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莱拉正在前往伦敦:千真万确,她正坐在齐柏林飞艇靠窗户的座位上,潘特莱蒙的两只小巧、锋利的貂的蹄子深深地陷在她的大腿上,两只前爪趴在窗户上,盯着外面看。在莱拉的另一边,库尔特夫人坐在那儿看文件,但很快就把它们搁到一边,开始说话。多么睿智的谈话!莱拉陶醉了,但这次不是因为北方,而是因为伦敦,因为伦敦的饭店、舞场、使馆或公使馆的招待会、白厅和威斯敏斯特(伦敦市的一个行政区,英国议会所在地,这里代指议会)之间的勾结。对莱拉来说,这些几乎比飞艇下面不断变换着的景色还要吸引人。库尔特夫人的话中似乎透着一种成年人居高临下的味道,有点儿让人不快,但同时又非常迷人:这就是魅力的滋味。
飞艇在福克谢尔花园着陆了。她们乘船渡过宽阔的棕褐色河流,来到位于河畔的豪华宅邸,身材魁梧的门卫(有点儿像带着奖章的看门人)向库尔特夫人敬了个礼,冲着正在端详自己的面无表情的莱拉眨了眨眼睛……
然后就是公寓……
莱拉只有大吃一惊的分了。
在她过去的生活中,莱拉见过很多美丽的东西,但那是乔丹学院的美,牛津的美——庄严、冷漠、雄浑。乔丹学院有很多宏伟的东西,但却没有一点儿美感。在库尔特夫人的公寓,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赏心悦目。里面光线充足,因为宽大的窗户全都冲着南面;墙壁上贴着精致的金色和白色条纹的墙纸,镀金的画框里衬着迷人的图片,一面古董梳妆镜,诱人的烤饼上面是带着褶边灯罩的电灯,靠垫上也镶着褶边,华丽的帷幔挂在窗帘杆上,脚下是柔软的绣着绿叶图案的地毯;在莱拉单纯的眼睛中,似乎所有的东西上面都摆放着小瓷盒子、陶瓷做成的牧羊女和小丑。
库尔特夫人微笑地看着惊叹不已的莱拉。
“是的,莱拉,”她说,“这里有很多东西要给你看!把大衣脱了,我领你去浴室。你可以洗个澡,然后我们吃点儿午饭,去买东西……”
浴室又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方。莱拉过去用的总是破旧的澡盆和坚硬的黄色肥皂,水龙头里勉强流出来的水最多刚有点儿热气,而且常常夹带着铁锈。但是在这儿,水热乎乎的,肥皂是淡粉红色的,散发着香味,厚厚的毛巾像白云一样柔软。彩色镜子的四周装了几个小巧的粉红色灯泡,莱拉往镜子里看去,她看到了一个被微光照亮了的身影,她都快认不出自己来了。
潘特莱蒙学着库尔特夫人的精灵的样子,蹲在浴缸旁边,冲她扮着鬼脸,莱拉一把把他推进肥皂水中。这时,她忽然想起大衣口袋里的那个真理仪。她把大衣放在另一个房问里面的椅子上了。她答应过院长,一定不要让库尔特夫人知道……
哦,这事儿真是让人糊涂。库尔特夫人是那么和蔼、博学,至于院长——莱拉亲眼看见他想毒死阿斯里尔叔叔。她该听谁的呢?
她草草地擦干身子,匆忙回到起居室。当然,她的大衣还放在那儿,没有人动过。
“准备好了?”库尔特夫人说,“我想我们可以去皇家北极研究所吃午饭。我是那里为数不多的女研究员之一,所以我还是利用一下我的这个特权吧。”
步行二十分钟之后,她们来到一座正面装饰着石头的高大建筑里;她们坐在宽敞的餐厅里,坐在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闪亮的银质餐具的桌子前,吃小牛肝和熏肉。
“小牛肝可以吃,”库尔特夫人说,“海豹的肝也没问题,但如果你在北极地区找食物,千万不要吃熊肝,因为它毒性很大,几分钟就能要了你的命。”
她们一边吃饭,库尔特夫人一边介绍别的桌子上的人。
“看见那个打着红领带的老先生了吗?那是卡蓬上校,他是第一个驾气球飞越北极的人。窗户边刚刚站起来的那个高个子是布罗肯·阿罗博士。”
“他是不是斯克雷林丑人?”
“是。就是他画出了北冰洋的洋流……”
莱拉带着好奇和敬畏,看着他们这些大人物。他们都是院士,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们也是探险家。布罗肯博士一定知道熊肝是怎么回事,但她怀疑乔丹学院的图书馆长是不是知道。
午饭后,库尔特夫人领她去看研究所图书馆收藏的北极地区的部分珍贵文物——杀死那只名叫格里姆斯杜尔的巨鲸的鱼叉;一块刻着不明文字的石头,这是在探险家鲁克勋爵的手上找到的,他在自己孤零零的帐篷里被冻死了;还有哈得孙船长在他著名的前往凡铁人大陆的航行中使用的一个火石。她把每件展品的故事都讲给莱拉听,莱拉觉得自己的心激动起来,充满了对这些伟大、勇敢、遥远的英雄的敬佩之情。
接着,她们便去购物。对莱拉来说,今天这个特别日子里的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经历,但是购物是最让人眼花缭乱的事了。走进巨大的商店,里面摆满了漂亮衣服,人们还让你穿上试一试,你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而且,那些衣服都那么漂亮……莱拉以前的衣服都是经过朗斯代尔太太那里才到她手上的,很多都是别人穿剩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她很少有什么新的衣服,即使有,也是为了遮体,而不是为了好看;她从来没自己挑选过什么衣服。而现在一下子全变了,库尔特夫人一会儿建议她穿这个,一会儿赞扬那件,一切账都由她来付,还有……
买完东西的时候,莱拉已经累得脸色绯红,眼睛熠熠闪光。库尔特夫人让人把大部分衣服包起来,派人送到家里,只随身带了一两件,便和莱拉一起走回公寓。
接着是洗澡,用的是散发着香味的浓浓的浴泡。库尔特夫人进来给莱拉洗头,她也没有像朗斯代尔太太那样使劲搓刮,而是非常轻柔。潘特莱蒙非常好奇地注视着这些,后来库尔特夫人看着他,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把脸别转过去,跟那只金猴一样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眼睛躲着这些女性的神秘。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洗完澡之后,紧接着便是喝一杯加了草药的热牛奶;穿上崭新的法兰绒睡衣,上面还印着鲜花,镶着扇形的褶边;再穿上淡蓝色的羊皮拖鞋;然后便是上床睡觉。
这张床是那么的柔软!床头柜上的电灯光是那么的柔和!卧室是那么的温馨!里面摆放着小巧的橱柜、一张梳妆台,一个用来放她的新衣服的带抽屉的箱子,地上全铺着地毯,漂亮的窗帘上绣着星星、月亮和行星。莱拉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太累了,难以入睡;她又太高兴了,什么问题也想不起来。
等库尔特夫人轻声祝她晚安走出去之后,潘特莱蒙便拨弄着她的头发,她把他推到一边,但潘特莱蒙轻声问:“那个东西呢?”
莱拉马上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那件破旧的大衣挂在衣柜里。几秒钟后,她回到床上,盘腿坐在灯下,打开黑色的天鹅绒包装,看看院长送给她的到底是什么。潘特莱蒙在旁边注视着她。
“院长叫它什么来着?”她低声问。
“真理仪。”
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在她的手上沉甸甸的,水晶做的表壳闪着光芒,金色的机身制作得非常精致。它很像钟或罗盘,因为上面有指针指向表盘周围的刻度,但上面刻的不是时间,也不是罗盘上的点,而是几张小图片,每一张都画得极其精细,像是用最好、最细的黑貂毫笔在象牙上画出来的。她把表盘翻来覆去地转转,想看看上面都有些什么。那上面画了一只锚,还有一个沙漏,它们的上方则是一个头盖骨、一条变色龙、一头公牛、一个蜂窝……一共是三十六种东西。莱拉猜不出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儿有个轮子,”潘特莱蒙说,“你试试能不能给它上上发条。”
上面有三个滚花小轮,实际上,每个轮子都可以用来拨动三个较短的指针中的一个,这些指针可以绕着表盘平稳移动,发出有力的喀哒声。你可以把它们拨到任意一张图片上,一旦它们喀哒喀哒地走到预定的位置,便会精确地指向每个图片的中央,这时候它们就再也不动了。
第四个指针更长一些,也更细,好像是由一种比其他三个指针更钝的金属制成的。至于它的运动,莱拉一点儿也控制不了,它总是回到自己的位置,有点儿像罗盘上的指针,只是它总是固定不下来。
“‘仪’就是刻度的意思,”潘特莱蒙说,“就像温度计。神父告诉我们的。”
“是的,可是这个比较容易,”莱拉小声应道,“你觉得它是干什么用的呢?”
他们俩谁都猜不出来。有好一阵儿,莱拉不断地把三个指针拨到某个记号那儿(天使、头盔、海豚,地球、鲁特琴、圆规,蜡烛、闪电、马匹),看着那根长指针永无休止、漫无目的地摆来摆去。尽管她什么都不明白,但它的复杂和精细还是让她非常好奇,也非常兴奋。为了凑得更近一些,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老鼠,小爪子趴着真理仪的边,两只圆眼睛又黑又亮,好奇地盯着摆来摆去的指针。
“你觉得院长要说阿斯里尔叔叔什么?”莱拉问。
“也许是要我们好好保存着,然后把这个东西交给他。”
“可院长以前还打算毒死他呢!说不定正好相反,院长也许是说不要给他。”
“不会的,”潘特莱蒙说,“我们要做的是对她保密——”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库尔特夫人说:“莱拉,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熄了灯。你已经累了,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莱拉飞快地把真理仪塞在毯子下面。
“好的,库尔特夫人,”她答道。
“那么晚安。”
“晚安。”
她钻进被窝,把灯关上。入睡前,她把真理仪塞在枕头下面,以防万一。
第五章 鸡尾酒会
在随后的几天里,莱拉跟着库尔特夫人到处走,似乎她自己都快成了别人的精灵了。库尔特夫人认识很多人,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都会见面:上午也许会在皇家北极研究所里同地理学家见面,莱拉就坐在旁边听着;然后,库尔特夫人也许会在一家时髦的小餐馆里跟一位政客或神父午餐,他们会很照顾莱拉,给她点专门的菜,她便学着怎么吃芦笋,或者品尝牛羊的胰脏是什么味道。接着,下午的时候,也许会去买更多的东西,因为库尔特夫人正在为探险做准备,需要买毛皮、油布、防水靴子,还有睡袋、刀具和绘图仪器,这些都让莱拉非常兴奋。之后,她们也许会去喝茶,跟一些女士见面——也许她们不如库尔特夫人漂亮、多才多艺,但穿的跟她也是一样的漂亮。她们跟牛津的女院士、吉卜赛人船上的女人、学院的仆人是那么的不同,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性别,她们身上蕴藏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天赋和气质:优雅、迷人、得体。每逢这种场合,莱拉便穿得漂漂亮亮的,那些女士便会宠着她,让她参加她们优雅而又有品位的交谈。她们谈的都是关于人的话题:这个艺术家,那个政客,或者某些恋人。
夜晚到来的时候,库尔特夫人也许会带她去剧院看演出。同样,那里依然会有很多魅力无穷的人,可以跟他们聊天,值得她敬佩,似乎伦敦所有的大人物库尔特夫人都认识。
没有这些活动的时候,库尔特夫人便教她一些地理和数学的基础知识,莱拉的知识像是一张被老鼠吃掉了一大部分的世界地图,有着很大的缺陷,因为在乔丹学院,他们对她的教育零零碎碎,而且缺乏连贯性:他们会指定一个年轻的院士抓住她,给她讲某某题目,这样的课程会令人郁闷地继续一个星期左右,最后,莱拉便会“忘记”上课的事情,这让那位院士很是松了一口气。或者,某位院士会忘记该给她讲什么,于是便很长时间地给她讲自己目前正在从事的研究课题,也不管对她是否合适。这样,她的知识便毫不奇怪地非常零散。她知道原子、基本粒子、电磁电荷以及四个基本力,但对太阳系却一无所知。实际上,当库尔特夫人认识到这一点、给她解释地球和另外五大行星是怎么绕太阳公转的时候,莱拉大声笑了起来,认为这是开玩笑。
然而,莱拉很愿意显示自己的确掌握的某些知识。于是,当库尔特夫人给她讲电子的时候,她很在行地说:“是的,电子就是带负电的粒子,有点像尘埃,只是尘埃不带电。”
她的话刚一出口,库尔特夫人的精灵便猛地抬起头,盯着她,瘦小的身躯上的金色毛发像充了电似的一下子直立起来。库尔特夫人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背上。
“尘埃?”她问。
“是呀。你知道,来自太空的,就是那种尘埃。”
“莱拉,关于尘埃,你都知道什么?”
“哦,尘埃来自太空,你要是有一种特殊的照相机,你就可以看见它能把人照亮,小孩例外,它对小孩没有作用。”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直到这时,莱拉才感觉到房间里那种高度紧张的气氛,因为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貂,爬到她的大腿上,剧烈地颤抖着。
“就是在乔丹学院,”莱拉含含糊糊地说,“我忘了是谁了,我想是某个院士说的。”
“是在你的课堂上说的吗?”
“可能是吧。不过也许是在路上听到的,对了,我想就是这样。那个院士,我想他是从新丹麦(在小说中,作者虚构了一些地名,此为其一。但也有的文学评论家认为小说中的新丹麦,即美国)来的,他在跟神父讲尘埃的事情的时候,我正好路过,我觉得有意思,于是禁不住停下来听了听。就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库尔特夫人说。
“他跟我说的这些对吗?我是不是听错了?”
“嗯……我不知道。我敢肯定你知道的比我多。我现在接着讲电子……”
这件事情过后,潘特莱蒙说:“你知道她那精灵身上的毛什么时候全都竖起来了吗?嗯,我当时在他身后,她使劲抓精灵的毛,手上的关节都没了血色,可你没看见。过了好长时间,他的毛才趴下去。我当时以为他要往你身上扑呢。”
毫无疑问,这件事非常奇怪;可是他们俩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最后,还有其他几类课程,库尔特夫人讲得既和善又巧妙,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是在上课。其中包括:如何洗头,如何判断什么颜色适合谁,如何礼貌地表示拒绝而又不伤害别人,如何抹口红、上粉底、洒香水。确切地说,这后几项技巧库尔特夫人并没有直接教给莱拉,但是她知道莱拉一直在观察自己怎么化妆。于是,她便有意地让莱拉看见自己把化妆品放在什么地方,并给她留出时间,让她自己摸索,自己试验。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到了秋末初冬的时候。莱拉常常会想起乔丹学院,但同她现在繁忙的生活相比,乔丹学院显得狭隘、安静。偶尔她还会想起罗杰,心里觉得不安,但因为她或者要去听歌剧,或者要试新衣服,或者要去皇家北极研究所,于是她又把他忘到了脑后。
当莱拉在那里住了大约六个星期的时候,库尔特夫人决定举行一次鸡尾酒会。莱拉有一种感觉,库尔特夫人是要为什么事情搞一次庆祝,尽管她从来没有说过是什么事。她预订了鲜花,跟承办酒会的人谈鱼子酱面包和饮料的事,还和莱拉一起,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问决定邀请什么人来。‘
“我们一定得把大主教请来,把他漏掉了我可承担不起,尽管他属于最让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