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洒然笑道:“我反正是皮粗肉厚的,打上几鞭子也是无所谓的事。总之上次那事,我承你的情就是。”
柳如是却不再理会此事,急问张瑞道:“你适才的话是何意?什么我就是新夫人,大人又要派何爷来提亲?”
她绞着手指恨道:“你这人,三天不在我面前乱嚼舌头,便不是你了!这种事情,你也拿出来说笑耍乐。”
张瑞赌咒发誓道:“你也知道此事重大,我岂敢乱说笑?便是在府中耍笑,也是大人吩咐我,道是他忙,让我平时多照料些。不然的话,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放心罢,此次大人决心已定,紧闭四门,下发令符。要把与你的婚姻一事,当成要紧的政务来办。你一会子进了施府就没事,我们这些人,还有全台上下的官员佐吏,都得忙的人仰马翻!”
柳如是至此方深信此事确是如张瑞所说,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拿此事说笑取乐。一时间心神激荡,忍不住泪如雨下。
那张瑞看到她突地痛哭起来,那娇俏之极的脸孔在泪水中渐渐迷蒙,他命人将马车窗帘放下。心中忍不住嘀咕道:“怎地这女人一遇到高兴之极的事,都是不笑反哭呢?这可当真是奇怪。”
待柳如是安然被马车送入施府之内,张瑞便分头派遣人手,准备张伟大婚一事。待他亲赴何府,交待张伟之命时。何斌瞠目结舌,只是不信。若不是张伟有先见之明,将代表他本人的金铸令牌交与张瑞,只怕何斌立时就要奔赴张伟府中,问个明白。
“这个张志华,不知道搞什么鬼,当真是糊涂!”
何斌还能埋怨几句,那闻讯赶来的吴遂仲只是气的顿足不已,却也是无法。他一门心思要帮着张伟收拢南洋人心,却不料张伟如此独断专行,不顾他与何斌的劝说,一回府中,便有截然不同的决定。
“何兄,不如你我二人同赴大人府上,力劝他改变主意!”
在原地绕了半天,吴遂仲气啉啉奔至何斌身前,气道:“咱们可不能让大人这么胡闹。婚姻大事,可不是这么随意仓促决定的。”
“没用。我料此时张府必然是府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入内。”
见张瑞微笑点头,何斌乃又向吴遂仲道:“你还不了解志华。他若是决心娶吴芩,又怎会如此模样。正是对那吴芩心有好感,碍于大业却不能娶她,是以心中委实难以决断。待听了我们俩一番陈说,他反道下了决心。是以一回府中,便有如此举措。”
他叹口气,向吴遂仲笑道:“他是主事决断之人。咱们劝也劝了,如何决断是他的事。老吴,你也不必上火,安心办事去吧。自台湾草创以来,志华一直忙碌不休,终身大事始终不曾解决。现下也好,咱们总算见他娶妻,将来生了孩儿,这么一片诺大基业也有人承继。总比现在大家议论不休,道是志华的基业无人继承的好。”
“唉,这到也是。万事有弊有利,大人娶妻总归是件好事。只是……”
“好了,快些去做准备,要把这件喜事,给大人办的风光隆重。”
十日之后,在精心挑选的黄道吉日里,由张伟亲自率着礼宾队伍,至施府行“亲迎”礼,将柳如是迎回张府。一路上人山人海,无论路边、楼房,甚至是远方的房顶之上,四处皆是观礼的人群。张伟未婚,一直是他部下的心病。此时行大婚礼,那些忠耿部下自是心喜万分,纵然是柳如是的出身令各人稍有些遗憾,到也顾不得了。至于那些围观的平民百姓,虽有的真心赞叹,有的无可不可,有的心中暗暗耻笑,亦有的诅咒詈骂,只是这一切,身为这桩婚事的两位当事人,却是怎么也顾不上了。柳如是纵然是满心欢喜,张伟亦是完了一桩心事。柳如是温柔贤淑,聪慧美艳。在张伟身边一向悉心服侍照,纵然是没有什么浓烈的感情,却也是甚得张伟喜爱,此时两个人虽然欢喜的程度不同,到也顾不上理会这些芸芸众生的几家欢喜几家愁了。至于迎入府中之后,什么拜堂,喝交杯酒,抛洒莲子花生,有福娘唱颂早生贵子祝福之类,那自然是依例而行。对于这些老例,张伟到也无意更改,至于洞房春色,那就更不足为外人道了。
“快去通传,告诉你家主人,福建副总兵,龙虎将军,宁南候张伟前来拜会!”
张伟负手站在那青砖小瓦掩盖下的寻常门弟之前,看着那斑驳腐朽的木门和那上了绣的铁环,忍不住皱眉问道:“我临行之际,不是派人吩咐吴遂仲一定要好生照料,怎地这黄府居处如此破败。”
吴遂仲没有随行而来,张伟身边随行的当地该管的官员便上前答道:“吴老爷早有吩咐。卑职们自然不敢怠慢,原说要请黄府上下迁居,谁知黄老爷子却怎地也不肯答应。说是此地清静,在此读书静修,闲时会会朋友,也甚是便当。又说,无功不敢受碌,凭白无故的不敢领大人的照料。”
张伟见那官员神情甚是尴尬,料想当日那黄尊素说话未必有这么客气,却也只是
一笑,说道:“读书人有些硬气,那也是好事一桩。若是富贵人家招手挥之即来,呼之即去,那与那些贩夫走卒有甚区别?黄老先生此举,颇是令人敬佩。”
“大人这么说,尊素愧不敢当。”伴着一阵爽郎笑声,那黄尊素身着寻常儒生长衫,也没有戴帽,只在头上束了方巾,因手中握书,便虚抱一拳,微微一躬,便是向张伟行礼。
“你大胆!哪有见了大人这么倨傲无礼的?”
那亲兵头目王柱子哪曾见人在张伟面前如此模样,台湾上下军民人等,谁见了张伟不是毕恭毕敬,礼数唯恐不周的?除了何斌、何楷、陈永华等寥寥几人,便是周全斌这样的统兵大将,若不是一直跟在身边,乍见张伟还需一跪行礼。哪有象黄尊素一般揖让行礼的。
黄尊素眼睛一斜,见是一亲兵模样的汉军士卒喝骂。他一生除了敬佩刘宗周等几个儒学大家,又何曾对哪一个达官贵人弯腰过?身为东林大儒,寻常官员见了他也是忌惮的紧,若不是前番南方祸乱,加上张伟威名远扬,台湾甚是和平安定,他这位海内名儒又怎会屈身来这小岛。是以虽是张伟身份贵重,在这个连内阁辅臣也敢于攻击的东林党首领面前,又能算的了什么?
当下却也不生气,只笑咪咪向王柱子道:“老夫到也做过一任御史官,虽是品秩不高,见着你家大人,也是不用跪的。”又向张伟道:“大人新婚不久,却怎地想起到我这蜗居来?”
张伟正欲责骂王柱子,因黄尊素动问,只得先答道:“黄老先生身为东林首领,清名遍传大江南北,张伟虽是居于小岛之上,也是一向心慕不已。难得大贤因避贼乱来我这蛮荒小岛,却因公务繁忙,一向怠慢了先生,张伟其罪非小。是以从吕宋一回,便欲来拜见,又因婚事耽搁,拖延至今,尚乞先生莫怪才是。”
说罢嗔骂那王柱子道:“你知道什么!黄老先生的令名天下士子都是仰慕的很,若是让士林知道我张伟在黄老先生面前如此失礼,我就是砍了你脑袋,也难消我恨。”
俗话说的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伟如此身份地位,却深自谦仰,又说了一车黄尊素的好话,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况且黄尊素虽是清高,到也不是全然不知世务。因向张伟一笑,只道:“大人屈驾枉顾,是尊素请也是请不来的贵客。只是蜗居简陋,请大人委屈一二。”
当即往内一揖,请张伟入内。他这里偏门小院,外表看来破败不堪,内里的小院到是收拾的干净整洁。那满墙的丝瓜藤已是郁郁葱葱,虽未到开花时节,却也生的其是兴旺。其余什么葱、姜、蒜、辣椒等物,在小院南面依次种植,还有那三五只母鸡,在那打头的大公鸡带领下四处寻食。虽没有豪门大户那样的精致花园,看起来到也是生趣盎然。
因见张伟四处打量观察,黄尊素便向他笑道:“尊素在此地没有置什么地产,粮食可以买来食用,这些家常的菜疏还是种了吃来的方便实惠些。如此凌乱不堪,到教大人笑话了。”
张伟知道他一直没有在此地置地买产,便是这小院也只是租定了一年,知道他无意在此留滞,却故意问道:“尊素先生难道不欲在台北安家,将来还要迁走么?”
黄尊素爽郎一笑,向张伟道:“也不瞒将军。来台是避祸,若是流贼被刻期敉平,尊素还是要回去的。”
迟疑一下,一面让着张伟往院中小竹椅上就坐,一面解释道:“书房内几个犬子在读书,就不请将军入内了。陋室简慢,气味不好,将军是贵人,也奈不得。就请在院中就坐,请恕尊素慢待了。”
张伟笑咪咪在那竹椅上坐下,将手中折扇摇上一摇,笑道:“山居最好,这样的农家风味竟于闹市中可得,黄老先生真雅士也。”
“不敢不敢,将军过奖。”
又听那张伟又道:“老先生,台湾孤悬海外,物茂民丰,不敢说是三代治世,到底也算是太平盛世景象。老先生为何要一意求去呢?”
两人正说的热闹,却听得那左面厢房传来一阵读书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中庸,在止于至善……”
张伟一笑,向黄尊素问道:“听这读书声,这房内读书的公子尚是童稚之年,未知是?”
“是三子宗悫,时年十二,生性愚顽,到此时还不能潜心进学,唉!”
张伟大是诧异,因笑道:“虽云雏凤清于老凤声,到底贵公子年纪尚小,小儿脾性自然是贪玩些。此时伟听得公子背诵,声音清郎纯熟,想来也是老先生的家学深厚,令郎读书有成,指日可期。”
黄尊素冷笑一声,答道:“我的长子宗羲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现下每日里仍然是读书不缀,若不是前番后金国围困京师,后又有流贼扰乱南闱,想来他已经得中进士,为朝廷效命,为国家分忧去了。”
又正容向张伟道:“将军治台,虽有些章法,到底未曾读书,不得圣人治世之精义,以法制国,必将弊端从生,望将军三思。小儿宗羲大比一事甚是重要,只待明年局势稍定,老夫必定要带同全家回南京的。”
见张伟笑容僵滞,又轻轻一点头,笑道:“大人虽不是读书人出身,对学问一事却也甚是有心。又有诸多贤人儒士在台,加之大人的扶持投入,想来一定可以倡明学术,致台湾大治。尊素与攀龙兄等诸兄闲时谈论,都道大人是不学有术,令人佩服。”
张伟到不担心他一定要走,他所说的俟天下安定,却只是空中楼阁。这天下不但不会安定,反道会越加混乱不堪,直到大明鼎革。他的大儿黄宗羲这辈子注定不可能考中进士,成为明朝的名臣了。只是这些士林知名的儒生学者,却都对他的政策法令有所抵触和不满,这到是真正令他忧心的。
张伟注定不会依靠大官僚地主阶层。相反,这正是他将来力图给予毁灭性打击的对象,而这些人,都拥有庞大的地方宗族力量,这亦是张伟一定会压制的阶层;工商大贾投机性强,再加上中国此时没有庞大的产业工人队伍,就是得到几个大商人的支持,又能如何?若是改良儒学,先以儒法并重,夹杂以西学科技的办法都得不到仕子阶层的支持,这可当真了不得。总不能完全以军队暴力治国,那可真是按住葫芦升起瓢,天下没有消停的时候了。
便勉强笑道:“老先生为了宗羲兄的前途着想,张伟明白了。待到时候黄府举家外迁,张伟一定亲来送行。”因又问道:“宗羲兄少年大才,我早便听人说起过,一直心慕不已,颇想见上一见,未知此时可在府上?”
“他此时正在后院读书,大人若是想见,我这便去唤他过来。”
“不必不必,我往后院去一遭便是。”说罢也不待黄尊素同意,站起身来,拉着黄尊素的手便往通向后院的夹道而去。这小院原本不大,那夹道便在厢房与院墙中间,张伟与黄尊素并肩攒行,身上已是沾染了满肩膀的泥灰。
黄尊素颇是过意不去,向张伟歉然道:“大人此来的心意尊素已是领了,又何苦如此。”
“唉!老先生说的哪里话来。张伟不过是邀天之幸,侥幸有了些须成就,哪能与诸位大贤相比,既然来尊府拜访,当然要见一见宗羲兄,方不负此行。”
黄尊素暗暗点头,心道:“都说他霸道无礼,今日看来,人言到也不足尽信。”
这黄府后院甚小,比之院前空地,只不过一半大小。再加上碎石嶙峋,想来是当日建造这宅院时的废工旧料都倾倒在此地,是以不但局促狭小,还破乱不堪。好在有一桑树于内,亭亭如盖,将在树下盘膝坐于草席上的青年士子遮于其下,看起来到也算是舒适。
此时那黄宗羲正自闭目凝神细思,听到黄尊素与张伟的脚步声,竟是全不理会。黄尊素却也不恼,只微笑看着自已这最得意的长子,竟就这么将张伟这位尊荣无比,在台湾生杀予夺的贵客晾在一边。
张伟静候片刻,因见那黄宗羲手持的却是《明十三朝实录》,心中转念一想,微微一笑,向那黄宗羲道:“黄兄?”
那黄宗羲双目微睁,看向张伟,见是一身寻常汉军将军的戎装,一时竟猜不到是谁。因站起身来,向张伟拱手道:“这位将军面生的紧,未知尊姓大名?”
张伟尚不及答,黄尊素便微笑道:“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宁南候,龙虎将军,张大人!”
黄宗羲吃了一惊,双眼睁的老大向张伟看去,只这一瞬,张伟便看到他眼中波光闪亮,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目光闪动之时,他原本的书呆子模样已是荡然无存,直教人不敢再行逼视。
张伟心中暗赞:“果然是中国千百年来不再出的人杰!”
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稍一停驻,便各自扭头闪开。却见那黄宗羲又是深深一揖,向张伟道:“生员黄宗羲,拜见总兵大人。”
张伟见他低头欲跪,忙用手将他托住,笑道:“不必多礼!我与黄兄一见如故,心中直如见了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我辈行事当随心所欲,又何必行此俗礼。
黄宗羲微微颔首,向张伟笑道:“我每常听闻陈永华陈兄,还有何偕世叔议论大人,都道大人善抚士子,对读书人优礼有加,且又甚重学术之事。台湾草创之初,诸事未定,大人便于困苦中创办台北官学,虽是强令所有的学童入学,有失霸道,然而不收学费,免其家长赋税,是以台湾十五岁以下,不论男女皆是读书识字。”
他两眼放光,向张伟热切赞誉道:“三代之下,纵是以汉唐之盛,亦是无有全免学费,不收赋税,庶令学子安心就学的盛举,大人之德,将来定会光耀万世!”
这黄宗羲平生最爱读书,虽是早早中了秀才,有神童的美誉,然而仍是每日读书不缀,从四书五经到诸子百家,乃至经史杂学,天文地理,无一不涉猎。他活了八十五岁,就是在被清朝通缉捕拿,躲在草泽山野避祸之时,仍是读书笔记不止。是以除了《明夷待访录》之外,一生著述达数百万字,当真是皓首穷经。不仅是如此,此人尚且不是那种读死书的腐儒,能在读书之余,总结出自已的一套学问,还能带兵打仗,虽是一时的书生意气,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