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亦是过了花甲之年,却仍然固辞封爵,不欲以田宅留给后人,这等高风亮节,他却为何做不到?”
说到此处,他偏过头去,低声冷笑道:“这还是学术不纯所故!”
徐光启乃是明末第一大科学家,其一生学术成就甚高,只是并非在传统的儒学之上,而是如几何等西学及农学上。其所著就的农书现下就是江南农业的参考教范之一。在张伟看来,他是无价之宝。然则在一些传统的士大夫眼中,此人学术杂驳不纯,并不值得钦佩。
黄尊素正待再劝他几句,却又见吴遂仲等人走近。他曾与这几人同在内阁为同僚,只得走上前去,敷衍道:“首辅大人,袁大人,孙大人,诸位这便下去办事了么。未知陛下何时有空召见咱们?”
吴袁二人只是向黄尊素略一颔首示意,便已离去。黄尊素正在纳闷,却见一向不曾与其交结的孙元住停住脚步,笑嘻嘻道:“老先生稍待,陛下适才在殿内召见我等,现下正在更在宽衣,一会子就在平台见你们。”
他见黄尊素纳闷,便又笑道:“学生辛劳这么些年,自感心力交瘁。自封爵之命一下,便已向陛下请辞一切官职,愿意之国藩属。陛下适才已经答允。此一去家国万里,与诸位老先生很难再见,心中正在感慨,能在此时见上一见,到真的觉得亲切起来。”
黄尊素先是愕然,继而莞尔一笑,知道这人是性情中人。忙碌之时冷面冷心,此时要之国就藩,方有此儿女情肠之态。因笑道:“元化兄藩封何地?”
“听陛下说,是将宿务岛整个封给了我。那里四季温润,水产海产甚多,还有椰子、卷烟等特产,全岛方圆数百里,又是吕宋门户。”
他搓手而立,当真是喜不自胜。见黄尊素面色慢慢沉将下去,便笑道:“老先生不必担心。陛下向我咛嘱再三,宿务乃是防御吕宋门户的重地。与其余藩封不,是以我此次过去,招募军队,铸炮防备的重任,都由我一体担当。而汉军还有驻军于岛上,互为犄角,可使宿务防务越发稳固,此是两利的好事。老先生与宗羲世兄都受封伯爵,均是可立刻之国的上好封地,有什么治政良策,不妨之国去试行看看。只要与国家大法相融,各国的国务均可自行署理。前日遇着世兄,他已决意不日就南下,我两家到时候可一起同行,至南方招募人民,此等好事,老先生为什么不能欣然受之?”
“义之所在,不可言利。吾兄不必多说,大家各存已论,由陛下裁夺便是。”
孙元化情知劝说不来,便向他微一拱手,转身告别。正欲行间,却又听吴应箕向他问道:“孙大人慢走,适才首辅大人他们亦是身着公候冠冕,与大人一处,难道亦是要知国而去?”
“没错。吴大人与袁大人等人适才被陛下严斥。命他们退出内阁,即刻之国。”
“此是为何?”
这一消息立时让过百名大小官员为之惊愕,吴遂仲的从龙旧派,与钱谦益等人的东林党,再有前明文官自成一党。这几个党派在政治上各有见解,平时里互相攻讦,以打击对方为乐事。张伟对结党之事却不如崇祯帝那样敏感多疑,任由其便。这两年来各党派越斗越凶,渐渐已到了危及政务的程度。与西方政治的良性竟争不同,中国自牛李党争以来,凡是政治派别斗争,均不是以做好事来打击对方,而是拼命攻击对方做坏事,抓别派的痛脚阴私,或是以人身攻击,舆论打压为主。张伟原本是想借以党争来确定民主党派的发萌,到了此时,不免深为失望。
孙远化见眼前的多半是东林党人,各人听闻消息后,先是愕然,继而欣喜之色难掩。各人都道吴遂仲一派既然失势,张伟宽宏大量,不象明太祖诛李善长、胡惟庸那般动手诛戮,却也将首领放逐之国。闽党中的吴派失势,何斌对党争一事素无兴趣,岂不就轮到东林势大?
眼见各人都是一脸喜色,笑吟吟看向东角门方向。孙元化知道这群人利欲熏心,根本不曾看出这是张伟要拿党派之事和阻碍分封一事拿他们发作,却还一门心思想着升官发财,当真是愚不可及。他摇头叹息,也不肯再多话。只是决意尽快动身南下,奉着老师全家和黄宗羲等人一同往吕宋藩封,以他的老师的格物致知功夫来治理封地,远离此间事非之地的好。
眼见孙元化等人越走越远,各人伸长了脖子等候宣召。直又等了一柱香功夫,方又内廷卫士前来传召,又有御史前来纠劾朝服仪表,乱了一气,这才由黄尊素等人领头,鱼贯而入。
到得东角门平台,因见张伟正端坐以待,各人忙慌忙跪了,只一跪一叩首,便各自起身侍立。
黄尊素见张伟拿眼看他,便上前躬身道:“陛下,分封之事,臣有异议。”
“是么?你的异议朕都见过。此刻不必再说,下去等朕发落。”
“臣请陛下听臣一言……”
“先生不必坚持,此事朕已有决定。先生在台湾时便襄助大业,出力甚多。此事不过是受人蛊惑,朕不罪你。不过,汉军自有法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不但黄尊素如受重击,便是连站在其身后的洪承畴诸人,亦是一时色变。张伟所言,正是当年汉宣帝所言,亦是成帝之前的汉室治政国策。汉初,以黄老之政治国,后来武帝独尊儒术,罢废百家,这才形成了后世儒学独尊的基础。而在汉成帝前,汉宣帝治政仍然是儒法并重,并不如其曾祖父那般独尊儒家。在有大臣质问时,宣帝便是这般回答。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之时,便以此语贬低宣帝,谓称此是宣帝政治生涯里最大的瑕疵。
张伟此刻当着全数是进士出身的儒臣面前口出此语,便是将确定新汉的治政方针。不但是诸人看不惯的杂学西学继续留存,而原本有着独尊地位的儒学,亦已沦落到平常学说的地步了。
眼见诸人都是一副如丧考妣模样,眼见就要有人冲出来谏劝。张伟知道明季文官多半以文死谏为信条,当初明皇大棍廷仗之下尚不屈服。自已的话又是改变自汉武以来独尊儒术的国策,不但眼前这些士大夫很难接受,便是寻常的乡下老儒,甚至普通百姓,也很难同意。
他却也不急,却转头向洪承畴问道:“你此次求见,是与他们一样相同的看法么?”
洪承畴原本就在心里首鼠两端,此时见了张伟神情,越发知道厉害。此时见他询问,忙低头躬身答道:“臣意并非不赞同分封,而是担心汉七国之知,明靖难之役耳。今陛下并非以国家私封血亲,而是赏封功臣,又规定法条军备,不但无害,反而可以裨益中央,臣中夜推枕,欢欣之极。陛下雄才大略,竟能思谋出如此良法,臣钦佩之至。”
“那么,降儒独尊,重兴诸子百家,你意如何?”
说到此事,洪承畴却无论如何不肯赞同。分封之事到也罢了,若是此时他首肯张伟之说,出了宫门,便会被全天下的书生用唾沫淹死。只是犯颜直谏,他之为人却也是做不出来如此激烈之事。
因低头想了一回,方沉声答道:“陛下,永乐二年间,有饶州狂生朱季友上书朝廷,并且著书立说,毁谤儒道。他劝成祖弃绝科举,废罢儒学,不拘学说使用人才。此人狂悖如此,当时的礼部尚书李至刚,左春坊学士解缙等人皆是十分恼怒,上疏请成祖治其罪。成祖览奏之后,亦觉其词理狂悖,毁谤先贤。着令有司将其仗打一百,关押回乡,不准其再著书教人,其著述文字,悉数销毁。因着此事,大学士杨士奇曾道:文皇帝之心也,孔子之心也。”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为之泪下,跪下泣道:“臣,罪余之身,以明臣事汉朝,原本便无颜立足冠带之间。然则陛下却是英睿神武,开创强汉之基,若是此时偃武修文,轻薄徭役,抚恤生民,上应天心,下睦贤哲,何愁不成为后世景仰之一代圣君?若是此时有不利儒学之举,臣只怕陛下千百年后,会有身后名声之累。”
他言辞恳切,神色真挚,确是为张伟后世声名考虑,是以语出至诚,亦很有情感。身为前明大吏,既然投身以事新朝,自然希望新朝皇帝是后世称颂的仁君圣主。那么他投降一事,就可借由张伟的声名掩盖,成为上应天心,下顺民意之举。是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张伟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误再误。
张伟亦知其意,知道他害怕分封一事引发后世纷乱,如西晋八王之乱,使国家立国不足百年,就颓然倾倒。其实中国历史,权臣篡国之事笔不胜书,然则得国久些,便是圣君,得国短的,举朝无好人。张伟现下不但分封,还要挑战儒家两千年来的独尊地位,此事一旦施为失败,再有分封一事,虽然新汉现在气象鼎盛,或许覆亡就在顷刻之间,以洪承畴等人的政治眼光,又怎能不忧急万分。
“卿不必多言,此事朕已有了定论。千百年来,中国皆以儒术治之。历朝历代非读书人不用,然则自西汉至今,读书人投靠外夷者有之,党争祸国者有之,投身阉宦者有之!此尚且是大义所在,所谓读书养气,正已以正人,是所谓乎?”
说到此处,张伟忍不住站起身来,踱到钱谦益等人身前,训斥道:“尔等以圣人门徒自诩,总是大言炎炎,动辄大义。我且问尔等,家中田亩不足百亩的,有几人?家中僮仆不下百人的,有几人?争权夺利,贪图享乐,尔等真是操心国事?笑话!”
他并不指斥黄尊素等人,却将他们身后的一众小臣挨个点出,这些人或是曾经贪污,或是流连烟花之地,或是多置田亩土地,收取重赋。这伙人与吴应箕等人不同,虽然亦是进士出身,却并不是将书中的那一套鬼话奉为圭臬,为人品格上多有缺陷,被张伟派司闻曹一一侦闻得知,此时当众训斥指责,却令这些自诩为正人君子的朝臣难堪之极,一时间无地自容。
黄尊素等人越听越是心惊,委实料想不到自已的这些门徒表面上光风霁月,坦坦荡荡,背地里却是如此龌龊。张伟并不与他们辩论儒家经义,却从人格上下手,一下子打的众人措手不及,各人都难堪自已出丑,哪里还敢出头与皇帝辩论大义。
张伟心中得意,知道这一闷棍敲的不轻。明皇用棍子打不服朝臣,实为自身不智。打击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在人格上将其否定,那么以不现实的道德标准要求别人的他们,哪里还有脸为大义争执。
钱谦益为官多年,家里有良田数千亩,虽然以明朝旧例,他还不能算的上是贪官。不过自身家产来路如何,自然是心中有数。此时见皇帝一一将党羽的污点当众拿出来斥责,他心惊胆寒,唯恐当年在崇祯朝以贪污事被黜一事重演当场。当日事他虽然被污,却也是因已身并不那么干净,若是依着汉朝的都察法令,只怕家产立刻被抄,自已亦要锒铛下狱。
此时群臣开初的幻想已然破灭,各人只盼皇帝能够开恩,免了各自的罪过就已是皇恩浩荡。黄尊素自身持正,却不如那伙污糟猫一般害怕,因见张伟回座,他便冗声道:“陛下,众臣多半有罪,臣亦心惊。然而圣人之教却是没错,只要各人能修身受教,圣言煌煌,以天下学官教诲训导,朝廷多有褒奖恩赏,数十年后,天下必然大治。若是将以严刑酷法治国,以法家学说与圣人并重,惑乱人心。臣只怕乱世不远,治世宁有日乎?”
“儒法并百家并重,方才是治世之道。如卿所言,当日齐宣王并不信儒家学说,亚圣孟子上门宣教,宣王亦曾受教聆听其言。若是他除了法家一概不信,并不准儒学流传,各国当时信儒者甚少,依例皆是如此。试问今日,还有儒家经典存于后世么?当日各国国君尚能兼收并蓄,以使百家学说流传,诸子游说各国,君主待若上宾。当时学术之盛,贤人之多,乃中国未之所之盛景。秦始皇焚书坑儒,除医农诸书外,余者皆毁之不存。今诸君只存儒而灭其余,与秦始皇何异?”
见黄尊素等人目瞪口呆,张伟又道:“儒学一向师古尊周,三王之制和周公乃是儒家口中最受敬重的贤明君主。他们的治国方法,亦是备受称道。王安石变法,后来成为儒家叛逆,师古法古,古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其余不论,这一点朕就容不得。拘泥成法,不容变革,凡有更改前制者,都是大逆不道。既然如此,朕就诏命天下,自此之后,凡有言古制强于今制者,一律治罪。”
他冷笑一声,命道:“今日众臣,俱需手书王安石所言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方能得出。”
又命道:“将黄尊素带下,其余各臣,一体办理。”
他说罢起身,返回内廷。留在平台上的众臣眼见黄尊素被卫士半拖半架,送出宫去。留下的诸人相顾失色,不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置他们。只是今日之事太过重大,适才没有犯颜直谏是因太过突然,此时若是服软出了宫门,各人半生的名声气节却是一朝无存。
于是各官依次由平台而下,至奉天门外宫门广场依次而跪,叩请皇帝收回成命。好在汉朝没有廷仗一事,明正德帝与嘉靖皇帝年间,都有过百名臣子在宫门外叩阙请命,嘉靖曾经一次打过一百三十余名官员的屁股,当场打死十几人。张伟对这一源自于蒙古的野蛮行径很是痛恨,曾多次斥骂当年的明皇。各臣跪伏在地,心中安然,反正屁股不至于遭殃,比之前辈们,还是安全的多了。
待跪到正午时分,各臣都是又头晕眼花,腹中饥饿,皇帝不肯答允,亦不肯再行召见。却是不管不顾,将他们晾在此地。过了子时,众人正没奈何间,内廷方传出诏旨,着令宿卫司将一众大臣押送大报恩寺。
那大报恩寺乃是南京城内第一大寺,是朱棣在打下南京后,为了确定自已正统苗裔的地位,报生父朱元璋及马皇后的恩德而建。寺周长九里又十三步,华美壮丽,用银百定,民伕十万,犯人数万,历时近十年乃成。
待一众朝臣身着朝服,被内廷禁卫执刀持戟押解至中山门外的大报恩寺,一路上城内百姓早已轰动,过万的百姓沿途跟随,看着过百名官员如同囚犯一般被押解于途。各官眼见这些黔首百姓沿途嘻笑跟随,看马戏一样的围看旁观,各人都甚觉难堪,虽然天气尚冷,却都忍不住汗透重衣。儒家学说最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张伟又是他们的君,又是父,是谓君父。这些人心中虽然恨极,却亦是不能口出怨言。有心骂两句:“奸臣惑乱君父,荼毒大臣。”,却又是想来想去,不知道这奸臣是谁。张伟施政,向来是乾纲独断,哪里能有大臣左右到他。若是骂将出来,就是辱骂君父,也只得在心中默念几句,便也罢了。
一路上人山人海,所幸并没有人敢阻路碍事,一路上直行无阻,直至大报恩寺之内。待各官随同禁卫入得山门之内,却均是倒吸一口冷气。这大报恩寺大雄宝殿前的广场极大,一向宽阔壮美,令人甫入山门就拜伏在佛祖脚下。此时这大殿前的广场之上,方圆里许皆已被草屋茅舍占满,这些草屋无顶无檐,只以木架铺以茅草,便算成屋。
各人正在诧异,却听押解他们前来的那宿卫班头展开诏旨,宣谕道:“昔者,三王五帝之时,虽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