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的生活更像一个国家的生活了。上校是国王,其余是臣僚。大家都对上校恭敬有加。
女兵队是国王的后宫。上校出入更勤了,而不在乎人多眼杂。
与友军的关系也像国与国之间。每天互有宴请,举办晚会,互赠礼品,沉浸在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中。
这里面,当然少不了围棋的点缀。
在战斗中,经常有友军叛变的事情发生。不时有南军投向北军,而北军投向南军。部队之间的交往,借助互访,则可探听虚实,联络感情。
另外,也是一时没有什么事可做。
但真是这样吗?
从山姆的目光中,似乎觉得他别有深意。
我扮演的是宫中艺人角色。不久,我的棋艺,已经全军闻名。有一些高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跟我下。
甚至,有一天,有南军的两位棋手,乔装成平民,来要求下棋。结果被尼文识破,双双成了俘虏。
他们扮演的无疑是一种奇怪的角色。
这天,山姆又找到我。
“也许,过两天,你要跟一个大人物下。做一下准备吧。”
所谓大人物是美国国防部长兼北军司令。他直到最近才听说我的事。听说,他为此还责怪了上校:“为什不早汇报?”
“因为我军的传统是不尚炫耀。”
“这是一个好的品质。你叫什么名字?”
上校报告了他的名字,并谈起了他的抱负和经历。
于是,部长从葛底斯堡飞来跟我下棋。事毕,他称赞我是又一个怀特·林。
“你为军队注入了活力。”
但我认为这并不是山姆上校企望达到的目的。
次日,我们陪部长出外观赏风景,并在山中打猎。尼文总把猎物驱到部长和我的枪下。
晚上,则举行庆祝酒会,模拟美国复国之日,实行君主制。
大家喝得醉薰薰的,军服都脱下了,换了裙子和长袍,好象东方古代服饰。有人专门扮成机械人。
这时,长官和士兵也没了区别。
山姆对各个军官进行封官行赏。
我被封为“文娱大臣”。
“这便是‘阿曼多’以后的时代么?”
部长头一次看见这种场面,十分惊讶。这时,山姆便向他详尽地解释。部长不住点头。
山姆露出了狡黠的眼色。尼文不动声色。
不久,北军营地里的这种乐事,南军也传遍了。棋风弥漫一时。
刚来美国时,我们一行试图传播棋文化,那是很费劲的样子。现在却人人争下围棋,乐此不倦。
但围棋文化与后机械文明的关系,我却一直没搞清楚。
我只是注意到,山姆部队的人没有一个下棋。
这种醉生梦死的活动,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因为战事重新吃紧,才作罢。这段时间里,一些知名的军中棋手,如约翰和迈克,均因各种原因而死去。军中术语称为“棋杀”。它运行的机制是什么呢?
在新一轮战事开始前,山姆的部队已成为全军楷模,因为营造了良好的意识环境。
在此期间,我的地位出现了变化。我有了一定的支配权。上校除了让尼文继续照顾我外,还配了一名黑人勤务兵。
军官们对我也愈恭敬了。只有“植物”仍若即若离。这种态度使我很恼火,但又无法渲泄。
我渐渐发现了部队的腐败。大家表面尊敬上校,但下面不以为然。甚至有吸毒的人。军中规则每一条都有人破坏。同时,又执行得完美无缺。
尼文继续偷偷与女兵来往。
上校拥有极大的尊严,但实际上并无尊严。
讨好我的人增多。出了事,请求我说情。
这其中,也有行贿的。
但实际上不用说情,一切又都会相安无事。
这个时候,“植物”冷漠的背影,便越来越经常地在我脑海中晃动了。
作为人,他出生于二零一五年。作为再生人,他出生于二零五二年。这是在他因为车祸成为植物人之后。
这个手术仅仅是实性的。但是成功了。
在整个部队中,我认为“植物”是有深度的人。他时常注视我,但并不像尼文一样与我有说有笑。
我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那是在最后的战斗到来前。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终于忍不住向他请教。
我感到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下棋的人,会产生一种虚拟战斗感。这填补了‘阿曼多’的空白。他们以为是在与棋盘上的敌人作战。”
“植物”认为,军中下棋人的增多,这是“阿曼多”后遗症的表现。
“这是一种病症。部队整个是由‘阿曼多’薰陶出来的人组成的。在梦幻社会中,人类大脑海绵体已经变异。这在今后还会表现得更明显。”
“您说是一种病症?那么我是否也染上了呢?”
“人人难以幸免。”
我不语了。他问我有没有想过未来的新人种。
“我见过自称为未来的人种。”我想到了纽曼。
“不可能。”
“他只是有些像。”
“你看上校像吗?”
“我不知道。”
“你看我像吗?”
我打量他。他的机械臂闪闪发光。额头上却是人类特有的皱纹。
“有点像。”
“我还不是。我们这类人的文明,乐观地估计,最早也应该在下个世纪才能到来。”
“您不属于后机械文明?”
“有件事情,不久会发生。现在还是秘密。”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微笑着神秘地说。
第八章 亚洲之星
战斗又开始吃紧。这回是南军发动攻势。北军出现了溃散。没有迹象表明,这跟这段时期的军中娱乐活动有什么关系。
山姆部队也遭到了很大损失。我们只好全军后撤。
部队在南军用气象武器制造的大雨中艰难行军。不少战斗单元陷入泥淖。这真是狼狈的一幕。
在通过一个谷口时,队伍遇到了埋伏。弹雨从灌木丛后飞来,如梦如幻。这是导弹和枪弹。发射激光束的敌人似乎很少,这是这场遭遇战的一个奇怪特点。仿佛敌人来自更为悠久的时代。
这便造成了一种假象。我们在遭遇时间而不是南军。 “游击队!”
有人大喊。轰隆的爆炸淹没了他的声音。
不过,整个战斗富有诗意。湿漉漉的机械和弹雨,构成美丽的风景,雨雾迷朦,血肉横飞,点滴为画。
所有的人都陶醉在这样的战斗中。
部队反复冲锋,但难以冲出重围。女兵队进行了冲击,但损失更重。连山姆也钻出了钢窟,亲自指挥。
敌人并不是一支大军。但是我们的溃散开始了,并不可收拾。
“要是怀特·林在就好了。”山姆叹道。
“可是,不是有布莱克·唐么?”
这是尼文。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尼文在阴笑。这句话点醒了山姆。 “对,布莱克·唐。我们的图腾。你过来。需要你的时候到了。”
山姆击掌。他脑中的疾病发作了。
尼文把我绑在一根测距杆上,把航母顶盖打开,撑出车外。声浪一下大了起来。空气清新,涌入脑海。我一下被充足的氧气窒息了过去。朦胧中,我觉得陆上航母与铃木的诺亚方舟化为一体。那时我被绑在桅杆上。船儿永远乘风破浪。
但很快我就被爆炸声震醒了。周围的战斗单元在爆裂。里面的人都炸得四肢乱飞,血沫溅到我的脸上。
有颗导弹击在航母防磁护屏上,又被弹开,在空中爆炸。碎片日日地从我身边飞过。我挣扎了几下,但没有用。我又晕了过去。
再度清醒时,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去。奇怪的是,畏缩的战斗单元都从泥淖中慢慢爬了出来,逃掉的北军士兵重新回来集结,开始了顽强地反攻。
爆炸声在耳边小了。周围的事物运动变慢了。南军徂击手的移动十分可笑。我产生了一种英雄感。
我仿佛进入了宇宙空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太空船。它们在护卫我。群星在身边旋转,互相吞食。
在激烈的战斗中,我仿佛回到了儿童时代。我记起在梦中去接近危险动物。父母在后面拚命叫唤。但却阻止不了。
醒来后,常常一身大汗,但却兴奋无比。 现在的情形,就有点类似那梦境呢。
死就死吧,又有什么呢?我对自己说,一边挺了挺胸。
一颗炸弹突破了防护屏,在航母装甲层上爆炸,离我那么近,但居然没有伤着我。
“中国人来了!”
头盔中,传来山姆的嚎叫。这使我全身绷紧。
“你们难道不怕吗?东方妖魔来了!牛魔王、白骨精来了!”
我也大叫。我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吓人。这时,“植物”对我说的话开始在脑海中回响。
“朝鲜战争中的中国士兵,作为杀了上校先人的灵魂,在布莱克·唐身上附体呢。”尼文阴阳怪气地说。
奇怪的是,南军突然停止了射击。一切安静下来,
我猜想着敌人是谁。一种古怪的预感抓住了我。
这天夜晚,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召唤我。我从睡袋中爬出,在航母中开始漫游。各种机械在奇怪地轰鸣。
我漫游进电讯室。一位值班的军官惊讶地看着我。他向我敬了一个礼。我向他挥挥手。我似乎要使用通讯设备,但又停下了。
“您有什么吩咐?”值班军官问。
我没有说话。我微笑着去看那些通讯装置,像看一堆玩具。我拿起了键盘,脸上露出惶惑的表情。
我按了键。我在试一个不太熟悉的方式。这使我更紧张了。军官说:“布莱克·唐,这样要违反条令的。”
我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大意是,你难道没看白天的战斗?
军官有些恐惧,走了出去。我模糊地知道他去叫人。
这样,就只剩下我在电讯室里。我继续操纵。键盘么?这是老玩艺了。很早以前,我在大学中玩游戏时学过古典键盘式操纵法。据说以前连声控电脑都没有。上航母后,我就注意到这里竟有键盘。
但我失望了。超距通讯能力没有形成。
山姆和军官进来。山姆说:“你干什么?南军会察觉我们!”
我一下从罕有的梦游症中解脱了。我告诉山姆梦中那个真实的呼唤。 “我怀疑它来自中国。他们在找我。”我全身在发抖。
“航母上所有通讯设备,没有与两百公里以外联系的能力。”
我突然醒悟。“阿曼多”已经崩溃了。
因此中国的寻找,可能是幻听吧。我觉得自己很好笑。我害怕山姆说什么。但他并没有过多指责。我的身体反应也停止了。
“好了好了。回去睡觉。什么中国人在找?没有的事。你是在北军中呢。记得白天的战斗吗?你表现不错。”
“那好吧。”我懒懒地说。“我要回去睡觉了。今天最困。”
“你今天表现不错。”山姆拍拍我的肩。
“今后,你们可不要再这样了。”我说,心里涌起一阵不明原因的难过。 山姆不说什么,只是久久地看着我。
那天晚上,我睡得死沉。南军的攻击没有发生。部队成攻地逃出了包围圈。那支游击队,再没有出现。
“现在,可以与你讲战争的艺术了。”山姆一天对我说。
他说:“打仗是我们大人的游戏。一种玩耍。你觉得了吗?”
“跟围棋有点相似。”
“但围棋只是一种初级游戏呀。”
这跟我在中国学到的相悖。围棋是一门深奥的艺术。
山姆认为我的游戏天赋,在掩埋许久之后,正在被发掘出来。
我们梦呓一般地对话。好像就是在那场战斗后,我感到自己的精神和身体都在发生变化。我又长结实了,长高了。我开始喜欢吃玛那,也习惯了看血。
我成了军中护法神,开始接受士兵的膜拜。他们认为只要我出现在战场上,就一定能取得胜利。
自那场战斗后,我突然失去了下围棋的本领。
在与友军的比赛中,我输得一塌糊涂,但却没有人看出来。对手们只是欢呼,以为自己棋力上升,居然战胜了中国来的“龙子”。
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要求自己冷静地对待这个突变。
“他们已经快毁灭。”尼文冷冷地旁观。“而你,正在被解放。” “是要冰冻我了吗?”
“当然不是。你对于我军很重要。”
尼文总这么阴阳怪气。我怀疑他察觉了我的秘密。
我不喜欢这个人。尼文一定时刻想置我于死地。
失去下棋能力后,我变得对战争更加着迷。而那晚梦中的呼唤,再没有传来。我逐渐忘记了回国的使命。
在战斗中,慢慢地,我越来越多地充当主角。一旦我在航母舱外露面,立时全军士气大振,无往不胜。
难道真有魂灵附体这样的事么?我常常这样想。
“怀特·林。”有一次,一位友军的军官指着我,惊讶地说。“我怎么看他像怀特·林!这不可能。” “他是布莱克·唐。”山姆微笑着纠正他。
有时,上校甚至让我试着指挥一支小分队。他还把钢窟借我使用。
我的升华是在八月十八日晚上。部队再次遭到偷袭。当时大部分人都在车辆外休息。南军的空降兵从天而降,落在人群之间。
一阵互相射击后,爆发了白刃战。
我被对方一名士兵追逐,没命地逃跑。我逃到一座小山上,藏在岩石后面。敌人上来后,我突然跃出,在对方的肚腹上刺了一刀。
对方“哎呀”一声惨叫,倒地不起了。
我揭下南军士兵头盔。我看见敌人是一个女人,眼睛还没来得及合上。 这是我第一次实境杀人。
事情就这样轻易地发生了,这是我没有思想准备的。但我把这场危机处理得很自然,虽然,事后未免吃惊。
我真的长大了。我自己为自己悄悄地举行了成人仪式。
我身体有些软,便坐在仍在散发热气的柔软尸体边,休息了一会,聆听不远处的厮杀声。这时随便来一个敌人,都会轻易把我杀掉。
我看见那个女兵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对方似乎临死也不相信我居然这么年轻。
“你可不能怪我啊。”我喃喃对她说。“我们部队也死了不少女兵。你要怕死,就不该来作战。”
女人在战斗中表现出的勇敢和敏锐使我震撼和激动。 然后,我便慢慢走回去。这场短兵相接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北军全歼了敌人,士兵们蚂蚁般在搬运尸体。
我问上校:“我今天杀了一个女人。对方是否也有女兵队?还是偶然出现的女兵?”
上校对此不置可否,找了些无关痛庠的话唐塞我。实际上,这支伞兵,正是由女兵组成。目前,南北两军中的男人都不太够用了。
我为自己这么重要的经历没有引起山姆的注意而不高兴。
我又想到苏珊。我有很久没想苏珊了。她是否也加入某一支部队了呢?
甚至,她是否就在刚才那场战斗中死去了呢?我询问打扫战场的士兵,但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
棋盘上的拚杀能力在我身上的消失,反而使我真正成了实境战争的一员。
就在这天夜晚,我再次听到有人寻找我的声音。但我却没有一点儿回答的欲望。
又过了几天。山姆来找我。
“你是否听说过灵杖的事?”
山姆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来山姆部队后,这是第一次听人提起此事。
但现在看来,灵杖问