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走到另一头,用颤抖的手举着蜡烛,盯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一个问题在莱拉的脑子变得愈来愈急切:这些酒是什么味的?
回答这个问题的方式是非常简单的。莱拉不顾罗杰的强烈反对,精挑细选了一个她所能找到的年代最久、形状最奇、颜色最绿的瓶子。没有可以拔塞子的工具,他们便把瓶子从瓶颈处打碎。两个人蜷缩在最远处的角落,一边小口地喝着深红色的烈酒,一边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醉、怎样才能知道自己喝醉了。莱拉并不十分喜欢它的味道,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酒非常浓,什么味道都有。最滑稽的是他们俩的精灵,只见他们好像变得愈来愈笨拙,不断地摔倒、傻笑,把自己的外形变换成怪兽的模样,比赛谁比谁更难看。
终于,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明白喝醉了酒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喜欢这样吗?”大吐了一阵之后,罗杰喘息着问。
“喜欢,”莱拉答道,她和罗杰此时的样子没什么两样,“我也喜欢,”她舌头僵硬地补充了一句。
从这件事里,除了知道玩饕餮游戏让她去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之外,莱拉什么也没有学到。她想起了上次和叔叔见面时他说过的话,于是便开始到地下探险,因为地上的建筑只是乔丹学院一小部分。就像有的大蘑菇的根系绵延数英亩地一样,在中世纪的某一个时期,乔丹学院便开始向地下扩张(因为当时学院发现自己在地面上跟一侧的圣‘麦克尔学院、另一侧的加布里埃尔学院、后侧的大学图书馆争起了地盘)。地道、竖井、地下室、地窖、楼梯掏空了乔丹学院的地下,在几百码范围之内,地上和地下的空间几乎一样大;乔丹学院有点儿像建在石头气泡上似的。
莱拉既然喜欢上了地下探险,于是便抛弃了她经常光顾的高低不同的学院的屋顶,和罗杰一起一门心思地投入到这地下的世界。她已经从玩饕餮游戏转封了寻找饕餮,因为他们极有可能秘密地藏在地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可能性吗?
于是有一天,她和罗杰来到了教堂的地下室。这里安葬着历任院长,每人一口里面贴着铅的橡木棺材,被安放在沿着石墙的壁龛里。每人前面都有一块石板,写着他们的姓名:
西蒙·勒·克拉克,院长1765—1789塞里巴顿
愿灵魂安眠
“写的是什么?”罗杰问。
“第一部分是他的名字,最后面的是罗马文,中间是他担任院长的年代,另一个名字一定是他精灵的名字了。”
他们沿着寂静的地下室往前走,找到了更多的雕刻文字:
弗朗西斯·莱尔。院长1748—1765佐哈里尔
愿灵魂安眠
伊格内修斯·科尔,院长1745—1748马斯卡
愿灵魂安眠
莱拉好奇地发现每个棺材上都有一个黄铜盘,每个上面都画着一个不同的动物:有的是蜥蜴,有的是毒蛇,有的是猴子。她明白了,这些都是那些死人精灵的画像。人们成年后,他们的精灵就失去了变幻身形的能力,变成一种动物之后,便永远不变了。
“这些棺材里面都是骷髅!”罗杰低声道。
“肉都烂掉了,”莱拉小声说,“虫子和蛆都在他们眼眶里爬来爬去。”
“这里一定有鬼魂,”罗杰说,兴奋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走过第一个地下室之后,他们发现了一条通道,里面排着石头架子,每个架子都被隔成了一个个的四方块,每个四方块里面都放着一个头盖骨。
罗杰的精灵把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中间,颤抖着靠近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别出声,”罗杰说。
莱拉看不见潘特莱蒙,但知道这只蛾子正趴在自己的肩膀上,也许也在发抖。
她伸出手,把一个头盖骨从架子上拿了起来。
“你干吗?”罗杰说,“你不该碰它们!”
莱拉没有理他,把头盖骨翻过来掉过去。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头盖骨下面的窟窿里掉出来,从她指缝间滑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她差点儿把头盖骨扔在地上。
“是硬币!”罗杰说着便伸手去找,“说不定是金子或银子!”
他把那个东西举起来,凑到蜡烛旁边,两个人瞪大眼睛盯着它看。那个东西不是硬币,而是一个青铜做的小圆牌子,上面粗糙地刻着一只猫的形象。
“这跟棺材上的那些很像,”莱拉说,“是这个人的精灵,肯定是的。”
“最好把它放回去,”罗杰有点儿担心地说。莱拉把头盖骨翻过来,把小圆牌子放回到它那古老的栖身之处,然后把头盖骨放回到架子上。他们发现,其他所有的头盖骨都有各自的精灵牌子,说明在主人死后,陪伴他们终生的精灵依然离他们很近。
“你觉得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些什么人?”莱拉问,“我猜也许是院士。只有院长才有棺材,好几百年中,也许院士太多了,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埋他们,所以只好把他们的头砍掉,保存起来,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身上最重要的部分了。”
他们没有找到饕餮,但教堂下面的这个地下墓穴也让莱拉和罗杰忙活了好几天。有一次,她想捉弄一下这几个去世的院士,她把他们头盖骨中的小圆牌子调换了一下,这样他们就跟各自的精灵对不上号了。潘持莱蒙对此反应很激烈,变成一只蝙蝠,忽上忽下地飞来飞去,尖声地叫着,用翅膀去扑打她的脸。可是莱拉并不理会,因为这个恶作剧太有意思了,不能不做。不过,后来她还是为此受到了惩罚。她自己的小房间位于十二号楼梯的上方,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梦见了恐怖的鬼魂,她醒后尖声大叫起来,因为她看见床边站着三个穿长袍的身影,正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她。他们把风帽往后一掀,露出血淋淋的脖腔——他们的头原来就长在那儿。直到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狮子,冲着他们咆哮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后退,退到了墙里面,只能看见胳膊,后来是长着老茧的黄灰色的手,然后是抽搐着的手指,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二天早上,莱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忙下到地下墓穴里,把精灵牌子放回到各自正确的位置,嘴里还对着那些头盖骨小声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地下墓穴虽然比酒窖大多了,但空间也同样有限。当莱拉和罗杰转遍了其中的每一个角落,肯定那里不会有什么饕餮了的时候,他们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别的地方。但是在此之前,他们在离开地下室的时候被代理主教发现了。他把他们叫到了教堂里。
代理主教是一个长得圆滚滚的老人,人们都叫他海斯特神父。他的工作是主持学院所有的宗教仪式,进行布道、祈祷,并倾听忏悔。莱拉小的时候,代理主教还对她的宗教精神生活表现出兴趣,但结果却只是得到她暗藏着的冷漠和伪装的忏悔。于是,他得出结论,莱拉在宗教精神生活上是没什么指望的了。
莱拉和罗杰听到他叫他们之后,不情愿地转过身,慢腾腾地走进散发着霉味的暗淡的教堂里。一盏盏蜡烛在圣徒们的画像前摇曳着,风琴房那儿远远传来轻微的格格声,有人正在修理风琴;一个仆人正在擦黄铜做的诵经台。海斯特神父在圣衣室门口招呼他们过去。
“你们去哪儿了?”他问他们,“我已经看见你们到这里来过两三次了,你们在于什么呢?”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听起来好像他真的很感兴趣。他的精灵在神父的肩膀上冲着他们飞快地吐着那个蜥蜴舌头。
莱拉说:“我们想到下面的地下室里看看。”
“究竟要看什么?”
“那……那些棺材,我们想看看那些棺材,”她说。
“可是为什么呢?”
莱拉耸了耸肩。有人逼问她的时候,她经常用这个来应付。
“还有你,”神父转向罗杰,接着说。罗杰的精灵不安地摆动着狗尾巴,向神父讨好。“你叫什么?”
“罗杰,神父。”
“你是个仆人吧,你在哪儿干活?”
“在厨房,神父。”
“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在厨房里?”
“是的,神父。”
“那你去吧。”
罗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莱拉把脚在地面上蹭来蹭去。
“至于你,莱拉,”海斯特神父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对教堂里面的东西感兴趣。你这个孩子很幸运,因为这些历史就在你身边。”
“嗯,”莱拉说。
“但是你选择的伙伴让我感到惊讶。你是不是感到寂寞?”
“不,”她说。
“你是不是……想跟别的孩子来往?”
“不。”
“我不是说厨房里的学徒罗杰,我说的是像你这样出身高贵的孩子。你想不想找几个这样的伙伴?”
“不。”
“但是别的女孩子,也会……”
“不。”
“你看,我们谁都不想让你错过儿童正常的快乐和游戏。莱拉,有时候我想,你在这儿陪着上了年纪的院士,生活一定很寂寞无聊。你说是不是?”
“不。”
神父两手手指交织在一起,两个拇指相互轻轻地碰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这个冥顽不化的孩子。
“要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他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你可以到这里来告诉我,我希望你知道自己随时可以这样做。”
“是。”
“你做祈祷吗?”
“是。”
“好孩子。好了,去吧。”
莱拉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地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既然在地下没有找到饕餮,莱拉便又回到了大街上,这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这时候,差不多就在她对饕餮失去兴趣的时候,饕餮在牛津出现了。
莱拉最先听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失踪了,那个小男孩来自她认识的一个吉卜赛人的家庭。
快到举行马市的时候了,运河里挤满了小河船和监工船、商人和旅客,杰里科附近河边的码头上热闹非凡,到处是闪闪发光的马嚼子、得得的马蹄声和讨价还价的喧闹声。莱拉一直就非常喜欢马市,也喜欢可以趁人不备的时候偷偷地骑上马过一回瘾,在马市上挑起纷争的机会比比皆是。
今年,莱拉想出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受到前一年夺取小河船的鼓舞,她打算这次在被人撵出去之前把船先航行一段距离。要是她和学院厨房里的那帮朋友能把船开到阿宾登那么远的话,他们就可以把鱼梁(在河流中用来捕获或拦截鱼的栅栏等物)弄个乱七八糟……
然而今年他们却打不了架了,因为发生了一件别的事情。一天,在清晨的阳光里,莱拉沿着米德港小船厂的边缘闲逛着,这一次罗杰不在场(他被分配了一项任务,清洗储藏酒的那个房间的地板),她跟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在一起。他们轮流抽着一根偷来的香烟,炫耀似地往外吐着烟。突然,莱拉听到有人大叫起来,她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啊,你这个蠢猪,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声音很大,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的声音。莱拉马上四处张望去找她,因为这个人是玛·科斯塔,她曾两次把莱拉打得晕头转向,但也曾三次给过她热姜饼吃。她家里的船富丽堂皇,这使得她家颇有名气,他们是吉卜赛人中的王子。莱拉对玛·科斯塔敬佩得不得了,但她打算这一段时间还是对她小心一些的好,因为她上次劫走的就是他们家的船。
跟莱拉一起的一个小愣头青一听到喧哗,马上机械地捡起一块石头,但是莱拉说:“把石头放下,她正在气头上,她会把你的脊梁骨像树枝似的咔嚓一声扭断。”
实际上,玛·科斯塔的焦虑看上去比火气还要大。跟她说话的那个人是个贩马的,正耸着肩膀,两手一摊。
“哦,我不知道,”他说,“他刚才还在这儿来着,可是转眼就不见了,我根本没看见他去哪儿了……”
“他在给你帮忙啊!他在给你看着你那些该死的马!”
“嗯……那他应该待在这儿啊,是不是?活儿没干完就跑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玛·科斯塔便突然朝他一边脑袋重重地一击,接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咒骂和拳打脚踢,吓得马贩子大叫着转身逃走了。附近其他马贩子哄笑起来,一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马驹被吓得直尥蹶子。
“怎么回事?”莱拉问一个一直张着嘴看的吉卜赛孩子,“她生什么气?”
“因为她的小孩,”那个孩子说,“就是比利。她可能觉得饕餮把他拐走了,也许是真的,我上次见到比利的时候是……”
“饕餮?那就是说他们来牛津了?”
吉卜赛男孩转身去喊他的朋友们,他们正在看玛·科斯塔。
“她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饕餮到这儿来了!”
六个愣头青转过身,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莱拉知道这是要打架的信号,便把烟头往地上一摔。所有的孩子的精灵马上变得好斗起来:陪伴在孩子们周围的全都是獠牙、利爪或立起来的鬃毛。潘特莱蒙瞧不起吉卜赛精灵有限的想像力,于是变成了一条龙,足有猎鹿犬那么大。
但是没等他们动手,玛·科斯塔亲自插了进来。她挥手把两个吉卜赛小孩打到一边,像个职业拳手似的站在莱拉面前。
“你见到他了?”她质问莱拉,“你见到比利没有?”
“没有,”莱拉说,“我们刚到这儿,我有好几个月没看见比利了。”
玛·科斯塔的精灵是一只鹰,在她头顶上方晴朗的天空中盘旋,凶猛的黄眼睛一眨不眨地扫来扫去。莱拉害怕了。如果小孩只是几个小时不见了踪影,那谁也不会担心,但这当然不包括吉卜赛人:在吉卜赛人连接紧密的船上世界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宝贝,受到溺爱;要是小孩不见了,他妈妈知道一定会有人照顾他,会本能地保护他。
但是现在,吉卜赛人中的女王玛·科斯塔对孩子的失踪竟然有这么大的恐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玛·科斯塔眯缝着眼睛,在这几个孩子中间找寻着,然后转身踉踉跄跄穿过码头上的人群,大声呼叫着她的孩子。这边的孩子们马上转回身来。面对着玛·科斯塔的痛苦,他们抛弃了相互之间的冤仇。
“饕餮是怎么回事?”莱拉的伙伴西蒙·帕斯洛问道。
最前面的那个吉卜赛男孩说:“你知道,他们在全国到处偷小孩儿,是些海盗——”
“不是海盗,”另一个吉卜赛孩子纠正道,“他们是吃人的怪物,所以人们才把他们叫做饕餮。”
“他们吃小孩吗?”莱拉的另一个伙伴、圣·麦克尔学院厨房的学徒休·洛瓦特问。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吉卜赛孩子说,“他们把小孩带走,然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些小孩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莱拉说,“我们玩小孩和饕餮的游戏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肯定比你们早。我敢肯定谁都没见过他们。”
“他们见过,”一个男孩说。
“谁?”莱拉刨根问底地说,“你见过他们?你怎么知道那是饕餮、不是人呢?”
“查理在班伯里见过他们,”一个吉卜赛小女孩说,“他们过来跟一个女人说话,另一个男的就从花园里把她的小男孩带走了。”
“对,”那个名叫查理的吉卜赛男孩尖声说,“我看见他们是这么干的。”
“他们长什么样儿?”莱拉问。
“嗯……可能我没看见他们,”查理说,“可我看见他们的卡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