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并活着 柳文扬
“区区七十四刀,何足挂齿。”——刘伯承
共和国元勋之一的刘伯承元帅,曾在一次战斗中被弹片楔入眼眶,他自己扯出了弹片。但是因为战场上缺医少药,造成伤处感染,需要把坏掉的眼球和周围肌肉组织全部取出来。当德国军医为他做手术的时候,他提出不用麻药,而且坐在椅子上接受手术。在我们常人看来,这完全是一场酷刑。医生发现伤者比自己要轻松得多。所以,做完手术,他说道:“酱军,窝停硕,贵果姑代优个罐公,寡姑疗度。酱军地衣力比罐公海腰抢。(将军,我听说贵国古代有个关公,刮骨疗毒。将军的毅力比关公还要强——柳译)”刘伯承若无其事地说:“区区七十四刀,何足挂齿。”——敢情他老人家一刀一刀地数着呢。德国医生慨叹:“刘伯承先生简直是军神!”
必须承认,我对刘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假如我要接受一个手术……比方说手上扎了根刺需要取出,我会要求医生:“请给我做全身麻醉吧!”“全身麻醉会影响大脑的,请仔细考虑!”“没关系,反正那个什么……给我剩下九十七的智商,就够当总统了。快麻醉吧,拜托了!”“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麻醉剂了呀。”“买告德!那就把我打昏之后再拔刺吧。”
我不是世界上最怕痛的人。上初中时,有一次生物课,老师教我们验血型。发给每人一根刺血针,一块玻璃片,让大家自己扎自己。我真的下不去手啊,于是就把手交给旁边的女生,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但许久都没有感觉到疼痛。我一看,原来那个女生晕过去了。发生在那节课上的最传奇的事件是这样的:某男生,是我的好朋友,还是军人的子弟。当他把针捏在手里的时候,发现了深埋在心底的对疼痛的恐惧。于是他把狡猾的目光投向了座位旁边无辜的解剖用小癞蛤蟆。那些蛤蟆是下一节课用的。他悄悄抓起了一只小蛤蟆,不顾它的哭泣与挣扎,把针深深杵进了它的臀部,然后挤出血来滴在玻璃片上……在下节课上,练习解剖的同学发现那只蛤蟆已因失血过多、大肠穿孔、膀胱破裂而死。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它在死前知道了自己是B型血。
一般来说,人们会尊敬刘伯承将军那样的人,而讥笑像我或我那个同学这样的人。能忍痛真的如此令人肃然起敬吗?这里有个意志力的问题,但又不全取决于意志。
比方说,除了革命志士,至少还有一种人的忍痛能力极强。周作人在其怀旧小品文中提到了故乡旧时的街头痞子——“破脚骨”。这种“破脚骨”的全部人生价值就建立在谁比较能够忍痛上面。他们如果找人单挑,不是比拳击,也不是比长跑、背单词或者掰魔方,而是一人一把小刀,面对面地站着。叫声:“刺!”“再刺!”……刀子决不往对方身上刺,那多不绅士呀——各自往自己身上刺。我刺哪里一刀,你也必须照样奉陪一刀。奉陪到底的,有种,服你。哪一个最后受不了,退出比赛,那他就输了。现在的街面上看不到这种赛事了,疯人院里可能还有。这样的行为,能说明“破脚骨”有坚强的意志吗?实际上,地痞们恰恰是因为没有靠劳动养活自己的意志才沦为地痞的。能说明他们不怕死吗?不,在单挑行动中,他们的刀子大都刺在身体的多肉及不致命处,如大腿和屁股。没有比赛割腕的。有哪个傻地痞,说声“刺!”噗地一下,正中心脏吗?没有。他们也怕死。照教父唐·科利奥尼的说法,他们不是真正的西西里人。他们只是不怕痛而已。这种不怕痛,能跟刘伯承、赵一曼、关二哥他们相比吗?不能。
为什么不能呢,说来话长,得从好多亿年之前讲起。
在好多亿年之前,我还没生出来。世界上只有一些结构简单的原始生物。这些原始生物太原始了,所以不知道什么叫痛。它们快乐而又白痴地在原始海洋里游荡,像一群被摘除了大脑的天使。当遇到外界伤害时,它们只是呆呆地看着,想道:“这位朋友怎么在咬我的触角呢?真好玩,我的触角就这么一点点地被它吞进肚子里了啊,好好玩呀。再咬,再咬啊。咦,咬我的身体了。挺好。喂,那边那位朋友,你也过来咬几口。多有意思啊,它们把我的身体越咬越小了,不用减肥了。咦,咬我的脑袋了。感光细胞被吃了,我看不见了……有意思。中枢神经节也被咬没了,我智商下降了……我要死了……好……好……玩……哦……”
如果所有生物都是这种大白痴的话,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活下来了,今天的地球上也就不会有各位读者和小小的我了。所幸的是,有那么一些生物是很怕痛的。别人轻轻咬它一口,它就呲牙咧嘴地跑开了。很不够意思,但就因为这样,它却活了下来,并且有机会把自己的遗传因子继续在世界上散播开来。其他的生物则英勇而慷慨地灭绝了。于是“怕痛”作为一项有利于生存的遗传特征被保存下来。这就是自然选择。
现在我们知道了,怕痛并不是家门之耻,它是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生存之道。是谁让你在削苹果的时候小心翼翼,不用刀去割手指呢?谁教你跑步不摔跤?谁让你下楼梯的时候不直接从二楼蹦下去?谁告诉你不能用手直接去拿火锅里的白菜?谁阻止你用斧头在自己身上乱砍?是疼痛,疼痛告诉我们,那些行为是不好的,对自己有害的。
害怕疼痛是一种本能。即便很小的小孩,被刀子割破了手仍然要哭。他不会说话,不能形容这种感觉,但是他直觉地明白这种感觉是消极的,令人恐惧的。我不知道能否用教育来改变小孩对疼痛的恐惧。不过,我设计了这么一个实验:
将受试小孩与一个成年人封闭地关在一起。成人装作无意间割破了手指(当然要真的割出血!),然后他立刻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作欣喜若狂状,捧着剧疼的手,用陶醉的语气说:“好舒服啊,这是多么的舒服啊!怎么会这么舒服啊!”如此反复多次。并且,他要一天几次用皮鞭抽打自己,一边抽一边露出爽呆了的表情。小孩子在旁边观看,不知不觉地就认定了那种感觉是好的,是让人喜欢的。长大以后,这个孩子就会对疼痛麻木不仁,甚至喜欢疼痛。
目前还没有人做这个实验,我准备跑到各个幼儿园去游说,在公安部门把我逮捕之前,总会有个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幼儿园园长被我说服的。但是,我也考虑到这个实验的副作用:第一,参与实验的成人活不过半年;第二,如果受试小孩活下来了,他会成为受虐狂和虐待狂;第三,我会被枪毙。所以,该实验目前仍在理论验证阶段。
前面说到,疼痛是大自然使生物借以避免伤害的本能信号。在某些大型恐龙的脊椎后半段,长有一个“副脑”。如果没有这个副脑,当其他肉食动物咬它们的尾巴时,疼痛信号沿着恐龙迟钝的神经传到大脑,反射信号再慢慢传回来,尾巴早已被啃成光棍了。有了副脑之后,恐龙的尾巴被咬时,副脑很快感觉到疼,发出反射信号,一招神龙摆尾,将敌人吓跑。这时,恐龙的大脑才反应过来:“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疼痛在强者身上的作用。像大恐龙、老虎、狮子、狼、猫头鹰这些动物,它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但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当狮子抓住了野兔、猫头鹰抓住了老鼠、蓝叶抓住了千兵卫……那些可怜而无辜的受害者们,难道就只能绝望地感受着痛苦,直到死亡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绝对。有研究表明,虽然疼痛是动物用来避免伤害的一种信号,但当死亡无法逃避时,疼痛就是不必要且无价值的了。大自然仁慈地同意那些被捕食的小动物“关闭”对疼痛的感觉,不再忍受折磨。也就是说,它们干脆昏迷了。
但我不明白,小动物们是如何把握昏迷的时机的。它们不能刚被老虎含在嘴里就昏倒——那时还有逃生的机会。也不能在血都快流光了的时候才昏迷——苦头吃得太多了,不划算。恰恰在确定逃生无望、或身体机能受到无法恢复的破坏时,它们昏迷了。兔子或者老鼠不会像计算机那样冷静地判断:“虽然我的平均跑动时速是五十七公里,而老虎只有四十九公里,但是它们在短途冲刺时优势更大。就算挣脱出来也跑不过它,算了吧。”或者是:“危险,危险。流血超过了体内储血量的三分之一。大脑缺氧造成局部组织坏死;肺叶破裂,肝脏大出血。死了算了,死了算了。”它们的适时昏迷,只能说是本能。模糊而又精确的本能。大自然确实对万事万物都有奇妙、合理的安排。
不仅动物,人也会由于疼痛而昏迷的。当疼痛达到一定强度,超过了人的承受极限,为了自我保护人就会昏倒或者失去常态。这种疼痛的临界强度叫做阈值。前文所述的“破脚骨”,其忍痛的阈值就比较高。而刘伯承将军的阈值显然也非常高。那么,阈值高一点好还是低一点好呢?
从关羽的传说来看,忍痛阈值高是会受人尊敬的。但我们在古代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可以读到这样一个故事:英雄迦尔纳自称是婆罗门(印度最高种姓),拜持斧罗摩为师。有一次,持斧罗摩枕在迦尔纳的膝上睡觉。一只蝎子螫了迦尔纳的大腿,血流如注。迦尔纳怕惊醒老师,硬是忍着不动。持斧罗摩醒来后看见了迦尔纳的伤处,说:“你决不是一位婆罗门,这样的痛苦婆罗门是受不了的。”迦尔纳只好承认:自己只是一个车夫的儿子。持斧罗摩大怒,诅咒他将来在关键时刻会忘掉自己所教的一切。
持斧罗摩的原话是说:“这样的剧痛只有刹帝利才能忍受。”在古印度,刹帝利是仅次于婆罗门的第二种姓。考虑到刹帝利一般都是王族和武士,持斧罗摩关于忍受痛苦的话也许是一种肯定。相对于以沉思、静修和雄辩见长的婆罗门,武士们对痛苦的忍耐力当然要强得多。如果说这个故事中忍痛阈值的标志作用还不明显的话,我们还可以看看著名的童话《豌豆公主》。
城堡主人为了证实那位公主的身份,在她睡觉的床上放了一粒豌豆,然后铺上一百床鸭绒被、一百层电热毯(也许不是电热毯,具体的设备我忘了)。公主早上起来抱怨说,那张床硌死人了,一夜都没睡好。于是城堡主人断定她是位“真正的公主”。证据就是她的忍痛阈值极低。可是这样的公主有什么用呢?就算娶来当太太,每天逼着你把床垫掀起来寻找底下的豌豆,也够人受了。或者做早饭的时候被豆浆烫了一下,立刻昏倒在厨房里。娶这样的公主也是人生一大痛苦啊。
总之,阈值低的人适合作公主或者诗人。他们比较敏感、娇贵。而阈值高的人一般是英雄或者匪徒。他们比较野蛮、麻木。我很想提高自己的阈值,以便成为英雄。但是具体怎么做,我觉得无从下手。
幸好我有位同学,在西安四医大学牙科。她对这类事情一直很有办法。上初中的时候她就致力于改造动物的实验了。那次我去她家,看见她用小抄网把一条金鱼从鱼缸里捞出来,放在桌上,过一会儿再放回水里,然后又捞出来……她说:“我正在训练这条鱼,好把它变成两栖动物。”这么有创意的人,想必可以把我变成英雄。
她果然是有办法的。在她的柜子里,放着成排的麻醉药和牙科小工具,望之令人胆寒。她说:“你每天到我这儿来拔一颗牙——不用麻药。等到牙全拔光的时候,就再也不怕痛了。”
我委婉地表示,这种办法……太缺德了。她说:“那就不用这个法子。我还有办法:点着这根烟,抽两口。快,把烟头按在手腕上!笨蛋,是你的手腕!好,烫,烫,玩命烫!疼吗?不许说疼,表情要保持正常!笑!微笑!看,烫糊了。很好。拿这个毛巾擦擦眼泪。每天这样烫三次,估计……两个月之后,你就会变成梅花鹿了。那时候再来找我,烧伤科需要一个实验品。”
我离开了这个化装成牙医的女巫。她的办法毫不稀奇,我在高中就见识过了。这是一些低智商男生(和某些极变态女生)提高自己疼痛阈值的训练方法,而且大多是两个以上的人同时训练,互相鼓励(“怎么样?你不行了吧?软蛋!”)。这也说明通过适应性锻炼,阈值是可以提高的。在中国武术里面,有一种“排打功”,即用木棍砂包竹条板砖等物抽打自己的身体,慢慢使皮肤和肌肉适应疼痛,并且产生本能的抗击打反应。很奇怪的是,在技击中脸和头部都是容易被打的,我却没见过专门训练脸的“排打功”——拿竹板抽自己的嘴巴。
间谍一旦被敌人抓住,严刑逼供是难免的。那么,他们是不是也会通过训练来提高自己忍痛的阈值呢?我不知道,《007》里面没写过。不过,詹姆斯·邦德可以用意志力屏住呼吸自杀,想必间谍受到的训练是非常严酷的。在其他间谍小说中,假逮捕、拷打,甚至假枪决都屡见不鲜。
我觉得肉刑是人类最大的耻辱之一。利用自己的同类对痛苦的恐惧,设计层出不穷的办法折磨他们,这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嘲讽。旧社会的“光棍”们互相以善于“熬刑”自夸。其实对付肉刑最聪明的办法不是提高阈值,而是把它降低。我那位给蛤蟆验血的同学,虽然怕痛可是又非常崇拜革命烈士。他曾经对我说:“我梦见自己当英雄了。敌人逮捕了我,让我招供,我什么也不说,他们就打了我一百大板。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实际上,挨到第五板子,我就昏过去了。”这个英雄当得真方便。但是,如果他遇到老奸巨猾的施刑者,就笑不出来了。为了防止受刑人阈值太低、逃避痛苦,他们会频频停下刑罚,让被害者恢复精神。或者是——“拿水泼醒他!”
人类不需要用痛苦提醒自己的同胞应该做什么,只有动物才需要。马戏团里那些表演节目的狗熊、老虎、狮子和大象,在幼年都曾经受到驯兽员的疼痛刺激。痛,本来是动物赖以避免伤害的自我保护手段,却被人利用,成为训练它们的工具。疼痛次数多了,动物就养成了条件反射,鞭子一扬,立刻跳进火圈。即便长大后皮糙肉厚,阈值很高了,但小时候对那种疼痛的恐惧已经深深刻进本能之中。我四、五岁的时候,街上还能看见马车。有一次,我见到一匹马发了倔脾气,站在街头不走。赶马人把鞭子抽得啪啪响,它还是一动不动。旁边有个老头说:“打晚啦!小时候就该打。小时候舍不得打,现在怎么抽都没用。”这就是说,马小的时候,忍痛阈值低,可以用鞭打来训练,使它把对疼痛的恐惧变成对主人鞭子的服从。现在阈值高了,再打就没用了。
顺便说一句,我非常,非常,非常反对家长体罚孩子。什么“棒打出孝子”,其实就是把人当成马。小孩怕痛,做了错事就打他,这跟驯兽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利用动物求生的手段——惧怕疼痛——把规则硬砸进它们的记忆里。孩子可能会变乖,但长大以后,对家长体罚的恐惧已经变成对一切“犯规”行为的恐惧。像被驯服的动物,他们每当做一件事之前,都会本能地想起鞭子。这样的孩子没有任何冒险精神,只会规规矩矩地拉车,再也不能在人生的战场上纵横驰骋了。
但有的时候,我们无法逃避疼痛。比如做手术。在从前,截肢者和器官坏死者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是忍受疼痛,还是死亡。麻醉剂发明之前,有多少人宁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