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踏征程,这一回我满怀信心。举步前进,所到之处,挡我者死!
突然,我在垂直方向上下降了一下明显的高度。我顿时意识到情况有变,从周围的嘈杂声中我猜测到,我掉进了墨绿色的毒液池塘!
在整个游戏中布满了这种池塘,当然对我的无敌身躯来说它们与一汪清潭毫无区别。但是这回,我却本能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当我试图举步离开池塘时,我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小小的池塘被我转悠了个遍,但巨大的落差却使我根本无从攀援。
我无法从这里爬上去!我拥有着永远不死的身躯,却将被困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一阵阵低沉的咆哮自不远处传来,怪兽们显然正围绕着池塘不停旋转,虎视眈眈地瞪视着我。它们在等待,等待着我的身躯无力抵御毒液侵袭而支撑不住时,它们将下塘饕餮进餐。
我听见有些魔鬼已经开始脱衣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挺过第十六关,开始攻打第十七关。
而我,却被困毒池,欲行无路,欲死无门!
魔鬼们终于与我在这小小的池塘里短兵相接了。我几乎没有还手,只是坐以待毙,反正它们不能损我毫发。
我感到魔鬼们以其令人发指的暴行对我虐待摧残,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在一阵大汗淋漓的搏斗之后,魔鬼们终于发现它们不可能置我于死地,数以十计的魔鬼竟对付不了我一个小小的人类。
我似乎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猜想它们是在商讨对策。
它们再次向我聚集。
这一次,它们抓住我的头发往毒液里按去,尽管我紧闭双眼,却好似看到四下一片墨绿,我几乎能感觉到粘稠的毒液在浸润我的肌肤。虽然我没有丧生之忧,却感到一种极度的无助绝望。
两行干涸已久的热泪从我的面颊上缓缓流过。
此时此刻,他正在第十七关里腾挪移转,安排着那一块块方圆相间的空间。
我必须制止他。如果他侥幸得胜,我将失去这最后的机会。
我虽然没有死期,但我却毅然退出了游戏。
同时,我拿出了“CH桥”。
“CH桥”的名称并非来自它的形状,只是取其“人机之间的桥梁”之义。事实上它的外形如同一个摩托头盔,但却是由柔软的塑料材料制成,随身携带极为方便。通过它,从理论上可以实现人机联网。之所以说是“从理论上”,是因为它还从未被使用过。
这又是我那个哥们儿的一项发明,但没等来得及付诸实践,他便被直肠癌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后来这个玩意儿便一直珍藏在我的身边,我揣摩出它的使用方法,并画出了一份不合规范的设计图纸,等待着有一天能够以他的名义去申请专利。
今天我之所以敢于应战,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我手边有这样一把杀手锏。事实上自从我刚开始被他纠缠之后,“CH桥”便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CH桥”的道理非常简单,只要你对脑电波图的原理略知一二,就能马上理解和领会。人的大脑会产生出轻微的生物电流,那么只要将它连接到电脑网络当中,通过一系列诸如二极管之类元件的放大作用,肯定会引发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最终必然能大到足以改变电脑中的参量。
当然啦,我相信像什么“二极管之类”对我的哥们儿来说已经如木牛流马般的古老和原始,我只是以我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来解释“CH桥”的工作原理,其中必定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名堂。
我还记得他说过,使用“CH桥”进行人机联网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否则将对人脑产生极大危害,一个最为直接的可能性就是使操作者变成植物人。但半个小时长的时间还不绰绰有余吗?
我机械地安装着各种插头,面色冷静,动作准确。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我忽然意识到以身殉情,死不足惜。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安定祥和的时代,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不想有什么壮举,只不过想得到一位小姐的青睐。
我戴上头盔,放下面罩,把面孔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
我的手指触摸拨动开关,浑身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振荡,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紧接着,我便感到四周已是雾霭一片……
我以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兴奋体味着周遭的一切,刚才初入网络时的晕眩早已荡然无存。左顾右盼,墨蓝的天空中充斥着电子天使和魔鬼,一个个清晰逼真却又触摸不到;俯身鸟瞰,心理、物理诸楼鳞次栉比,依序流过。背景音乐是罗大佑的《爱人同志》。也许这只是因为我在以一种人类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因此衍生出许多人类社会的真情实景和梦幻遐思。
如果由它们来看,会不会也把我看成一粒普通的电子?
无论天使还是魔鬼,它们都是电脑病毒的化身。我仿佛如梦方醒,又好似早已洞悉。思绪的疾速变化已使我跟不上它的步伐,我像一个睁大双眼痴痴望人的无知孩童一样,贪婪地接受着一切新奇的东西。我同它们嬉戏欢笑,轻歌曼舞,我们亲密无间,形同挚友。
因为现在,我本身就是一只电脑病毒。
现在我终于明白,它们——我们——为什么会被称为病毒,因为我们具备自然界病毒的一切特征。在那里,比细菌更单纯更微小的病毒介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它的主要构成是具有记忆功能的核酸DNA和RNA,以及包围着它们的蛋白质外衣。它虽然自己不能繁殖,但却可以寄生在宿主细胞里攫取细胞核糖体、酶以及一切维持生存的物质。病毒的DNA和RNA一旦潜入宿主的细胞,就会以猛烈的势头开始繁衍生息,于是宿主细胞里充满了病毒,以致最终产生破裂。
而这只不过是病毒最典型的一般生活方式,还有一种更为阴险毒辣的病毒。我狞笑着在想象中类比着自己。它们会在宿主细胞的DNA中插进它们自身的遗传基因!有一种RNA病毒就是如此,它们在插进宿主细胞之前就已经带有一种从RNA和DNA逆转录酶的基因,使得所感染的疾病成为不治之症。插进病人DNA里的病毒遗传基因很难清除,于是病人的染色体总是没完没了地编码和复制,无休无止地产生着病毒。
我们相信,今天人类体内某些DNA的一部分就有来自病毒的可能。可以想象,早在远古时期人类祖先的DNA中,便已被那时的病毒插进了它自己的遗传模板。人类与病毒的战斗将遥遥无期,究竟鹿死谁手更是殊难把握……
虽然从心理楼传输到数学楼只需要不足半微秒的时间,但我却仿佛度过了无数的岁月。在我的身上,刻划着上亿年的沧桑。
我的族类是一个比人类历史更加悠久的种族,我们在新的时代将以新的面貌与人类一争高下,一决雌雄。
一争高下,一决雌雄?恍惚间我原有的人类本能突然被唤起,我记起自己重任在肩,无暇在此游戏闲逛。游戏?我下意识地折转身躯,摆脱开同伴的纠缠,迅速向数学系子网络系统奔去。
离开了伙伴,我的心里一阵失落;但也正因为离开了伙伴,我的心境才日渐清晰。
我本来的计划是通过网络进入对方的系统,抛弃了物质载体的我现在已无物能挡,不管有无密码的大小道路都对我畅通无阻。我将利用自身的病毒性质将“俄罗斯方块”游戏的程序再次改变,使其反复编码和复制,让关数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我必须赶快!
然而在进入数学系子网络的大门后我却遇到了困难,因为三条完全同样的岔路展现在我的面前。
本来我应该只选择其中一条通路的,但电脑病毒的本能使我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感染他人的机会。于是倏忽之间,我的意识已裂解成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分头流入三条不同的通道。
我想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的第一支意识直扑通路的尽头,压倒一切的胜利念头仍旧没有被其它杂念所取代;
我的第二支意识则开始自我制造未来历史,实际并不存在的飞旋时钟超前运转,指针悸动铮铮有声;
我的第三支意识缺乏足够的能量支持,随意游走于数学楼的走廊,漫无目的地扒看着一扇扇门扉窗棂。
第三只意识透过玻璃,窥视着一行行自习的人群。但这本该是昨晚的情形,却被后推到了拂晓时分!
第二支意识返归楼外,校友捐赠的新型电脑终端大联网系统正被正式展览和开启。但这本该是上午的场面,却被提前到了凌晨时刻!
第一支意识依旧执著,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透过屏幕望见已陷入绝境的游戏者……
她竟然是一个女生!
一时间我感慨万千,与她相识的整个经过在我脑海里汩汩流过。局势霍然间变得明朗起来,因为我那已具电脑病毒特征的意识无所不知,刹那间我终于看透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阴错阳差。
她与我进入了同一个信箱;但她所读到的,显然是一个男生的日记。
那个信箱,是一对情侣合用的不完全分隔箱。
文件相通,号码相同。
我一直以为QIANGE是“钱歌”,而她则将此词理解为“齐安格”。
而实际上,QIANGE是两个姓氏的组合,它们分别是“强”和“鄂”。尽管这种拆解方式最难为人所想到,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各自误会了对方,竟各自为追寻一个已有伴侣的幻影而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
我一直不知道她竟然是一个小姐,她也始终不曾料想到我是一名男士。
而那天,那位形只影单的小姐所等待的,正是我。
本来,我们该相逢于草坪而不该决斗在网络。
但是,已经晚了!
由于我的进入,游戏程序受到了极大扰动,联机系统也不再稳定如初。而最致命的一点是,她的意识已被强行劫掠,同我一样也进入了网络!
而此时我已无力控制局面。火一旦着起来了,玩火者自己也就控制不了局势了。
同样,她的意识也被一分为三,各自为战。
在心理系和数学系的两间屋子里,两具无魂肉躯正面临着极大危险。
三十分钟的沙漏正以其平静而均匀的速度完成着自己对时间流逝的验证使命。
情势已迫在眉睫。
再这样拖下去,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朝霞只能照耀到两名植物人身上。
但我没有忧虑。当一个人的意识已被肢解,意志已被摧毁时,他是不会有丝毫忧虑的。我不动声色地斜视我的第一支与她的第一支兵戎相见,略带犯罪快感地目睹展览样机内我的第二支听凭她的第二支游说蛊惑,悠闲恬静地看着我的第三支和她的第三支柔肠百转互诉衷情。
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们只有等待结局的到来。
然而,随着两束第三支意识的集聚,一种新的观念的窗口被打开,它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迅速向楼外奔去。连锁反应赋予了两束第二支以新的感受。虽然它们暂时还不能如第三支一般汇集融合,但是,这种意识已经产生。
所缺乏的只是实际操作能力,她的第二支与我的第二支之间虽然只隔一扇屏幕,却有如相隔着千山万水,在非转换状态下根本不可能出入屏幕握手相逢,唯一的办法是她以粒子形式高速冲撞终端前的变异空间,并使病毒本形被激发出来涌进屏幕。
展览台前熙熙攘攘,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剪彩仪式就要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将会出现在这一被提前了两个小时的空间里。一旦足够多的参量被牵扯进来,这就将成为一次不可更改的历史事件而被永铭史册。
但是,存在一个比其它空间的时间要早两个小时的空间,会使整个世界从此变得混乱不堪!
不能说在这一决定中我的意识没有起丝毫的作用,但我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果断与机敏,单凭我的智商绝对无力作此决断。
她飞身蹿上旁边一辆没有熄火的桑塔纳。在场的工作人员一片骚动,无不失色动容。
后来我多次在梦境中重新回忆起这一终生难忘的景象:
那辆桑塔纳逐渐自缓慢而加快,随着一个踉跄似的猛烈抖动骤然加速,以其突兀的爆发力将展台前的一排桌椅撞得东倒西歪,桌上的鲜花、水杯四下飞散。在雄壮的音乐声响伴随下,我清晰地看到一柱浓郁的棕色茶柱从杯中激溅射出,就像变色龙在捕捉昆虫时疾吐的长舌。
我所在电脑屏幕连同主机一同飞升起来,颠扑震跃。我在里面跟着电场机械一同翻滚悬旋,左摇右摆。只是在行将坠落的瞬间,才在动荡中给了外界仓促的一瞥。
在这动荡的最后时分,她的身影悠然间化作一道长虹般的彩束,飞也似地射向屏幕窗口。我感到刺眼的光芒直逼眼帘,令我闭目并几乎窒息。
我的第二支意识与这束辉光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随后,双方合并后的第二、三支绞成一束并直扑楼上,奋力将两个相斗犹酣的第一支强行分开。
再贴近时,已经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仇恨。度尽劫波历经磨难的两个第一支纠缠扶掖,携手拉扯,一同加入到已经难分彼此的双倍整体意识当中。
终于完成了最终的熔融。
我仍坐在心理楼那昏暗的系办公室里,电脑背后的窗帘微微开启,金光流溢,仿佛刚刚被松绑的我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臂膀,然后以娴熟的指法敲向键盘。
“你困了吗?”
“一点都不困。”
“晚上去跳舞。”
“我只是担心……我只是担心……”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心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句话打完整,“我只是担心数学楼前真的满目疮痍,一片废墟。”
“你太投入。”从这句回话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微笑。是的,刚才我已经见过她了。“刚才的一切都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当中。”
我走出电梯,四周静谧无声,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外面的世界曙色初露,晨光熹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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