整个下午,会议室里坐满上了年纪的人,脸皮打褶,神情萎靡,咳嗽频频,看了令人烦腻,不知怎地,却都练成一副攒钱的好本事,谈起生意来,数目字论亿计。
甲伸出手去,抚摸乙的脸颊,“我有礼物给你。”
乙笑道:“有人告诉过我,你十分慷慨。”
甲自公事包内取出一只长扁盒子,“一只手表而已。”
乙训练有素,十分大方收下,却未即时打开,连声道谢。
甲纳罕,“你不拆开看看?”
“一定是最好的,我留待服务完毕才折看。”
“服务?”
“是,我会向你提供最佳服务,使你松弛下来,浑忘白天的劳苦。”
甲十分喜悦,开了句玩笑,“劳苦担重担的人,到你这里来是有福了。”
乙替甲推拿酸软的肩膀。
“这里,这里,靠左一点,哎唷,酸痛得似捱过一顿毒打。”
乙轻轻说:“其实,像你们这样身份的人,名利双收,还何必辛苦?反正钱都花不光了。”
甲伏在沙发上忍不住笑,“你是指退休?”
“是呀,也好享享清福。”
甲笑意更浓,“你看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还不肯退下来,何况是我们,不上班,做什么?闷死人!”
乙无语。
甲浑身肌肉渐渐松下来,他讲下去:“再说,多年征战,方到今日地步,傲视同侪,不知多过瘾,怎么可以轻易言退,当然要多享受几年。”
说到这里,甲豪气顿生,眸子绽出精光,哈哈大笑,把乙吓了一跳。
乙轻声说:“吃点水果。”
甲说:“你倒善解人意。”
乙答:“看你身形维持得那样好,便知你对饮食十分节制。”
甲感喟,“老了,同从前是不能比了。”
“来,”乙拉起甲的手,笑道:“让我们来寻欢作乐,且莫理外边是否天老地荒。”
甲身不由主跟着乙走。
类此服务,甲已享受过多次,深觉满意。
甲的网球拍档曾诧异地问:“你真认为钱可以买得到爱?”
甲大笑,挪揄答:“爱?你倒想,谁会把爱情卖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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