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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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楸帆作品集-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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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已经到达了预定的区域,可有些不对劲,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姿势,还有惊惶。 
     
    我沉落于睡眠的黑羽,它厚重的翅膀紧压着我的双眼。……我爬起,我逃离,我弹过树梢但现在我落入厅门的马车中,她坐着,轻点黄色的羽毛,眼睛仿佛玻璃弹珠。噢,为了从梦中醒来! 
     
    糟糕,我被同步了,虽然传说中跃迁的同步率高达1。3%,可在肉体和意识分离的时空里,没人喜欢中奖。 
     
    我被翻转。我被摔倒。我被延着这些长长的光线伸展,这些长长的波浪,无休止的轨道,人们不停追赶,追赶。当光线劈开碎片,在各处增添蓓蕾,摇开花朵,绿色显出纹脉,颤动,……一切变得柔软而不定型,象餐具的陶瓷流淌而刀叉的金属液化。 
     
    看来只能这样了,这意味着我在这个时空的〃分身〃丧失了自由行动的能力,而只能选择附着在〃此时此地〃的物体上。 
     
    此时波浪的冲击在闷响中轰然劈落,如同原木砸在岸上。 
     
    根据《跃迁指南手册》第七条,那最好是一个不超过18个月的婴儿。 
     
    …1. 
     
    我曾以为我会喜欢这项高尚的工作。结果我错了。 
     
    在失去意识前0。37秒,我终于成功地从一只枯叶蝶,跃入这具被叫做〃欢欢〃的躯体。运用简单植物神经控制鳞翅目的飞行实在消耗体力,何况在此之前,我还加快了一个苹果的糖份转换过程,让它达到足够的重量从枝头脱落,在摔个稀烂之前跃入一朵大波斯菊,使尽浑身解数散放三倍量的芳香烃,终于吸引到这小救世主的降临。 
     
    没错,我在一个苹果上着陆了。虽然听起来不怎么样,但实际上我感到万分庆幸。 
     
    有太多的人死在无机物上。比如落入一个标明〃可回收〃的垃圾箱。 
     
    缺乏物质与能量的开放交流,唯一的结果便是信息的热寂。 
     
    而那是我们赖以存在的方式。 
     
    我在充满玫瑰香气的摇篮车中昏然睡去,我知道我将面对的是什么,漫长的痛苦的成长,去适应这具效率低下的女性躯体以及20世纪末的肮脏生活。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接触我的目标,以及思考如何完成一份体面的毕业设计。 
     
    事实上,首次面对面的接触还得等到5年后,那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空气中飘荡着不知名的花香,他独自坐在街心公园的转椅上,缓慢地转着,一圈又一圈,带起的气流象涟漪一般缓缓向四周散开。我咬着抹茶冰糕,在秋千上,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充满困扰与不安,常常快速地左右扫动,我知道,他已经与噩梦纠斗了许多个夜晚。 
    
     
    他突然伸出脚,鞋刷刷地在地上磨着,转椅慢了下来,最后正对着我,停住了。那双眼睛似乎穿透了我的白裙,冷冷地,象在研究猎物般,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个日后被称为〃信息之神〃的男孩,这年6岁。 
     
    …2。 
     
    什么是同步? 
     
    根据手册上的简明图解,宇宙就象一个无限大的气球,表面上不同的点代表不同的时空坐标,假如用一根空心的针,非常非常小心地,从这一面的A点刺进去,再由另一面的B点穿出来,这时让一只蚂蚁走过这根空心针,那它实际上进行了一次A→B的时空跳跃。问题在于,有些蚂蚁可以走在B点的表面上,而有些却被困在了B点的薄膜中。 
     
    同步是什么感觉? 
     
    打个比方,靠着雪橇或者滑板或者冰刀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你可以在雪地的表面上随心所欲,如鱼得水;可你摔了下来,陷入松软冰冷的雪堆里,你举步维艰,每向前迈一步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甚至,你被雪崩吞没包裹住,你象个废人,象块蠢不拉几的木头,只能随着重力的作用缓慢下滑,完全无能为力。 
     
    没错,我就是那只倒霉的蚂蚁,被困在了目的地的时空里。 
     
    利用率极低的食物和愚蠢至极的电视节目,还有所谓的亲情,是我每天必须面对的。更可怕的是,对于身体发育的疼痛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情绪紊乱,他们竟毫无办法。我象个疯子一样,在日复一日中忍受着健全的理智与野蛮的躯体之间的挣扎,我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我害怕想起那个问题,可这不正是人类头脑的脆弱之处吗?你永远无法强迫自己忘记什么。 
    
     
    我还能回去吗?回到气球的另一面,回到A点。 
     
    只有等待。并着手我的实验。 
     
    我满心平和,将手放在他的脸上,看着阳光穿透我的指缝,在他紧闭的双眼间描绘出各种形状,随着我轻柔的话语,他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舒展。我知道在我的催眠下,他的梦魇正在潜入意识的深处,美丽的假象将浮出,敌意消失,我将得以进一步接近他,了解他,研究他。将一个经典化的人物进行重新设定,并观察其可能性,这是学科前沿的一个热点课题。何况我研究的对象是他,谌着,一个关系着过去与未来的人。尽管是以这种原始的方式进行。 
    
     
    〃姐姐,你的白裙子真好看。〃他睁开双眼,象个8岁小孩那样地咧嘴笑了。 
     
    我知道我没有改变什么,因为我现在还站在这里。扰动量大到足以威胁原有时空稳定性的行为,是无法执行的,而当我穿越虫洞回到出发点时,我所造成的一切改变,都会被另一个方向的力所抵消。这是经典理论告诉我们的,可这个理论真的无懈可击吗?就象牛顿之于相对论,爱因斯坦之于量子物理一样,我们是否疏忽了什么,在某种不同的尺度上? 
    
     
    可我还能回去吗? 
     
    …3。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适应了这具被视为早熟的女性身体,每天在镜子前,望着自己修长的躯干和苍白的脸庞,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标准,我也不禁沾沾自喜一把,尽管过分明显的性征在彼时代是畸形的标志。 
     
    家庭的殷实让我免除了许多额外的烦恼,在同龄人中,我无疑是极其出众的,不管在哪方面,包括我的孤僻。他们,这个时代的人,就象二维世界里的一个个圆,在他们眼中,我或许跟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交集,可却不明白,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三维的球体,在他们所处平面的投影。这是他们永远无法到达的。 
     
    所谓代沟,就是这么简单。 
     
    谌着也不例外。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不同的年级,这是信息关联律作用的结果。不管上课还是下课,他总是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发着呆,不跟谁说话,也不搭理谁。根据极其有限的史料记载,他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童年生活: 
     
    〃……尽管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正常的小孩看待,可我知道,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正因为如此,才发生了后来的……〃 
     
    在他一贯低调简洁的话语中,大概描绘出这样一个形象:苍白、孤僻、冷漠、超越年龄的老成……实际相去不远,但有一点,他没有提及,或者说他故意略去了。他的周围,充满了对他抱有敌意和恐惧的人,不管是小孩,或是大人。这不怪他们。 
     
    我看着他,秋千上忽上忽下,用力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他的笑容难得地在阳光中绽放。他喜欢跳房子、玩皮筋、折纸,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表现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细腻、温和、羞涩,甚至还有那么点女性化,迥然不同于他在历史中的自我评价,我不知道这是催眠的效应还是潜意识的自然流露,这一发现已经足够我在报告中大书特书一笔了。 
    
     
    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任何出众之处,这让我微微地感到一丝失望。难道他们的假设是对的? 
     
    5岁那年,有着长期癔病史的母亲突然发作,用刀捅死了父亲,然后割断了自己的脖子。谌着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史学界的传统看法是,这次事件激发了谌着潜在的天赋,否则不会有他日后的成就。我却始终怀疑,一个人真的需要这样困扰终生的噩梦来成就吗? 
     
    有一些事情还是没有变。14岁时,谌着因用铅笔刺伤同学,被送进少年劳教所,犯罪动机不明。 
     
    …4。 
     
    我想我是真的失望了。 
     
    在他进劳教所的这几年里,我一直化名〃小初〃跟他通信。我知道那里面有虐待、有体罚、有种种互相敌视的窒息气氛,甚至,还有让人不堪启齿的性侵犯。我竭力去发现他身上一丝一点的闪光,人性的,智力的,象各类稗官野史中的记载那样,从少年时就耀眼夺目的光芒。 
     
    可是没有。 
     
    我得到的只有绵绵无休的抱怨、乞求和自怜自艾,象个女人那样。我无意贬低任何有雌化倾向的雄性个体,但彼时代教育环境的长期熏陶使我总是下意识地做出这种排序: 
     
    雄化雌性 优于 中性 优于 雌性 优于 雄性 优于 雌化雄性 
     
    尽管这种观点会遭到无数的攻击与抗议,但事实就是事实,你不能因为某种个人情绪而否认社会的潜在秩序,不管在哪个时代。 
     
    17岁,谌着所在的劳教所遭举报存在虐待现象,大批劳教青少年提前释放,他被一户富足家庭领养,次年考上某大学艺术系,继续学业。 
     
    所有人都不理解,优异出众如我,竟在高三那年无故休学,在家赋闲数年,然后又考上一个极为普通的高校,甘于埋没自己的才华与抱负。我的父母也只有暗自叹气,落泪,我惊讶于自己竟然隐隐生出一种所谓〃愧疚〃的原始情感,这种潜藏的变化让我害怕,我害怕自己会慢慢变成他们那样,多愁善感、脆弱而摇摆不定,变成人群中一株平庸的芦苇。 
    
     
    我需要证明自己的不同,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在关于谌着的记载中,没有一丁点与私人情感有关的内容,似乎他从出生到离开,都是形只影单,只有落寞相伴。因此有学者提出,谌着由于幼年的刺激,造成成年后的情感障碍,正因为免除了情感上的消耗,他才得以集中全部的精神力,实现人类历史性的伟大跨越。 
     
    我选择布置一场被称为〃爱情〃的棋局,来证明谌着是有感情的,而且他的爱情同样可以带他走向成功。 
     
    虽然爱情对于彼时代来说,只不过是个生化名词。 
     
    …5。 
     
    我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那张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的脸庞,和更加不起眼的装扮,可为了他,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年。 
     
    对于来自彼时代的我,爱情是一种近乎传说的东西,我只能利用休学在家的时间,搜集此时代关于爱情的一切物事,电影、小说、音乐、诗歌、戏剧,等等,并加以揣摩。我惊讶于这个时代人们的幼稚与闲暇,竟能将生命中多半的时间耗费在爱情上,并在此基础上演化层出不穷的文化与商业产品,娱人娱己。 
     
    我已经练习了很久,从一丝不苟的装扮,到一个表情、一出手势、一句问候。我清楚地知道谌着是怎样的一种个性,会对怎样的仪式产生某种情愫,但我需要实证。 
     
    他来了,风风火火。按照那些烂熟于胸的情节,我漠不经意地擦过他行经的路线,故意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同时恰到好处地把手里的书本撒了一地。 
     
    他慌乱而羞涩地俯下身,拾起书本,结结巴巴地道着歉,交回到我的手上。我给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没关系〃。 
     
    从他闪烁的眼神中,我看到在PEA和苯基乙胺作用下奔涌的神经冲动,有如烟花璀璨,繁星似尘,多巴胺与肾上腺素联手让他心跳加速,面带潮红,仿佛身堕云间,四肢无力。这便是爱情的魔力,亘古不变的真理。 
     
    顺水推舟地,我们交换了名字和电话,他愈加局促地说要赶着上课,我说不急不急,改天联系。他一步三回地飞奔而去,与路人亲密磕碰,不停。我暗笑,好戏上演。 
     
    事情远比我想象的顺利。第三次见面时,我便成了他女朋友,当然是在我主动下。他一如既往的羞涩与内向,当他听见我说出那句话时,一脸的茫然与木讷,随即又无法抑制地傻笑起来,差点把手里的可乐洒了一身。 
     
    当第一眼的迷醉慢慢消退后,内啡肽开始掌管爱情,代替激情澎湃的,是更加稳固、持久的亲密、依赖与温暖。我可以看出,他不是那种爱上瘾的花花公子。那些瘾君子们,迷恋基于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快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寻找着短暂关系的神经高潮。他们的大脑对这些化学物质的耐受程度不断增强,普通的恋情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刺激,于是化身为恋物癖或施/受虐狂,直到变成爱无能。 
    
     
    而他,相对而言,很好打发。在夕照中,我牵起他纤细的手,散步在校园中,偶尔几句贴心的呢喃,一个廉价的合金戒指,已经足以让他心醉不已。对于星夜、浪漫、欲擒故纵、缘分等等滥俗的元素,我已然十分纯熟。我知道,他已经离不开我,我也知道这更多的是出于对内啡肽的依赖,让人平和、快乐、远离焦虑。 
     
    另一些事情烦扰着我。我的有意引导似乎收效甚微,他对于那些心理学、精神分析学及神经科学著作毫无兴趣,而迷恋于这个时代的空洞无物的垃圾,比如流行音乐和占星术。另一方面,我的身体内部似乎正在发生一些变化,我开始失眠,做梦的时候会梦见他,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怒。我强迫自己相信,这只是荷尔蒙在搞鬼,而跟所谓的爱情无关。 
    
     
    但是很难。 
     
    那天我问他,你最喜欢什么时候的我?他说,现在的你。 
    我嗔怒,说,那过去和以后的我你就不喜欢啦。 
    他看着我,平静的说,过去的你对于我并不存在,如果你有了以后,那意味着你已经离开。对我来说,你应该永远是现在。 
     
    当最后一句话从他唇边轻轻滑落时,我的心象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不知道是为了他言语中闪现的灵光,还是别的什么。 
     
    可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 
     
    …6 
     
    我们分手吧。 
     
    我看着他的脸慢慢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扑扑地跳着,一副想发怒又不敢的样子。 
     
    我们真的不合适,我要出国了。而我心里另一把声音却在说,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一个原始男人,虽然你对我真的很好,但是你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呆了一会,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肩,开始抽噎,并努力地压低声音。 
     
    我静静地回头,离开。想让自己湿润的眼角尽快被风干。 
     
    一切都是因为一封连锁信。这种游戏在电子时代变得更加方便与快捷,不管什么时候,笃信命运与惩罚的弱者总会在人群中占有相当比例,这也为某种病毒或秘密讯息的传播提供了顺畅渠道。因为根据信息关联律,每两个随机节点之间建立联系的平均步骤为6。23,在这个小世界上。 
     
    我看到了我在彼时代的名字,出现在那封连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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